瑤光昂著頭,也不正眼看四麵圍攻上來的人,畢竟早就有所預料,長長的黑色鬥篷伴著夜風,被吹得呼呼作響,就像入夜中的鬼嚎哭聲,裂人心神。

而那些人同樣對他報之以回望,萬萬不會想到當年的那個頑固少年竟然沒有死,居然隱姓埋名地隱忍了這麽多年——他的眼中並不單單隻有殺手的殺氣,還有...徹骨的恨意寒意。

“哼,你也不賴嗎,苟且偷生藏在這人跡罕至的峽穀中,我才一入這山穀,便看出這山穀上下全是你布局的門道!當年我年紀尚幼,還多虧你家蕭傳師悉心教導,沒想到如今這也成為你葬身此地的契機!” 人群之中忽然越眾而出一人,瑤光的眸色驟然冷凝。

“我說你啊,以為自己換了身份改了容顏,不死不活地留在這裏便是重生?到底是陰溝裏的蛆蟲見不得台麵,葬世宮傳師有令,教我日後見了你,怎麽的也要給你留個全屍,讓你死得好看些,少些痛苦!你若是還想保命,便將少主交出來!”

地麵下,梵音的銀牙緊咬,周身微微顫抖。

瑤光,她的師父。

這些年來,自己從未問過師父到底經曆了什麽,從未了解過她的過往,他偏執病態,陰森寒冷,可是他又曾經經曆過哪些不為人知的苦難?忽然便想起來瑤光看她的時候那種五味雜陳的神色,分明是...

且愛且恨啊。

愛她活潑開朗,明眸善睞,恨她自幼便擁有了自己所沒有的一切。

瑤光....

頭頂不過沉默了片刻,梵音卻覺得猶如百年一般漫長,直到男人冷冷的聲音打破沉寂,“廢話真多呢。”

一陣刀劍相接的叮當聲,頂頭的地麵上至少有數十人的劈裏啪啦的急促腳步聲,聲響雖雜,但錯落有致,必然是當日在小樹林中所見的那一隊護衛軍。

陸雲間回想起他們當日進退有度的節奏,料想就算不是顏弈的心腹,也絕對是他身邊的精英。同樣的想法也在梵音的心中圍繞,?就算瑤光武功再好,一人難敵四手,何況這麽多人,他一個人怎能應付?

果然,廝殺聲、纏鬥聲、吆喝聲在他耳邊吵響好一陣後,聲音漸漸變得清晰簡單起來,雜亂的金屬聲越來越少,許是有不少人都被擊退了。

再過了一會兒,兩個人說話聲重新穿透地麵傳來,“我當真要感謝陸先生,替我破了這煩人的陣仗,才能讓我一路上暢通無阻!想他為了救少主,也真是冒了大風險。他人呢?”

“什麽人?你真當我這滴雲峽穀是集貿市場嗎?什麽人都能進來麽?若不是前些天我不小心壞了防陣,就憑你一個葬世宮的走狗,能進到到這兒來?!”

“哈哈哈哈哈,你還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就連說謊都說得這麽不地道。不錯,方才我的確是詐你的,並不是陸先生破陣,而是我們宮主夫人破陣,她可是崇陽子的親傳弟子!”

陸雲間隻覺得兩個人交談之間,他已然是氣血上湧,快要昏死過去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分明是顏弈和瑤光的恩怨,居然牽連上了薑沉璧,這一下子豈不是更加麻煩了嗎!!

“找死!”

陸雲間能感覺到身側女子微微發抖,他低眉看她,正迎上她抬起的眼眸。

“我們上去。”她簡單的一句話,甚至聽不出她語氣中的任何情緒。

“梵音姑娘,倘若我現下勸阻你,你會不會改變主意?”

梵音一張嬌俏臉龐因為過於緊繃,甚至顯現出幾分陌生的寒色,在地道的幽幽燈光之下好不駭人,“為什麽?”

一麵是自己的師父,愛之深情,一麵是從小保護在自己身側的哥哥....

可惜,密道的入口不做美——猶如千斤巨石壓頂,絲絲契合著地磚上的每一道縫隙。地麵上的打鬥聲越來越大,配合著金屬相撞的清脆響聲,還有不知何人發出的歇斯底裏的怒吼,痛苦的怒吼。

幾尺深的地下,他們看不到冉奉天被數十條銀光鋥鋥的鐵鏈捆得一圈又一圈,鐵鏈那頭緊緊的拉扯著,仿佛要扼斷他的每一根骨頭、每一寸皮膚,餘溫尚存的鮮血從鐵鏈緊纏處絲絲滲出。

梵音慢慢地蹲下 身來,劇痛,五髒六腑毫無還手之力的擠壓在一起。

漸漸的,疼痛似乎仍在繼續,但已經感覺不到了……

如同蠱一般的咒語。好似無聲的引誘,體內兩股力量如鬥獸一般嘶吼,噬咬,俱迸發出強大的力量,互相抵製,互相抗衡著。

胸口心房處,血液似是靜止,又忽然倒流一般躥騰不止,狠狠在悸動中顫抖,頭如被箍著,猛地收緊,放開,再收緊…周而複始地輪回。

幾乎被這猝不及防襲來的劇痛逼出眼淚,然而神誌還是分外清醒。

是在回想著什麽?

——遂意,別害怕,哥哥永遠在你身邊,我會陪著你護著你,不讓任何人傷害你的。

——梵音,你難道不愛我嗎?

——你真的什麽都想不起來了?關於我的一切?

——梵音,我原本以自己受盡世俗之苦,人間試煉,原來你也是一樣的淒慘啊,你也不必以死威脅我,我放你走便是了……

梵音、遂意、梵音、遂意....

“夠了!夠了!夠了啊啊啊啊啊啊——”她的一雙秀目逐漸血紅,

昔日的種種被他三言兩語攪到崩塌不複,那些剩餘的碎片,宛如刀片淩遲著記憶。

疼,還是疼。

整個地洞幾乎盡靜下來,徒留少女一聲高過一聲的撕心裂肺的慘叫回**著,分外清晰。陸雲間驚恐之餘,已經預料到一切覆水難收,已經不是自己可以控製的了,想到上麵顏弈或者瑤光注定會死其中一個,便心如刀絞。

哄地一聲巨響,地裂山崩一般,地洞裂開了一道口子,如同巨獸張開的血口,梵音,一身被冷汗浸透的梵音,竟然緩步從裂縫之中走了出來,她看到瑤光的神情逐漸由決絕,到茫然,再到不可置信。

“師父,見到我很驚訝嗎?”梵音微微一笑,抬手撫摸上了自己的小腹,“你是打算當著我的麵,殺了我哥哥是嗎?”

瑤光倒退了一步,神色五味雜陳,更多的則是兩難糾錯,“梵音,為什麽要逼我?你為什麽要逼我!?!”

忽然間一道黑影閃過,卻是葬世宮其中一人挾持住梵音的脖頸,此人雖然輕功絕倫,卻算不上是什麽絕世高手,梵音明明可以躲過去,可以回擊,卻巋然不動,冷汗珠子一顆接著一顆滾落下來。

“好...好!”

瑤光終是不忍看少女痛苦掙紮的樣子,主動退了兩步,晃了晃身形未曾穩住,而顏弈幾乎同時飛身而起,不容他反應,將那適才對時的兩股力量凝握手心,一掌正中在胸口。

轟。

兩人身影疾促後退,瑤光生生捱下那一掌,整個人撞在高聳矗立的琉璃屏風上。三尺之外,顏弈緩緩收回手掌,似是俯瞰著他,聲音平淡如水,“瑤光,你輸了。”

男人蹙著眉看他,良久口間驀地湧出血來,那血流順著下顎流淌,瞬間浸染胸前一大片衣襟。他深深呼吸,蒼白著臉色,一雙狹目逐漸失了神采。

“很好,不愧是你的親妹妹,和你...到底是同心。”他似是而非苦笑了一下,緩緩仰頭。

雷聲如戰鼓,從四麵八方的天際湧來,像是融了化不開的墨,濃稠暗沉的天色。

與之同時,天空驀然一道閃電,似蟄伏雲間巨獸的爪牙橫掃而過,霎那猙獰般徹亮天地萬物,緊接著便是瓢潑大雨,傾盆而下。

雷光照亮了每一個人的臉龐,或者驚懼,或者悚然,或者冷漠,或者是殺意。

遙遙地,傳來一道男聲,

“殺。”

無數的傀儡從四麵八方湧現出來,與此同時,葬世宮帶來的弟子蜂擁而上,黑袍與弟子的白紗衣逐漸匯聚交織,仿佛暗夜之與光明。

傾天般雨水兜頭而下,落入東殿的熊熊火光中,數丈霧氣蒸騰而出,火勢被逐漸壓下,樓宇便盡數籠罩在迷蒙間。四下無數足尖點地,一片急促的雨聲,和著紛亂而沉重的兵刃相接聲,叮叮當當地,仿佛奪命的鼓點。

廝殺就在寸尺之外,梵音卻什麽也感知不到了。

那細密的雨沁涼沒入發間,順著額際,浸濕整個麵頰,水流便傾數向衣襟流淌去,一道道冰涼地遊走四肢,未愈的傷口,便複滲血,泛起火辣辣的痛楚來。發絲已濡濕,軟軟貼在兩鬢間,雙眸之間已是迷蒙的水色,鼻翼微微酸楚。

她卻始終頑拗著看他,不肯眨眼。

漣漣雨幕間,瑤光緩緩抬首。就這般無聲看著,對望著,不過數步之遙,心卻仿佛隔了萬裏。

梵音緩緩跪下,跪在已匯聚成潭的雨水中。

張了張口,卻半字也言語不出——這相識從來就是錯的,何辯之有?

“師父,求你收手吧。”

——求你收手吧。

顏弈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艱難地跪在雨水中,忽然間覺得自己努力的一切,為之廝殺的一切仿佛都在瞬間失去了意義,自己曾經視若珍寶的妹妹跪在另外一個男人的麵前,卑微到了塵土裏,而她心甘情願,他的嘴唇顫抖,怒吼出聲,“蕭遂意!你是一個公主!你身上流著皇家的血脈,你能不能有點骨氣?你給我站起來!”

雨幕之中,那張清秀無雙的臉緩慢地轉過來,“哥哥,皇兄....對不起。”她深深稽首下去,“我...我心中愛他,割舍不下,若是今日哥哥一定有血海深仇非要了斷不可,你便殺了我吧。”

顏弈手中的長劍遲遲未落,心中卻風雲變幻,這十幾年的曆往種種,都不及妹妹遂意這一跪——她和她腹中的骨肉。

就算自己和瑤光有彌天的仇恨,他能親手殺了遂意嗎?能殺了瑤光和自己親妹妹的孩兒嗎?

忽然之間,遠處精光流轉,竟然顯出了鳳凰的紋路。四下眾人紛紛散開,甚至不敢與之對視,但見一道身影宛如驚鴻一般飛來,本光潔雙頰迅速生出細密紋路……不,那不是紋路,是白鱗!唇色逐漸淡去,與兩側的瑩白鱗片融為一體,兩側卻探出尖銳牙齒,宛如彎月內勾,頭頂生犄如鹿,澄澄金色雙瞳迸發出凜冽寒光來。

那是...那莫非是鳳凰的真身!?

顏弈聽到了自己破喉而出的驚叫聲,“沉璧!”

鳳凰骨,鳳凰骨,原來一直寄生在她的身上!難怪她的實力忽強忽弱,難怪她會突然暈厥,難怪她對靈山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原來如此,可是,他知道的實在太晚了!

已然獸化的少女一聲怒喝,旋即飛身而起,雙爪十指尖銳,仿佛小巧匕首,直向數丈外的瑤光逼去,琉璃眸子寒光瀲灩!

瑤光陡然一驚,身影一晃,霎那間便匿去行蹤,空中留下一連串的幻影,所有葬世宮的弟子都被震徹在了原地,各自皆是不可置信。

這個姿勢,實在太過熟悉。

電光石火間,昔日記憶翻湧而出,頓悟之後,顏弈整個人驀然驚住——那是瞬殺!是將敵我的命全不放在心上的,最為恐怖的殺招!

他曾經親眼所見那些參天大樹被齊齊橫腰斬下,也親身體會,如果將所有內力盡數凝聚在這一擊是何等威力,若是中了招,以瑤光的修為,下場唯有一個死!

而且,誰知道施展瞬殺的薑沉璧會不會死?

就在薑沉璧揚袖甩出瞬殺的一瞬間,顏弈翻身而起,將輕功逼到極致,生生在半道接下這迅疾掌風。

轟。

他聽到了沉重響聲印在胸口,接著整個人被這巨大力道擊飛向身後的空中。是短促的麻木,了無直覺一瞬間之後,五髒瞬間被扭曲一團,狠狠碾壓過一般,排山倒海的劇痛迅速蔓延。

急促竄流的血,幾乎來不及反應,便從唇齒噴濺而出,眼前瞬間被大片血色暈開,很快地,又被細密雨幕散去。

痛到極致,目眥欲裂,竟是半滴眼淚也流淌不出。

耳畔的風聲,雨聲,刀劍聲紛亂和在一處,迅速下墜,轟然落地時,後背狠狠撞在了中央蟠龍石柱上。

脊骨霎那間要崩裂出一般,將尖銳的疼痛,如冰棱貫穿胸口。

顏弈懷中還抱著妹妹遂意,隻覺上身最後猛烈掙紮了一下,便無力垂去。溫熱的血流,自口齒一股一股地湧出,滴滴答答地流淌入身下的雨潭中,一圈一圈暈開迷蒙的血色。

痛到極致,竟不能一一分辨出了。

眼前映出的,尚且交戰的一切,隨之逐漸朦朧。

種種聲音,消逝彌耳。

這是將死的感覺嗎?

辛苦一場……終是空了念想嗬。

罷了,罷,這般歸去也好,總將這苟且殘喘的命,抵償了一切複雜糾錯的仇恨。

四肢逐漸麻木,指尖也動不得半分,腦海之中,逐漸浮現出昔日情景來。

卻是要……親手作別這一切了。

可惜不能再見離赤、陸雲間還有他心愛的女子的音容笑貌,日後百般的世間曆練,再也沒有他了。

可惜還欠著她一個洞房花燭。

陰陽一別,萬事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