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 涼的滲人,小間廳的燈火在後半夜熄了,陸恒赤紅著眼死盯著裏頭, 片刻功夫,院門開了, 令玉送婁氏和傅少安出來,待閂門時, 餘光飄到東麵牆角, 總覺得那裏有個人, 隻是鬆木遮蔽, 也不能確定,這深更半夜的,誰閑的沒事往這裏來呢。

院門重新關緊,陸恒從鬆木中走出來, 仰頭注視著那扇窗,窗上印著人影, 手裏舉著畫,像在細品畫作,他一動不動的看著她,直到那抹身影從窗紙移走,至此燈滅,隻他一人孤獨。

陸恒後半夜才回房,再沒睡著, 破曉時,外麵有跑步聲。

他索性沒再睡了, 起身出去, 正見一小廝進門。

小廝朝他拱了拱手, “孫公子,我們夫人今早去雲林寺上香,府裏主子都去,要小的來問您去不去?”

陸恒有瞬間沉滯。

小廝以為他沒聽清,又重複了一遍。

“去吧,”陸恒笑了聲。

小廝便下去讓人備車。

——

雲林寺在西湖邊,已入了夏,日頭烈的燒人,從傅家坐馬車到雲林寺約有小半柱香,下車後諸人皆熱的生汗,婢女上前打著傘將他們迎進寺內。

陸恒走在最後,沒讓婢女撐傘,目光遠視著餘晚媱,她今兒穿了件淡羅衫子,搭著婢女的手往前走,臉上被曬得發紅,頰邊頸側浸出了汗,更襯的肌膚潤澤透白,她走路還是慢,傅氏給她擦著臉,她還像不怕熱的推了推,傅氏往她臉上摸一把,帶著人進寮房。

男眷被安置在另一側寮房。

傅少安搖著扇子給陸恒扇了扇,“孫兄,隨我走吧。”

陸恒掩下厭煩,抬手撥去他的扇子,淡道,“我不熱,傅世子自己扇吧。”

傅少安抬手做了個請。

陸恒越過他,就近選了右邊寮房,合上門後,聽見傅少安在外麵跟人說話,“我表妹怕熱,讓他們送些解暑的甜碗子過去。”

陸恒撫著額,手背青筋暴起,耳聽著他進了隔壁寮房,才將窗戶打開,就看著那小廝佝僂著背出了穿堂門,繞到後方的寮房,跟外頭的婆子交代話,不過須臾,那婆子從廊簷下去,再有一刻鍾,就有小和尚捧著杯盞進去。

那門做的巧妙,他這邊隻看得見仆婢進出,裏邊兒的女人再難看到,這也是防閑客偷窺。

陸恒難得平心靜氣,望著門竟失神了。

另一側,那小僧人送了甜碗子進來,脆生生的跟餘晚媱道,“這是傅世子特地交代送來給施主們的。”

傅氏看他虎頭虎腦,跟令玉道,“有帶糖果子嗎?”

令玉說有。

傅氏笑道,“給些讓他吃著玩。”

令玉忙叫來小丫頭送了一包糖果子塞給小和尚,那小和尚抱著糖果子不撒手,阿彌陀佛的念了句,“師傅說,見了酒色財氣,人我是非,貪嗔癡愛①,會移心性。”

餘晚媱心神一震,這句分明是《黃粱夢》裏的唱詞,他說的師傅莫不是……韓雲生?

傅氏笑罵了句小鬼頭,“不過是幾個糖果子,算是我施舍給你的,你師傅要說你,盡管叫他來找我。”

小和尚便福了福身,退出房門。

傅氏舀著甜碗子,不鹹不淡道,“我本來不想說的,昨兒晚令玉送嫂子跟少安出去時,好像看到咱們院子外有人。”

她不用猜估摸著也是陸恒。

餘晚媱喝著甜水,沒話。

這甜碗子是傅少安叫人送來的,傅氏沒喝幾口放下,“窈兒,我是不願你遠嫁的。”

言下之意,她要是跟傅少安真有了情,傅氏是不同意她嫁到傅家的。

餘晚媱笑笑,“母親又在瞎想,我和表哥沒什麽的,我還有歲歲,舅母豈會同意我跟表哥?”

她說到點子上了,誠然婁氏熱情好客,但她門第觀念重,餘晚媱是傅氏親女不假,但終歸嫁過人,婁氏不可能將她放在兒媳婦的範圍內考慮。

“我是想著最好在京裏給你選個夫家,往後也不會離我太遠,我想你時就能見麵,”傅氏道,她心裏屬意陸恒,畢竟滿燕京城的世家公子排排站,陸恒好歹是個鶴立雞群的,雖說他尚在丁憂,可丁憂之後,他仍能重回朝堂,但眼下餘晚媱鐵了心不願再進他陸家,她自不能逼著女兒,左不過再挑個有擔當的,比陸恒差些也無妨,關鍵是會疼人。

餘晚媱想笑又不敢笑,母親這還不死心,便敷衍著,“母親說的是,咱們去上香吧。”

傅氏便帶著她和婁氏去進香,拜了各個神殿,轉一圈回寮房人都累困了,餘晚媱扶著她躺倒。

傅氏叮囑她不要亂跑,過會子就得回府,餘晚媱答應著,看她睡下了。

餘晚媱叫來令玉守著她,自己轉到外室,讓秀煙再去把那個小僧人叫來。

房門掩上,餘晚媱問那僧人,“你師傅可叫韓雲生?”

小僧人急忙點頭,“施主還記得他就好,我師傅從大理寺逃出來了,正躲在這裏,施主要不要見他?”

餘晚媱匆促緊住手指,韓雲生很有可能參與了江南私鹽案,她沒有必要再見他了。

小僧人眨著眼睛看她,“施主不想見師傅嗎?”

於情於理,餘晚媱都不應該再跟他見麵。

小僧人道,“師傅讓貧僧提醒你,你們離京後,就有人想在半道殺了你們,但沒料到你們走的陸路,隻是你們在青州府又泄露了行蹤,你要小心,他們不會放過你們的。”

他說完就告退了。

餘晚媱心底發寒,若這話是真的,誰會想殺他們?

——

那小僧人進了兩次寮房,全被陸恒看在眼裏,陸恒微眯住眼,心覺不對勁,但此處畢竟不在京裏,他不好隨意亂走,隻得壓下猶疑,也許隻是他多想。

在雲林寺用過齋飯後,歇到下午日頭沒那麽毒了,眾人才不緊不慢出了寺廟往回趕。

白日熱的很沒什麽人出來,這會子倒有不少人出來走動,杭州府水域廣闊,船舫漂泊,尤其入夜,水泊上更是炫麗,常有舞伎在船頭跳舞,引得一眾看客喝彩。

馬車裏的女眷們聽著喧鬧,還是有幾分意動的,婁氏幹脆想了個主意,“咱們府裏的池塘雖比不得外頭水泊寬廣,容納個把船舫還是行的,今日既然起興,不如就在府裏的池塘上乘水賞月,比外頭清淨。”

各人自然願意。

餘晚媱聽了小僧人的話,原本也不想在外麵逗留,婁氏這主意好,她免不得放鬆。

回府後,婁氏吩咐底下在飛虹園的遠香泊上放了幾艘船,這時節荷花正盛開,那幾艘船停在水麵,近荷花處,可聞見陣陣荷香,府中婢女乘小舟上船送菜,各人坐於艙內,倒有野趣。

婁氏和傅氏怕姑娘們拘謹,兩人另坐了條船,餘晚媱這頭和沈玉容並著府裏幾個姑娘圍坐,玩了會兒飛花令,就見岸上有人在放煙花,全跑船頭欣賞,滿天煙火綻放,絢爛夢幻,看久了便像是在做夢,傅家的幾個姑娘在府裏玩慣了船舫,更對煙花感興趣,忙下到小舟,跑岸上跟他們要煙花放著玩。

船艙內僅剩了餘晚媱跟沈玉容。

沈玉容發笑,“你們南邊兒的姑娘性子個頂個歡脫,還是家裏縱著的,要換在京裏,這不許那不許,全成了木頭。”

餘晚媱給她斟了些白露酒,輕歎,“咱們隻能在這裏呆一個月,母親急著回去。”

他們這回出來快有兩個月,時間是長了些。

沈玉容淺品著酒水,“顧姑娘不想回?”

微風吹著船漸漸行到水深處,餘晚媱頭依著竹窗,眼一抬,就和對麵船上的男人碰上了視線,許是喝了點酒,頭發暈,其實看不清他是誰,但那眼神刻在了她的記憶裏,她想忘記他是誰都難,她將頭縮了回去。

“倒不是不想回,哪兒都一樣的。”

沈玉容和她碰了杯酒,“傅老夫人打算走水路還是陸路?”

餘晚媱撐著腦袋笑,“母親想走水路,水路快,到時有舅母家派護衛提前跟沿途州府打好招呼,就不用怕有水盜侵擾了。”

但她現在又後怕,這麽大張旗鼓的回去,行蹤必然被想殺他們的人盯著。

沈玉容喝了兩杯酒,昏昏欲睡,趕巧她的丫鬟翠雲上船來叫她,“姑娘,茹兒小主子醒了,吵著要您。”

沈玉容搭著她手起來,跟餘晚媱道,“咱們上去吧,不早了。”

餘晚媱輕揮手,“這船上又不止我一人,難得放鬆,我想多呆會。”

沈玉容讓她少喝點,便起身乘小舟回了。

陸恒早注意到那船上估摸隻剩了幾個丫鬟和船娘,這會還沒到夜深,他所在的這艘船隻有他和餘雪晨,傅少安早出門去會客了。

沈玉容從船上下來後,餘雪晨也呆不住了,隻是礙於陸恒在,他沒好意思說走,陸恒很體諒他,“你回吧。”

餘雪晨客套的朝他作揖,忙不迭下了船。

陸恒交代船夫,“往那艘船劃近些。”

那船上的姑娘都下去了,船夫當裏頭沒女主子,不消在意男女大防,劃著船靠近。

岸上的姑娘們還在鬧,船娘坐在船頭哼唱著,秀煙帶著霜秋乘小舟去摘荷花。

餘晚媱算算時辰差不多該回去了,搖晃著起身往外叫人。

船娘從船頭爬起來,往船艙裏走。

陸恒看她走路步伐有力,頓時心慌,讓船夫快速劃近,他一躍身跳上船。

秀煙扭頭看到他,大驚道,“陸侯爺怎麽厚顏無恥到這種程度,還跑咱們姑娘船上來了,咱們趕緊回。”

小舟往回劃。

“快去叫人!”陸恒卻大步衝進船艙,果見那船娘勒住餘晚媱的脖頸,想將她從窗戶推進水裏。

陸恒猛地伸手去抓人,那船娘卻是個會武的,自袖中摸出一把匕首,返身衝陸恒刺來,陸恒連讓了數次,矮身想襲她腿膝,可她忽然將餘晚媱一把轟到他懷抱裏,他本能伸手抱住人,那把匕首迅速往餘晚媱後背紮去,他們離得太近,身後是窗戶,他避無可避,隻能抱住餘晚媱一旋身,用空著的手擒那船娘,可匕首一偏,快準狠的紮入他後背,他疼的眼前發黑,還是摁住船娘的胳膊用最後的力氣將她的手折傷。

隨後便如一片落葉,帶著餘晚媱一起墜入河中。

作者有話說:

①出自《黃粱夢》戲曲感謝在2022-07-09 22:32:24~2022-07-10 22: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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