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哪個多嘴的宮女,將我和吉寧吃醉酒的消息傳了出去。

江知栩聞之很是生氣,直接在宮中頒了飲酒禁令,規定即日起男未至束發,女未至及笄,皆不可飲酒,違之,杖責。

還命人將我和吉寧的宮殿翻了個底朝天,把我倆偷偷摸摸藏起來的桂花釀、桂花蜜酒都收走了去,甚至連小廚房做菜的酒都不讓留。

還罰我倆各抄一千遍淨土心經。

我還好,不管是抄經還是抄書,早已信手拈來。

可吉寧不行,她有那拿筆就暈的毛病,抄得慢極了,邊抄邊憤憤然,說小廚房沒有了酒,她怎麽做鮮美的酒醉翅、蝦橙釀,還有剛學會的蜂蜜醪糟?

越想越不忿,心經是無論如何都抄不下去了,她丟下筆便去找自己的皇帝親哥算賬,站在未央宮外哭喊著皇上啊皇上為何如此對皇妹啊,是不是不心疼皇妹了嗚嗚嗚,不讓皇妹喝酒就不喝罷嗚嗚嗚,可至少別把菜酒收走啊,皇妹可就這一個愛好啊嗚嗚嗚。

哪知江知栩竟睬都不睬。

他這些時日忙極了,每天除了雷打不動地上朝、批奏折,還頒布了好些勤政利民的律令,並準備著手征辟新官員。

他整個人都好似變了,英姿颯爽的,有了些朝氣,眸中不再蕭瑟清冷,反熠熠閃著光芒,龍袍也合身了許多,為數不多能相見的時候,我總覺他現在好似一顆耀眼的星辰,璀璨極了。

隻是江知栩頒新令、辟新官的過程並不輕鬆,我祖父雖然消停了許多,但朝中不爽的大臣依舊很多,他們大約習慣了舊日長公主掌政時的舒適,受不了做事的辛苦,免不了在背後陽奉陰違,暗波湧動。

可我一個後宮之人,除了瞎觀望,於朝堂之事,也幫不了什麽,隻能繼續熬些味道寡淡的羹湯,撫慰江知栩本就不是甚好的腸胃。

月昌說他近日咳嗽多了些,我想大約是熬夜熬的。

哎。

長公主也不再上朝了,她甚至很久沒出過長樂宮,本以為她是大夢初醒,不再癡迷於輔政,我也不必再三不五時地被她邀去長樂宮聽“苦口婆心“和“侍君之道”。

但不日,就來了宮女說長公主邀我去長樂宮一敘。

嬤嬤有些慌,為我披上帔帛時手都有些抖,她說娘娘千萬小心,讓老奴告知皇上可好?

我笑得燦爛,安撫她嬤嬤別多心了,長公主隻是邀著敘舊而已,何況皇上近日繁忙,身體又不好,嬤嬤切不可讓他操我這心。

話雖這麽說,我其實還是挺緊張的,長公主未出長樂宮那段時日據說並非什麽也沒幹,不久前曾以巫蠱之罪處置了一名宮女。

長信宮距長樂宮距離不遠,我很快便到了。

隨婢女進了殿中,卻見殿內簾窗都未開,明明是青天白日,屋裏卻暗暗的,隻點了一盞昏黃的燈燭。

我怯怯地往前走了幾步,才看見長公主正癱坐在椅上,半昂著麵,也未睜眼,頭卻差不多快要歪跌到肩上來。

宮女全都退下了,我看著動作詭異的長公主,小心翼翼請了安,未敢起身。

“沈婕妤來了啊,還請安做什麽,快入座吧。”聽見我的聲音,長公主忽然睜開眼,斜睨著我冷哼著。

我看著她這樣,好似剛吃了酒,整個人是醺的。

沒想到我和吉寧被禁了酒,她卻吃起酒來。

我依舊像往常一樣循例乖乖起身,在身旁的交椅上坐下,便不敢再吱聲。

而她原本抵著額頭的右手,此時懶懶地放下來,可幾根修長的手指好似脫節了般,非常疲軟,穿著一襲絳紅的外袍,依舊帶著金簪,可在昏暗的殿內,卻顯得暗了許多。

我從沒有看見過這樣的長公主,從前無論在哪裏,她給我的印象總是那麽嫻雅、端莊或傲然。

她此刻依舊看著我,眼神迷離又玩味。

怪尷尬的,我便將身子坐得板正,試探著問:“不知長姊找臣妾來,所謂何事?”

“何事?”她倏而哈哈大笑起來:“本宮問你之事,你真的有知無不言麽?”

“臣妾……”

“本宮要你時時勸誡皇上的話,你是真的勸了麽?還是在本宮麵前扮豬吃虎,陽奉陰違?”

她說這些話時,倏地坐正來,往常柔柔的目光也變得尖厲起來,嗓音充滿怒氣。

“長姊所言,臣妾聽不懂。”我有被嚇到,但依舊目光誠摯地搖頭。

“聽不懂?你怕是忘了當日是誰帶你入宮,誰許你皇後之位,又是誰幫你祖父擁有今日之權勢!”

我沒忘,我隻因一直沒忘,才知血親可欺,才知權勢弄人,才知人有陰陽,才知何為真心。

不過我什麽都沒說,我雖小,但也懂得“勿擾裝寐之人”之理。

“沈婕妤是無話可說了?”見我一直低頭未語,長公主輕輕踱步下來,喘著微醺的酒氣,停在我麵前,一臉嘲弄地說道。

“本宮自皇帝登基,輔政至今,已有六年有餘,可之所以能站上這個位置,絕非沒有鋪墊,你真以為以皇帝如今之勢,便可撼之?你覺得他能耐我何?”

我搖搖頭。

但她似乎也並沒有與我對話的意圖,隻自顧自說著:“你父親說你年幼、說你蠢鈍又乖巧,可本宮今日看著,是為不然,沈婕妤年紀小小,就挺會演戲。”

我繼續搖頭。

可她的嘴角又掛起一絲邪魅的淺笑,睨著我道:“可你可知,皇上現今所為會引多少不滿,他年輕,人主自臧,本宮不急,本宮遲早是要重回朝堂的。”

“長公主為何不願放手,信當今聖上一回呢。”我實在有些聽不下去這胡言亂語,鬥著膽問。

“你怎麽不問問沒有我,他何以坐上這九州之位,何以為帝王!”她忽然就怒不可遏,聲音尖利得響徹殿宇。

“可……長公主可曾想過,他當時甘願麽?”我聲音小小的,怯怯的,可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我很想知道江知栩當年成天子繼位時,是否如我入宮時一樣,根本沒得選擇。

可長公主沒有回答我,她似聽不見地哈哈大笑了一陣,接著用一雙我根本不認識的犀利眼神狠狠對我道:“你莫要以為你這手無縛雞之力便可與本宮相搏,本宮之勢,也並不是隻有你們沈家一方,而你們沈家,也不隻有你一個女兒,沈婕妤往後好自為之!”

她一字一頓,眼神凶狠,我再不能從中窺見一點仙氣兒來。

眼前這個長公主,令我惴惴不安,寒意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