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遠侯陸韶安和陳氏住的不是一個院子,他的居所是正院,此刻屋內分外肅靜,陸韶安穿著對襟繡花洞衣,頭上戴道冠,美髯飄飄,頗為仙風道骨,隻不過他說出口的話不中聽。

“我近來收了個小弟子,現年七歲,他身體弱,觀中法師斷定他活不過十歲,除非在大富大貴之家才能養住,這畢竟是條命,我打算讓他上族譜,你就當多個弟弟吧。”

陸恒抿唇盯著他,並不言語。

陸韶安老臉一沉,手拍桌子,“你這是什麽態度?你有個弟弟,往後也多份倚仗,我這也算是為你考慮,你莫非看不到我的苦心?”

陸恒輕笑,“我確實看不到你的苦心,我母親隻有我一個兒子,不曾有什麽來路不明的弟弟,你想讓他上陸家族譜難,但在族譜上剔除你的名字容易,你離開陸家,和他另立門戶,我絕不攔著。”

“逆子!”陸韶安氣的吹胡子瞪眼,執著手中拐杖想敲他。

陳氏在一旁作勢扶住他的手臂,拐杖被她拿走,笑眯眯道,“老爺好容易回來一趟,就別動怒了。”

陸韶安衝陸恒直歎氣,“你母親走後,我在霧靈觀修行了六年,全在為她祈福,這還不夠嗎?”

陸恒麵色陰冷,不答話。

“你莫不是認為自己做了朝官,便能在家中耀武耀威,”陸韶安臉上掛不住,氣不順的嗬斥著他,“我告訴你,陸家還輪不到你做主!”

這是陸韶安的痛處,陸家是武將出身,陸老太爺一輩子征戰沙場,為大雍打下不少疆土,這才得聖祖皇帝封了威遠侯,子嗣後代也都承封爵位,先幾代子嗣都中規中矩,安分守己的做著蔭官,蔭官多是散職,就是讓權貴子弟有個混吃等死的地方,正經走科考的都瞧不上這職務,但陸家門風極正,幾代侯爺雖沒能耐中第,也有從蔭官做到上三品正官,可到陸韶安這一輩,考場失意,腿也因意外跛了,連個蔭官都沒保住,陸家這祖祖輩輩的榮耀全被他砸完了。

好在陸恒爭氣,中了進士後被聖人看重授了庶吉士,再入大理寺一路晉升,這個兒子是給他撐了臉,卻也讓他苦不堪言。

陸恒完全不將他這個父親放在眼裏,他雖是威遠侯,卻壓不住這兒子。

“還是那句話,我身為陸家嫡嗣,斷不容許族譜被亂動,父親不服,就上告吧,”陸恒從座上起身,挪步出堂屋。

“你以為我不敢上告!我這就去敲登聞鼓①,叫這燕京城的人看看,我養了個不孝子!”陸韶安臉紅脖子粗的對著那背影怒吼。

陳氏趕緊拍他胸口,好言好語的哄著,“老爺同孩子置什麽氣,他也就是表麵跟您生分,您回來他指不定有多高興。”

陸韶安被這一通話安慰的服帖,不禁反握住她的手背,滿目柔情道,“難為你替他一個孽障說好話,這些年你撐著家裏也著實不易。”

陳氏適時落兩滴淚,陸韶安更是憐惜,想伸手摟抱陳氏,陳氏又笑起來,拉過身後的丫頭香雲,推到他麵前道,“老爺回來身邊沒個人伺候,這丫頭一直跟著我,最會照顧人。”

陸韶安瞅著香雲一臉嬌羞,這姿色雖不出眾,卻也清秀可人,他連說了幾個好,想起來道,“瑾瑜媳婦身上可有了?”

“這才進門幾個月,老爺想抱孫子也要等等啊,”陳氏打趣道。

陸韶安哼笑,“她要真能給我生個孫子,就是我陸家的大功臣,以後我也不嫌她出身卑賤。”

說罷便由著香雲攙進內堂。

陳氏絞緊帕子,眼中狠意上來,她還真是引狼入室,餘晚媱要是真生下兒子,還有她瓔兒什麽事?等瓔兒病好,這女人絕不能留!

——

陸恒踏出來,隻見在那扇黑漆嵌螺桃木窗旁站著餘晚媱,她顯然聽見了爭吵,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此時看他出來,立即垂下頭,隻餘一張溫吞的雪白麵孔,鴉羽抖了抖,因在病裏,唇失了血色,翕動幾下終是沒吱聲。

陸恒凝視著那唇,記憶停留在夜晚中她張著櫻紅唇瓣躲避,水煙朦朧的眸子裏盡是怯意,可卻溫順的迎合著。

陸恒斂去眼神裏的深意,慢步走去,經過她時停了停,沒置聲,她便會意,隨著他一起沿回廊往院外走。

他們夫婦並肩,秀煙和霜秋兩個隻得擱後邊兒跟著。

一上午站立,又正在熱病,腦袋昏昏沉沉,先前有兩個丫鬟挽住手還好些,一離了她們登時頭重腳輕,下台階時眼前一黑,猛地往地上摔。

陸恒伸胳膊一把撈住人,瞧她有氣無力,也不像能繼續走路,若真任她倒地上,未免太不近人情,正打算抱人起來。

餘晚媱推他一下,“爺,這於理不合。”

陸恒冷住眸,當即從那截軟腰上撤手,任她搖晃著身體,負手先出了正院。

秀煙咬住嘴巴過來和霜秋一左一右扶住餘晚媱。

主仆三人磨磨蹭蹭回去,進房後小心放餘晚媱躺下,秀煙給她喂了些藥,抱怨道,“您病著呢,世子爺抱您一下怎麽了?”

她說完見餘晚媱閉上眼,便又跺腳,噌的走了。

出來時霜秋試探著笑,“夫人識禮,世子爺若真抱了她,免不得府裏上下都有閑話。”

秀煙知道這不是好話,到底氣不過道,“誰愛走嘴誰去,左右夫人因此受了委屈世子爺不會坐視不管。”

霜秋一訕,隻覺得這鄉下來的丫頭竟說出了幾分道理,便打著哈哈跟她笑兩句,這話便揭過了。

房中餘晚媱喝過藥,暈眩也緩過來,意識裏回想著在正院聽到的話。

她怎麽忘了敲登聞鼓……

——

陸恒回了廂房,墨硯在門口俯著腰道,“世子爺,永定侯府的劉三爺邀您去觀雅閣吃酒。”

陸恒微蹙眉,這個劉章上次在沈家作出那麽大醜事,沈明月便和他退親了,兩家鬧得極不愉快,這種浪**子來找他,也沒甚好事,他道,“回絕了。”

“……劉三爺說,他有些話要同您講,是關於咱們夫人的,”墨硯悄聲道。

陸恒眉壓著眼,半晌轉道朝院外,墨硯忙叫人備了馬車,一路直奔觀雅閣。

觀雅閣這裏,劉章候在酒樓前,看他下了馬車,連忙迎上來,“呦,陸大人還真來了,您是貴客,還請隨我上二樓雅間。”

陸恒跟在他後麵進二樓雅間,落座後他殷勤的給陸恒倒酒水,陸恒手指按在桌上,開門見山道,“你找我什麽事?”

劉章頓了頓,嘿嘿笑兩聲,幹脆坐近道,“大人,我這心裏憋著樁事兒,實在覺著對不住您。”

陸恒斜著他。

劉章揣起袖子,訕笑,“沈二爺大婚那天,我親眼見沈四姑娘扶著您夫人去廂房,那間廂房裏燒著催情香。”

陸恒一怔,轉瞬眼神淩厲的瞪著他,“你再胡言亂語,小心今晚有家回不去。”

劉章戰戰兢兢,“大人息怒,我可不敢亂說,這事兒不止我一人知道,那王麻子還得了沈四姑娘的囑咐,趁您夫人昏迷時,潛入房間欲行不軌,到時沈四姑娘再將各府的姑娘夫人都叫來,就為的是給您下臉。”

他拍拍手,未幾一個矮個子男人從屏風後出來,撲騰跪到地上給陸恒磕頭,“小、小的王麻子叩見陸大人。”

陸恒陰冷道,“他說的句句屬實?”

“確屬實,是四姑娘叫小的做的,”王麻子顫著聲回他,隨即感覺到脊骨寒涼,忙叫道,“小的沒碰夫人,小的進房門就、就和劉三爺撞上了。”

所以才惹出那麽個醜事,他也被趕出沈府,丟了差事。

陸恒看著他,半天沒動靜,王麻子嚇得直冒冷汗,趴在地上瑟瑟發抖。

陸恒將視線轉到劉章,“誰給你的膽子進女眷廂房?”

劉章被口水嗆住,咳了幾聲,才支支吾吾道,“聽聞大人的夫人貌美身嬌……”

酒水啪的潑他臉上,劉章是個最受不住氣的紈絝子弟,這回也隻能悶聲。

“聽誰說的,”陸恒撂下酒杯,冷聲問道。

劉章趕緊全交代了,“您府上的柳裁縫給夫人裁衣,回來就同她丈夫許癩子說了一嘴,我同許癩子是酒友……”

陸恒一揮袖從座上起來,跨過案桌出門去,雅間中兩人不覺鬆口氣,隨即相互奸笑,看沈四還能得瑟多久。

馬車搖搖晃晃進了醉陰巷,陸恒在車上閉目良久,驀地道一聲停。

他挑開車簾吩咐墨硯,“你帶幾人,堵住劉章和那小廝,往狠了教訓。”

作者有話說:

①登聞鼓:於朝堂外懸鼓,以使有冤抑或急案者擊鼓上聞,從而成立訴訟。(百度百科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