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拉知道格蘭特打算隔天去史袞,而不是去河邊釣魚時,覺得很不高興。

她說:“可是我才給你跟佐伊做了很棒的午餐啊!”格蘭特覺得羅拉的失望沮喪並非來自於午餐這件事,而是另有更說得過去的理由。但由於他現在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思考更重要的事上,所以無暇分析這種瑣碎的細節。

“有一個住在摩伊摩爾飯店的年輕美國人來這裏找我幫忙。如果沒有人反對的話,我想他可以代替我去河邊。他告訴我他經常釣魚,也許派特會想展示一下他的訣竅。”

派特吃早餐時容光煥發,連坐他對麵的人都可以感覺到。今天是複活節假期第一天,當他聽到格蘭特的建議時覺得很有趣,畢竟展示某樣東西給人看,是少數他喜歡做的事。

“他叫什麽名字?”派特問。

“泰德·卡倫。”

“泰德是什麽意思?”

“我不知道,可能是西奧多的昵稱吧!”

“嗯——”派特疑惑地說。

“他是飛行員。”

“噢!”派特舒展了眉毛說,“我本來以為這種名字大概是個教授吧。”

“不,他經常飛行往返阿拉伯。”

“阿拉伯!”派特說,把r音卷得很卷,以至於這個世俗的蘇格蘭早餐桌上,充滿了寶石閃爍的光芒。現代運輸及古代巴格達兩者兼具,泰德·卡倫似乎擁有令人滿意的條件,派特會很高興能展示給他看的。

“當然,佐伊還是有最優先地位選擇釣魚的地點。”派特說。

如果格蘭特認為派特對佐伊的喜愛,會以害羞的沉默或是癡癡的崇拜來表現,那他就錯了。派特唯一的投降信號,就是不斷地把“我和佐伊”這個詞放進他的談話裏,而且“我”還會放前麵。

吃完早餐後,格蘭特借了車子去摩伊摩爾,他告訴泰德·卡倫,有個紅發穿綠色蘇格蘭裙的小男孩會帶著所有用具和釣魚方法,在突利對麵的吊橋上等他。至於他自己,他則希望能在午後及時從史袞趕回河邊加入他們。

“我想跟你去,格蘭特先生。”卡倫說,“對這件事你是不是已經有了線索?這是不是你今天早上要去史袞的原因?”

“不是,我要去找一個線索。目前沒有你能幫忙的事,所以你可以去河邊消磨一天。”

“好的,格蘭特先生,全部由你指揮。你那個小朋友叫什麽名字?”

“派特·蘭金。”格蘭特說,然後就前往史袞了。

昨晚他一夜未眠,睜眼瞪著天花板,讓他腦子裏的圖形相互滑動、淡出,就像電影裏技巧拍攝一樣。這些圖形持續浮現、破裂、消失,而且永遠不會出現相同的組合。他仰臥著讓它們在心裏展開無盡而緩慢的交錯之舞;而他自己則保持距離,完全不參與其中的回旋,有如觀賞北極光的表演。

這是他腦子最佳的運動方式。當然,他的腦子還有另外一種運動方式,表現也相當好。比如在涉及到一連串時間、地點的問題時,像是A君下午5:00出現在X地等等,格蘭特的腦子會運算得跟計算機一樣清楚。但如果碰到以動機為主軸的事情,他就會往後坐下,無拘無束地放任整個心思在問題上。隻要完全放手不管,腦子自會產生出他所需要的圖形來。

他仍然不知道,為什麽比爾·肯瑞克明明該去巴黎見他的朋友,卻搭火車到了蘇格蘭北部;更不用說他何以會帶著別人的證件旅行了。但是他就快要摸索出為什麽比爾·肯瑞克會突然對阿拉伯感興趣了。卡倫是以他自己有限的飛行員觀點來看這個世界的,所以他思考比爾的興趣是鎖定在飛行路線上,但格蘭特確信比爾的興趣另有緣由。根據卡倫的說法,肯瑞克一點也沒有瘋狂的跡象。另一方麵,他醉心於研究路線不太可能跟天氣因素有關。應該是某時某地,飛行經過某個驚險路線時,肯瑞克發現了引起他興趣的東西。在一場侵襲阿拉伯內陸的沙暴中,他被吹離原來的航線,同時也引燃了他的興趣。他回航時變得狀似腦震**,別人跟他講話時顯得心不在焉,仿佛整個人還留在現場沒回來。

所以,今天早上格蘭特去史袞,就是打算找出在神秘的阿拉伯大沙漠,在這片廣漠荒涼的沙地上,到底有什麽東西讓比爾·肯瑞克感興趣。關於這一點,當然他得去找塔利茲克先生。不論是你想了解一間莊園可能的價值或是熔岩的特性,你都得去找塔利茲克先生。

一大早史袞的公立圖書館還沒有人,他看到塔利茲克先生手裏拿著甜甜圈和一杯咖啡。格蘭特心裏想,對一個看來好像會以全麥麵包配中國茶加檸檬的男人而言,甜甜圈真是一種孩子氣又有活力的可愛選擇。塔利茲克先生很高興再見到格蘭特,問他對島嶼的研究是否有進展,很有興趣地聆聽格蘭特對天堂的迥異說辭,然後提供對新的研究課題的協助。阿拉伯?噢!對,這裏有一整架子關於阿拉伯的書。寫阿拉伯的作者跟寫赫布裏底群島的一樣多,而且如果允許他這麽說的話,也同樣有理想化自己研究主題的傾向。

“你認為,歸根結底到平凡的事實,那就是這兩個地方都隻不過是多風的沙漠。”

“不,不,不盡然。這又有一點以偏概全。”塔利茲克先生從研究島嶼得到很多快樂和益處。但是理想化原始民族的傾向,也許每一個案子都是一樣的。這裏就是關於這個主題的書架,塔利茲克先生會讓格蘭特獨自慢慢咀嚼。

這些書擺在參考室裏,沒有其他讀者在場。門靜靜地關上,裏麵隻剩他專心於他的研究。他就像在克努的客廳裏快速掃過一整排赫布裏底群島的書一樣,用迅速熟練的眼光狼吞虎咽每一本書。它們的範圍就跟上次赫布裏底群島一樣:從感性作家到科學家的作品無所不包,唯一不同的是有些屬於經典類,較適合歸在古典項下。

如果格蘭特對七B臥鋪內的人是比爾·肯瑞克這件事還有一丁點的懷疑的話,現在也完全消失了,因為他發現阿拉伯東南部的沙漠“空漠之域”,當地語言的發音為“強凱利”。

所以這就是為什麽人家會聽成“搶凱利”!

接著他開始把興趣轉移到這個空漠之城上,從架上抽出每一本書,草草翻閱關於這個區域的那幾頁,然後再放回去,抽下一本。此時有一個名詞抓住他的注意力:猴子棲息的地方。猴子,他心裏叫著,說話的獸。他再翻回去前一段看到底在說什麽。

是在講華巴。

華巴似乎是阿拉伯的阿特蘭提斯(譯注:傳說沉沒於大西洋的島嶼),一個傳說之城,在傳奇與信史間的某個時期,因為罪惡而遭諸毀滅。當年這個城市的罪惡與富裕遠非筆墨所能形容。皇宮裏住著最美麗的嬪妃,馬廄裏有全世界最神駿的良駒,每個地方都是精雕細琢。土壤如此豐饒,伸手就可以摘取地裏長出的水果。但這裏也有無盡的閑暇讓人們犯下重重罪孽。因此很快毀滅就降臨了,隨著一場淨化罪惡的大火。而現在華巴這個傳說之城隻剩一片廢墟,守護它的是移動的沙和不斷改變地點與形狀的石崖,隻有猴子和邪靈居住。沒有人會靠近這裏,因為邪靈會以沙暴吹襲前來的旅人。

這就是華巴。

而似乎沒有人發現過這個廢墟,雖然每位阿拉伯探險家,不論是公開的或是秘密的,都在尋找這片廢墟。事實上,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兩位探險家對這個傳奇的地方究竟在阿拉伯的哪一部分有一致的看法。格蘭特再回頭重新翻閱相關書籍,以華巴這個神奇的關鍵字眼,再去檢索一次。然後,他發現每位權威人士都有自己得意的理論,而且推斷的地點相去甚遠,由阿曼到也門都有。他發現並沒有任何一位作者會以貶低或質疑這個傳奇來淡化他們的失敗。這個故事在阿拉伯四處流傳且形式一致,不論感性作家或科學家都相信,這個傳奇的來源是有事實做依據的。成為華巴的發現者是每位探險家的夢想,但它迄今仍為沙、神靈及幻景牢牢守護著。

一位最偉大的權威寫道:“如果最終能夠找到這個傳說中的城市,那麽可能並非來自於努力或精心計算,而是偶然。”

是偶然。

偶然被一陣沙暴吹離航線的飛行員?

當比爾·肯瑞克從吹襲他的那團咖啡色沙子中脫身時,到底看到了什麽?沙礫中空**無人的宮殿?難道那就是他偏離航線去尋找的東西?也許應該說是去看的東西。所以他才會“開始習慣性的遲到”?

在首次的經驗後,他對這件事絕口不提。如果他所見的確為沙中之城,那麽不告訴任何人倒是情有可原。因為這隻會惹來一陣取笑,他們不會相信任何海市蜃樓這類事情的。即使那些OCAL飛行員中真的有人聽過這個傳奇——在這樣流動頻繁的團體是很難的——也會譏笑他的胡思亂想。寫英文字母的M和N時緊緊連在一起,“隻是因為比較謹慎而已”的這個比爾什麽都沒有說,但是下一次他又再回去,一次又一次地回去。也許是去找出他曾經看過的地方,也許是看看他早已能明確指認的地方。

他研究地圖,閱讀有關阿拉伯的書,然後——

然後他決定來英國。

他本來安排和泰德·卡倫去巴黎,但後來想先獨自留在英國一點時間。他在英國根本沒有親人,也好幾年沒有住英國了,而且據卡倫所說,他從來沒為一個地方害思鄉病,也沒有固定寫信給任何人。他是父母死後由姑媽養大的,而現在姑媽也死了。從那之後他就再沒有回英國的期望。

格蘭特往後坐,讓靜默環繞。他幾乎可以聽到沙塵漸漸地靜止下來。年複一年,這些炒塵沉落於寂靜之中,就像華巴。

比爾·肯瑞克來到英國。但是大約三個禮拜之後,該去巴黎與朋友會合時,他卻以查爾斯·馬汀的身份在蘇格蘭出現。

格蘭特可以想象他為什麽來英國,為什麽要冒充另外一個人,又為什麽如此倉促地來到北部。

他以查爾斯·馬汀的身份究竟要去拜訪誰?

如果他沒有因為酒醉摔倒而發生意外,他該來得及倉促拜訪那個人,然後在約定的時間飛到巴黎和他的朋友碰麵。他可以在高地拜訪某人,然後再從史袞飛到巴黎,到飯店和朋友共進晚餐。

但是為什麽要用查爾斯·馬汀的身份?

格蘭特把這些書放回書架,還滿意地輕拍了一下,這個動作是他在研究赫布裏底群島的書籍時不曾做過的,然後他去塔利茲克先生的辦公室。至少針對比爾·肯瑞克這件事情,他是找到頭緒了。他知道該怎樣去驗證。

他問塔利茲克先生說:“你認為當今英國最權威的阿拉伯專家是誰?”

塔利茲克先生搖晃他飾有緞帶的夾鼻眼鏡,一副輕視意味地微笑,他說,繼托瑪斯跟菲爾比等有名號的人物之後,有一大堆的後繼者,但是他認為隻有赫倫·勞埃德可稱得上真正的權威。當然有可能塔利茲克先生特別偏愛勞埃德,因為勞埃德是這群人中唯一寫得出來英文像文學作品的。除了作家的天分之外,勞埃德還有才幹、正直以及很好的名譽,這是不可否認的。在他各式各樣的探險經曆中,他的確完成了一些很驚人的行程,也在阿拉伯人中間享有很高的地位。

格蘭特謝過塔利茲克先生後,就去找《名人錄》,抄下赫倫勞埃德的地址。

然後他離開圖書館去吃午餐。本來他應該去凱利桃尼恩的,因為那比較方便,但是他還是遵循心裏那股荒謬的衝動,往城鎮的另一頭走,到幾個星期前一個天還沒亮的早晨帶著七B的影子吃早餐的地方。

今天餐廳裏沒有那天燈隻開了一半的幽暗感覺,看起來很刻板也很光亮,銀器、玻璃和桌布,甚至還有穿著正式侍應生服裝的領班在那裏走來走去;當然瑪麗也在,就像那天早晨一樣地冷靜、溫暖且清爽。他還記得當時自己如何需要撫慰跟保證,而現在他幾乎無法相信那個被折磨到筋疲力竭的人居然是他自己。

他坐同一張桌子,靠近櫃台前麵的紗門附近,瑪麗過來問他要吃什麽,並寒暄最近在突利釣魚釣得怎麽樣。

“你怎麽知道我在突利釣魚?”

“你上次剛下火車來吃早餐時跟蘭金先生一起啊!”

下火車。曆經一晚的衝突與痛苦後下火車,那個討厭的夜晚。他下了火車,任七B死在臥鋪裏,隻是無心地看了一眼,懷有一瞬間的遺憾,如此而已。但是這短暫無心的憐憫卻獲得七B百倍的回報。七B一直跟著他,最後還救了他。是七B讓他跑去那些島嶼,到那些寒冷、瘋狂的地方尋找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那一段奇特荒謬的過渡期內,他做了所有在別的地方從沒做過的事情;他笑到眼淚都流出來了,他跳舞,他任憑自己像一片葉子從一個空漠的地平線飄吹到下一個地平線,他唱歌,他靜坐,觀看。然後他回來了,成為一個健康的人。他欠七B的遠超過他能償還的。

他吃午餐時腦子裏想著比爾·肯瑞克這個無根的年輕人。他過著孤立疏離的生活,覺得寂寞嗎?自由嗎?如果自由,那是燕子的自由,還是老鷹的自由?是追日的翩然輕盈,還是高翔的莊嚴氣派?

至少他擁有任何地方、任何時代少見且可愛的特色;他是行動派的人,也是天生的詩人。這就是他和那些在OCAL工作的人不一樣的地方,那些人可以像蚊子一樣毫不思考地橫越大陸,在天空中製造一些白色的圖形。而這也是他與下午5點倫敦火車站的人潮不一樣的地方,對那群人而言,冒險一點價值也沒有。即使死在七B臥鋪的那個男子不是西德尼也不是格藍菲爾,但至少也是這類的人。

也因為如此,格蘭特愛他。

他給了瑪麗很多小費,然後離開餐廳,去訂兩張隔天早上飛往倫敦的機票。他的假期還有一個禮拜,而且突利穀的河流裏還有很多魚——漂亮的銀色戰鬥魚,但是他有其他的事要做。自從昨天下午開始,他心裏隻有一件事,那就是比爾·肯瑞克。

對於搭飛機回倫敦這件事他有些不安,但不是非常嚴重。回頭看看過去的自己,那個被惡魔控製而嚇壞了的家夥,幾個星期前在史袞的月台從倫敦郵車走下來的那個人,他幾乎無法辨認那是誰。現在這個淒慘的家夥身上所剩下的,隻是一點點擔心自己會害怕而已。

而恐懼本身已不存在了。

他買了很多甜點給派特吃,多得可以讓他連吃三個月吃到怕,然後開回山坡。他其實有些擔心這些甜點對派特而言太優雅——也許有一點太娘娘腔——因為派特聲明他自己最喜歡的是擺在梅爾先生櫥窗裏,貼著“歐哥波哥之眼”的糖果。但是羅拉絕對會每次隻給他吃一點點而已。

在摩伊摩爾和史袞的半途中,他在河邊停下車子,然後走過荒地去尋找泰德·卡倫。由於才過午飯不久,所以卡倫應該還沒有開始釣魚。

他還沒開始呢。格蘭特走到荒地邊緣,往下看河流邊的坑穀時,看到中間的地方有三人一組的團體,悠閑輕鬆地坐在岸邊。佐伊還是靠著石頭以最喜歡的姿勢坐著,在兩側和她交叉的雙腳同一高度,全心全意注意她的是兩位追隨者:派特·蘭金和泰德·卡倫。格蘭特愉快縱容地看著他們,突然意識到比爾·肯瑞克其實是幫了他最後一個忙,而他至今還沒察覺。比爾·肯瑞克挽救了他免於和佐伊·肯塔倫墜入愛河。

隻要再過幾個小時,真的就能讓他愛上這個女人了。隻要再幾個小時與她單獨相處,他就會無可救藥地陷進去了。但是比爾·肯瑞克及時插手挽救。

派特先看到他,跑過來帶他到佐伊跟卡倫那裏,就像一個小孩或小狗對他們喜歡的人會做的一樣。佐伊頭往後傾看著他走過來,說:“你沒有錯過任何事情,格蘭特先生。大家整天都還沒有釣到一條魚,所以你要不要幫我拿著釣竿釣一會兒?也許換換節奏可以抓得到魚哦!”

格蘭特說他很想這樣做,因為他釣魚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你還有一個禮拜可以釣魚呢!”她說。

格蘭特很納悶為什麽她會知道:“不,”他說,“我明天早上就回倫敦。”然後,他第一次看見佐伊也像一般成人會對刺激有反應。她的臉上立即浮現出一種遺憾,就像派特臉上一樣的明顯,但她不像派特,她能夠控製並且掩飾。她以溫和有禮的聲調說她覺得很遺憾,但臉上已經不再顯現出任何情緒了。她又是安徒生童話中的臉孔了。

在他能夠思考這整個情形之前,泰德·卡倫說:“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回倫敦去,格蘭特先生?”

“我就是要你跟我一起去啊!我已經訂了兩張明天早上的機票了。”

最後格蘭特拿了泰德·卡倫正在使用的釣竿——那是克努家多出來的釣竿——然後他們可以一起沿著河流往下邊走邊談,而佐伊卻沒有興致繼續釣魚了。

“我釣夠了,”她說著拆下釣竿,“我想我該回克努寫寫信了。”

派特站在那裏不知所措,但依然像隻友善的狗一樣,在兩個他所效忠的對象間不知所措,然後他說:“我跟佐伊一起回去。”

格蘭特心想,派特說這話的樣子幾乎好像是擁護她,而不隻是陪伴她而已;仿佛他已經加入抗議對佐伊不公平的行動裏了。但既然不可能有人曾經想過要對佐伊不公平,那麽他的態度當然就沒有必要了。

他跟泰德·卡倫坐在大石頭上,聊著他所找到的訊息,然後他看著前麵兩個人影走過荒地越變越小。他有點好奇佐伊為何會有這種突然的退縮,又何以會有那種無精打采的神情。她看起來像是個灰心的小孩子,拖著疲倦緩慢的步伐回家。也許她是想到她老公大衛,一時讓這個念頭給淹沒了吧!這就是哀傷:它放開你好幾個月,直到你認為已經沒事了,然後再一聲不響地、一點警告都沒有地就把陽光遮住了。

“但那沒什麽好興奮的,是不是?”泰德·卡倫說。

“什麽東西沒什麽好興奮的?”

“就是你說的那個古代城市啊!會有人對這個感到興奮?我的意思是說,會有人對這些廢墟有興趣?廢墟這種東西在現在這個世界根本不稀奇。”

“噢,這可不一樣,”格蘭特說,他已經忘了佐伊了,“發現華巴的人會創造曆史。”

“你說他發現了什麽重要東西,我還以為你是要說沙漠裏的軍需品工廠這類的東西呢。”

“不,如果是那些東西,那才真是不稀奇!”

“什麽?”

“秘密的軍需品工廠啊,發現這種東西的人可不會成為名人。”

泰德的耳朵都豎起來了:“名人?你的意思是說,發現那個地方的人會成為名人?”

“我是這樣說的。”

“不,你剛說的是他會創造曆史。”

“對,太對了。”格蘭特說,“現在‘創造曆史’和‘成為名人’已經不再是同義詞了。是的,他會成為名人,就連圖坦卡門的墳墓也比不上。”

“所以你認為比爾可能是去見那個叫勞埃德的家夥?”

“如果不是去見他,也是去見這個領域的人。他想去找一個會把他說的話當做一件重要事情的人;我的意思是說,不會隻是取笑他所見到的事。他想見一個會因為他帶來的消息而感到興奮或有興趣的人。反正他會做像我那樣的事。他會去博物館、圖書館,或甚至去國家資訊部門,然後找出在英國誰是目前最有名的阿拉伯探險家。當然,因為圖書館館員和館長都是些迂腐的人,而國家資訊部門又顧慮誹謗罪名,所以他們應該會列出一堆的名字給他。不過勞埃德遠勝過其他探險家,因為他的寫作和探險一樣精彩,可說是這個領域裏盡人皆知的名人。所以大約有20:1的比率,比爾會選擇勞埃德。”

“所以我們該找出他什麽時候、在哪裏見過勞埃德,然後從那一點開始追查起!”

“是的。同時我們也得查出到底他是以查爾斯·馬汀的身份去見勞埃德,還是以他自己的名字。”

“他為什麽要以查爾斯·馬汀的名義?”

“誰知道?你說他有一點謹慎或狡猾嘛!他也許想保留不說他跟OCAL的關聯啊!OCAL有沒有嚴格要求你們對飛行的路線跟行程保密?也許就是這麽簡單而已。”

卡倫靜默坐了一會兒,用釣竿的頭在草地上畫來畫去,然後說:

“格蘭特先生,你不要認為我很誇張或者情緒化,或者愚蠢,但是你該不會也認為不會吧,你不會認為比爾是被謀殺的吧?”

“當然也有可能。謀殺的確會發生,有時還是很聰明的謀殺。然而不是謀殺的幾率也很大。”

“為什麽?”

“光就一件事來看就夠了,那就是警察已經調查過了。雖然有很多推理小說對警方的調查有負麵的描述,但是我們的刑事調查部門真的是一個高效率的機構。如果你願意接受我稍帶偏頗的意見的話,它該是我國——任何其他國家,有史以來最有效率的機構。”

“但是警察在一件事上就已經錯了。”

“你的意思是說他的身份?是的,但這你不能怪他們。”

“你的意思是說因為布局很完美?是啊,你又怎麽知道沒有其他什麽像查爾斯·馬汀身份一樣完美的布局?”

“我不知道。就像我說的,聰明的謀殺會發生。但是要偽造身份很容易,要逃過謀殺罪嫌卻很難。你想,這個謀殺是怎麽發生的?是有人在火車駛離休斯頓時,走進臥鋪裏重重地打他一頓,然後再安排得像跌倒?”

“是的。”

“但是火車離開休斯頓後,並沒有任何人找過七B.八B說服務人員查票後不久,聽到七B的人回來並且關上門,那之後就再也沒有聽到任何對話了。”

“從後腦勺重重地打一個人可並不需要什麽對話啊!”

“沒錯,但是他需要機會。你要打開門,而且臥鋪的那個人要剛好擺出正確的姿勢供他做致命的一擊,這樣的幾率微乎其微。就算你不用選時間,要在火車臥鋪裏襲擊一個人也並不容易。任何想置人於死的人都得進入臥鋪,在走廊上絕對不可能做到。如果臥鋪裏的人在**,你做不到;臥鋪裏的人麵對你,你也做不到,而且他一察覺到有人,馬上就會轉過身來。所以,唯一的可能是先有一段簡單的對話,然後再下手。但是八B說根本沒有人來找七B,也沒有聽到任何的對話。八B就是那種在火車上不能睡覺的女人。因為她事先就知道這樣子,所以任何一點小聲音,就是一點點的尖叫聲或哢嗒聲,對她而言都是折磨。她通常大約要到2:30才熟睡,但在那之前比爾·肯瑞克已經死了。”

“她聽到他跌倒的聲音了嗎?”

“她聽到‘砰’地一聲,以為是七B取下行李箱的聲音,當然,七B根本沒有拿下來會產生‘砰’一聲的那種大行李箱。噢!對了,比爾會不會講法文?”

“一點日常會話吧。”

“像Avec moi(跟我一起)。”

“是的,大約就是這樣。你為什麽問我這個問題?”

“隻是好奇。看來似乎他打算在某處過夜。”

“你是說在蘇格蘭?”

“是的。他帶著新約《聖經》和法文小說,可是卻不太會講法文。”

“也許他的蘇格蘭朋友也不會啊。”

“是啊,蘇格蘭人通常都不會講法文。但是如果他打算在別的地方過夜,那他就不可能同一天跟你在巴黎碰麵。”

“噢!隻差一天對比爾算不了什麽的。他可以3月4日拍封電報給我就好了。”

“是啊……我真希望我能夠想出來他為什麽要如此遮掩自己。”

“遮掩自己?”

“是啊,就是為什麽要偽裝得如此徹底?為什麽他要別人認為他是法國人?”

“我實在想不出來為什麽有人要別人認為他是法國人?”卡倫說,“你希望從勞埃德這個人身上得到什麽?”

“我希望當時在休斯頓車站為他送行的人就是勞埃德,因為他們討論到‘強凱利’,記不記得?對老優格而言,那個發音就像‘搶凱利’。”

“那麽,勞埃德住倫敦?”

“是的。切爾西。”

“我希望他在家。”

“我也是。現在我要好好度過我在突利的最後一小時,如果你現在可以忍受坐著無所事事,想一會兒問題,也許你可以跟我回克努吃晚餐,見見蘭金一家人。”

“聽起來蠻好的,我還沒有跟子爵夫人說再見呢!我現在對子爵夫人是完全改變了。你認為子爵夫人是你們典型的貴族嗎,格蘭特先生?”

“就她所有的典型特質而言,她的確是。”格蘭特邊說邊思量從哪裏下去釣魚。

他一直釣到水麵的光影提醒他太陽要下山了,但是什麽也沒釣到。這個結果既不令他驚訝也不令他失望,他的思緒早飄到別的地方去了。他在旋轉的河水裏已經不再看見比爾·肯瑞克死去的臉了,但是比爾·肯瑞克這個人卻圍繞著他。他已經占據了他整個心思。

格蘭特歎了一口氣,收起釣線,並不是因為沒有釣到魚,或是要跟突利說再見,而是因為他對比爾·肯瑞克為什麽要偽裝身份還是一樣想不透。

“我很高興有機會可以看看這片島嶼。”他們往克努的路上走時泰德說,“它一點都不像我所想象的。”

從他的語氣,格蘭特推斷他原來想象中的突利大概和華巴沒啥兩樣,到處都住著猴子跟精靈。

“我真希望你是以比較快樂的心情來看待這個地方,”他回答說,“你該找一天回來,平靜地釣釣魚。”

泰德有點害羞地笑一笑,摸摸頭上蓬亂的頭發:“我想還是巴黎比較適合我,或是維也納。當你把時間花在連上帝都遺忘的小鎮時,就會開始向往閃亮的霓虹燈了。”

“我們倫敦倒是有閃亮的霓虹燈。”

“對,也許我應該在倫敦再感受一下。倫敦還不錯。”

當他們到家時羅拉走到門口說:“亞倫,我聽說——這是怎麽回事啊!我怎麽聽說——”然後,她注意到他帶著朋友一起回來,噢!你一定是泰德,派特說你不相信突利有魚可以釣。你好嗎?很高興你能來。請進,派特會帶你去洗手,然後再過來跟我們喝飯前酒。”她叫在那裏走來走去的派特,然後越過這位訪客,直接來到要責備的對象麵前,擋住他的去路說:“亞倫,你明天別想回去。”

“但是我已經複原了,沒事了,拉拉!”他說,心想這大概就是她不高興的原因吧!

“那又如何?你的假還有一個多禮拜,而且突利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你不能隻為了要把某個年輕人由他自己跳進去的洞裏弄出來,而拋下這一切吧?”

“泰德·卡倫並沒有在什麽洞裏,而我也不是發狂,如果你是這樣想的話。我明天要走,因為這是我要做的事。”他本來還要補充說,“我巴不得現在馬上走!”但是即使像羅拉這麽親密的人,這樣說也可能導致誤會。

“但是我們都很快樂,而且每一件事情都——”她突然停止了,“噢,好吧!反正我說什麽也不能讓你改變心意,我早就應該知道了。任何情況都不能使你偏離一絲你下定決心要做的事。你永遠都是該死的訖裏什那(譯注:源自印度教。訖裏什那為Vishnu神的化身,每年例節甲車載此神要遊行,相信若能給該車軋死即可升天,善男信女甘願投其輪下。意為世界的主宰。任何因為無情的力量或事物而導致的殘酷行為皆以此稱呼)。”

“這真是可怕的比喻,”他說,“難道你就不能幹脆使用子彈、直線這些同樣表示不偏離但不那麽具毀滅性的字眼?”

她友善戲弄地把手環住他的手臂:“但是你就很有毀滅性啊,親愛的。”

格蘭特正要抗議,羅拉接著說:“以最仁慈的、最致命的方式。來喝一杯,你看起來像可以喝一杯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