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格蘭特認為上司會因為他可能提早康複,或因為他對順手取回的報紙所持的謹慎態度而感到滿意的話,那他就錯了。布賴斯依舊與他作對,回信裏把他批評得體無完膚,一派標準的布賴斯作風。格蘭特邊讀信邊想,隻有布萊斯這種人才能成功做到魚與熊掌兼得。他在信中的第一段,就譴責格蘭特不夠專業,因為他居然會在一個突然而且原因不明的死亡事件現場拿走什麽東西。然後,在第二段裏,他談到他很驚訝格蘭特會拿竊占報紙這種小事來麻煩忙碌的警方。還說到正是因為格蘭特現在離開工作崗位,才使得他缺乏判斷力和辨別輕重緩急的能力。沒有第三段了。

從這張熟悉的、薄薄的辦公室信紙中所透露出來的強烈訊息是:格蘭特已經被排除到外圍了。其實這封信真正要說的是:“我實在無法想象為什麽你,亞倫·格蘭特,會想要麻煩我們,不論是報告你自己的健康狀況,或是對我們的工作感興趣。事實上,我們對你的健康沒有興趣,你也不必關心我們的工作。”他是一個局外人,一個叛徒。

隻有現在,在讀了這封冷嘲熱諷的信,並“享受”了讓人在他麵前砰一聲把門摔上後,他才開始意識到自己除了良心上覺得該向單位表白不小心拿了報紙,其實也是想一直掌握七B的訊息。他的信以及那份歉意,就是一條通往信息所在的通道,因為七B已經不是新聞了,所以想從報上得到消息已沒希望。火車上每天都有人死亡。他們根本不會再感興趣。對新聞界而言,七B等於死了兩次,一次是他實際的死亡;另一次則是就新聞價值而言。但就他而言,他一直想知道更多有關七B的事,也許他自己沒有察覺,但心裏卻希望他的同事就這件事坦白相告。

他一邊把信紙撕碎丟入垃圾桶裏,心裏一邊想著,雖然他跟布賴斯不太熟,但還有威廉斯警官啊!謝天謝地,還有一個忠實的威廉斯。威廉斯可能會納悶為何一個像他這種階級,擁有這種經驗的人,會對一個短短瞥過一眼的無名死屍感興趣。當然,他也可能覺得這很無聊。不管怎麽樣,他一定得跟威廉斯談談。所以他寫了一封信,問威廉斯是否知道一個禮拜前的星期二晚上,在開往高地火車上死亡的年輕人查爾斯·馬汀的驗屍結果,以及在驗屍過程中所透露出來的任何有關這個年輕人的事,然後就是親切地問候威廉斯太太以及安琪拉和倫納德。

接下來兩天,他處在一種急切等待威廉斯回信的快樂中。他檢查不能釣魚的突利河穀,一個池塘一個池塘地檢查;修補那些停泊在德伍湖小船的縫隙。在牧羊人格雷厄姆,以及緊跟在後的讚格和湯格的陪同下,他走上山坡;他聆聽湯米計劃在自家和山丘側麵之間弄一個九洞的高爾夫球場。第三天在郵件送達的時間,他急切地往回家的路上趕,這種急切是他以前將詩作投稿到雜誌社後所特有的心情,19歲之後再沒有過了。

但當他得知沒有他的任何信件時,無法置信的心情所帶來的沉重並不亞於年少時期收到退稿。

他提醒自己,自己實在太不理性了(格蘭特的心裏總認為這是一種不可赦免的罪),事實上,驗屍過程和警局沒任何關係,他甚至不知道哪個部門接手這項工作,威廉斯還得去查出來。而威廉斯也有他自己的工作,一個全天候24小時的工作。因此,要他放下手邊的事,隻為了去滿足某個正在度假同事不經意想起的不重要問題,那實在太不理性了。

他又等了兩天,信來了。

威廉斯在信中說他希望格蘭特別已經開始渴望回來工作了,他應該休息,同時每個同事也都希望他能得到充分的休息而且病情好轉(不是每個人!格蘭特心裏想起布萊斯),他們都非常想念他。至於查爾斯·馬汀,對於他個人或他的死亡,如果這是格蘭特想知道的,其中並沒有什麽神秘之事可言。查爾斯·馬汀隻是後腦勺撞到瓷製洗手台邊緣,雖然靠著自己的手和膝蓋爬回**,但很快就因為內出血死亡。而他之所以會後仰摔倒,是因為他喝了純威士忌的關係。喝的量雖不至於使他爛醉,但卻足以令他的頭腦混沌不清。另外,火車轉向所造成的車身傾斜,也是致使他跌倒的原因。關於死者本身,也沒什麽難以理解之處。他的隨身行李中,有一般的法文報紙;親友仍住在靠近馬賽的家鄉,隻是很多年都沒有他的消息了。他當年是因為一時嫉妒捅了女友一刀,惹上麻煩才離家的。現在他的親人已經寄了喪葬費來,所以他不會葬在乞丐的墓園區裏。

這封信不但沒有為格蘭特帶來慰藉,反而更激起他想知道真相的渴望。

他推算好威廉斯正快樂地為自己準備好煙鬥和報紙,威廉斯太太在旁邊縫補,而安琪拉和裏歐正在做著家庭作業的時間後,打通私人電話給他。當然,威廉斯有可能下班的時間還在外麵辦案,但也有可能現在正待在家裏呢!

他在家。

適當的表達對威廉斯回信的感謝之後,格蘭特說:“你說他的家人寄錢來埋葬他,難道沒有人過來認屍?”

“沒有,他們隻認了照片。”

“活著的照片?”

“不,不,是屍體的照片。”

“沒人親自來倫敦認屍?”

“好像沒有。”

“這就怪了。”

“如果他是一個壞孩子,那這一點都不奇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有任何跡象顯示他是家族中的壞孩子嗎?”

“不,倒沒有。”

“他是做什麽工作的?”

“技工。”

“他隨身帶著護照?”

“沒有。隻有一般的報紙和一些信件。”

“噢,他有信件啊?”

“就是平常人們會帶著的兩三封信。有一封是來自一個女孩的,她說她要等他。”

“那些信是用法文寫的?”

“是的。”

“那他有什麽錢?”

“等等,我找一下我的筆記。呃,鈔票有22鎊、10鎊,然後硬幣有18便土和2便士。”

“都是英國錢?”

“對啊!”

“從他沒有隨身帶著護照和用英國錢來看,他在英國應該已經待了好長一段時間了,但奇怪的是為什麽沒有人來認他?”

“他們也許還不知道他已經死了,畢竟這件事情並不算非常公開。”

“他在英國沒地址?”

“沒有。這些信並沒有用信封裝,隻是放在他皮夾裏。他的朋友可能都還沒有出現呢!”

“有沒有誰知道他要去哪裏?或是為什麽要去那裏?”

“沒有,似乎沒有。”

“他帶了些什麽行李?”

“隻是一個過夜的皮箱,裏麵有襯衫、襪子、睡衣和脫鞋,上麵沒有幹洗店的標誌。”

“什麽?為什麽?難道這些東西都是新的?”

“不,不是,”威廉斯對格蘭特明顯的懷疑覺得非常有趣,“都已經穿得很舊了。”

“脫鞋上有製造商的名字?”

“沒有,那是那種厚厚的手工製脫鞋,你會在北非的廣場或是地中海海邊看到的那種。”

“還有什麽?”

“皮箱裏是嗎?呃,還有一本法文版的新約《聖經》和黃色平裝本小說,兩本都很舊了。”

接線生說:“你的3分鍾到了。”

格蘭特延長了3分鍾,但是沒有得到更進一步的七B資料。除了他沒前科——不管是在法國(他捅女友一刀似乎隻是純粹的家務事)或是英國,其他的事沒人知道。這的確是一個典型,有關他的種種唯一已知的是:什麽都不知道。

“對了,”威廉斯說,“我在回信時忘了回答你信中附注的事情。”

“什麽附注的事?”格蘭特問,隨即想起他曾寫下他事後想到的事:

如果你有空的話,也許可以問一下特殊部門是否對一個叫阿奇·布朗的人有興趣,他是蘇格蘭愛國王義者。去問泰德·漢納,就說是我問的。

“噢!對,對,有關那個愛國主義者,你有空處理這件事嗎?它並不是那麽重要。”

“對了,大前天我碰巧在白廳巴士上遇見你提到的那個人,他說他個人對你的那隻鳥沒有意見,但卻非常想知道大烏鴉是什麽,你知道他在講什麽嗎?”

“我想我知道,”格蘭特愉快地說,“你告訴他我會盡力為他們查明,就當做是假期作業好了。”

“如果你願意的話,先不要操心工作,好好養病。隻要盡可能在這個單位因為沒有你而關門之前回來就好了。”

“他穿的鞋,鞋是哪裏做的?”

“誰穿的鞋?噢,是喀拉蚩做的。”

“哪裏?”

“喀拉蚩。”

“噢!對,你剛剛是這麽說的。他似乎常常到處跑來跑去,《聖經》的扉頁也沒有名字?”

“我想沒有。我想我在記這些證物時並沒有寫到這一點,噢,有,有,我記下來了:沒名字。”

“在失蹤人口欄上也沒有任何和他特征相似的人?”

“沒有,沒一個人,甚至沒有一個跟他稍稍相似的,他並不是失蹤人口。”

“真費心了,麻煩你查這些小事,你也沒不客氣地要我回我的小溪釣魚去。哪天我會報答你的。”

“你小溪裏的魚容易上鉤嗎?”

“根本沒有什麽小溪,魚都躲在池塘中最深處了,這正是為什麽我會開始對這種忙碌的西南分局根本不會在意的小案子感興趣的原因。”

但他知道這並不是事實。他並非因為無聊才對七B的案子起了興趣,這是——他幾乎要這麽稱呼某種一體相生的感覺。他對七B有一種奇特的認同感,倒不是說他和七B有何相同之處,而是因為格蘭特對此人有一種興趣上的認同。純就格蘭特隻見過他一次,且對他一無所知的事實看來,這顯然非常不理性。可不可能他認為七B和他一樣在與惡魔搏鬥?

是否他這種純屬個人的興趣,而讓這場競賽開始?

他始終認為七B所謂的天堂就是一種遺忘,他會這麽認為是因為濃重的威士忌氣味彌漫了整個臥鋪,但這個年輕人並未醉得不省人事,事實上隻是微醺而已。他摔倒,撞到堅硬厚實的圓洗手台,這種事是任何人都可能碰到的。他如此不尋常護衛的天堂畢竟不是遺忘。

他把注意力轉回威廉斯正說著的話頭上。

“什麽?”

“我忘了告訴你,臥鋪服務員認為馬汀在尤斯頓上車時有人為他送行。”

“為什麽你剛剛沒說?”

“噢!我隻是想反正這也幫不上什麽忙,隻不過是臥鋪服務員隨口抱怨而已,據在場的警官告訴我,他視這整件事是對他個人的侮辱。”

老優格似乎處理每件事都非常形式化。

“他是怎麽說的?”

“他說在尤斯頓時,他走過走廊曾看見馬汀的臥鋪內有另一個人。他沒看見這人的臉,因為當時門半開著,而馬汀正麵對著他,因此他唯一注意到的是馬汀正跟另一個人講話。他們似乎非常快樂而且友善,他們在談論搶飯店的事。”

“什麽?”

“你知道?那個驗屍官的反應也是‘什麽?’。鐵路服務員說他們在談‘搶凱利’的事,而既然沒有人會去搶那支叫凱利的足球隊,那這個凱利一定是家飯店了。似乎蘇格蘭的飯店不是叫瓦佛利,就是叫凱利桃尼恩,大部分人簡稱為‘凱利’。但他說他們隻是在開玩笑而已。”

“這就是他所看到的送行?”

“對啊!就這樣。”

“也許這根本不是來送行的人,隻是在火車上偶遇的朋友而已,可能是看到臥鋪外的名字,或經過他身邊時認出來的。”

也許是這樣。但如果真是如此,這個朋友隔天早晨應該會再度出現才是。”

“不盡然!特別是如果他的車廂比較遠,而搬動屍體又是如此地謹慎,因而我很懷疑有哪位乘客知道有人死了。同時就我所知,救護車是在整個車站的旅客全部離開後很久才來的,因為救護車到達時,我都快吃完早餐了。”

“是的。不過臥鋪服務員說他之所以認為另外那個人是來送行的,是因為那個人衣帽整齊。他說,大部分人去火車上的咖啡座都是不戴帽的。乘客一到他們的臥鋪,第一件事就是把帽子掛到掛鉤上去。”

“提到臥鋪上的名單,他這個臥鋪是怎麽訂的?”

“用電話訂的,但他自己來拿票,至少來拿票的人是一個瘦削黑發的人,他是一個禮拜前預訂的。”

“好,你繼續說有關優格的事。”

“有關誰?”

“有關那個臥鋪服務員。”

“他說火車離開休斯頓約20分鍾之後,他走去車廂收票,當時馬汀人在洗手間,但他臥鋪的票根和通往史袞的去程車票預先放在鏡子下的小櫃子上了。他把票收了,並在旅客名單上劃掉他的名字。在經過洗手間時,還敲敲門問:‘你是七B臥鋪的客人是嗎?’馬汀說是。服務員說:‘我已經收了你的車票了,謝謝!你明早喝茶?’馬汀回答:‘不用了,謝謝!晚安。’”

“這麽說他有回程票?!”

“有,他回程的那一半放在皮夾裏。”

“那麽這事似乎就非常明顯了。沒有人來詢問關於他的事或認屍,可能因為他是出來旅行,沒有誰預期他會很快回來。”

“可能就像你說的這樣,加上消息的傳播有限,我想就連他的家人也不會大費周章在英文報紙上發布他的訃聞,也許他們隻在有人認識他的地方報紙上刊載意思意思一下而已。”

“那驗屍官又怎麽說?”

“呃,還不是一樣。死前吃了一點東西,胃裏有大量的威士忌,血管裏也有一些,夠他身體受的了。”

“完全沒有提到他是一個酒鬼?”

“噢,沒有,沒有提到諸如此類的墮落情況。頭和肩膀之前受過傷,除此之外還是個健康的人。但不算很強壯就是了。”

“確定他之前受過傷?”

“是的,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是說跟他這次的死亡沒有關係。他曾有過頭骨破裂,鎖骨也曾經斷裂。如果我問你,為什麽這麽簡單的案子會引起你這麽大的興趣,會不會不禮貌或太唐突?”

“那麽,就幫助我吧!警官。如果我知道為什麽,我會告訴你的。我想我是愈活愈回去,愈像小孩子了。”

“我倒覺得比較像是你覺得無聊了。”威廉斯同情地說,“像我,我從小在鄉下長大,從來不會想去看草生長,鄉下一直是個被高估了的地方。在鄉下事事都很遙遠不方便。我想一旦你的小溪開始流動了,你就會完全忘記馬汀先生這檔子事了。我們這裏現在是傾盆大雨,所以你們那邊大概不久就會有雨了。”

事實上,當天晚上突利穀並沒下雨,但卻有其他事情發生。在持續的寒冷裏吹起了輕微的風,既柔軟又溫暖;陣風與陣風間的空氣顯得潮濕且厚重;地麵濕滑,雪水從山頂上流下來填滿了河床;競相奔馳的黃泥水帶來的魚兒跳過暗礁,在石頭與石頭間迎著傾注的水勢向上溯源,陽光下閃著一亮一亮的銀色。派特從裝蟲子的盒子裏拿出他珍貴的發明(盒子裏還有他自己的分格),非常正式而且仁慈地交給格蘭特,就像校長頒證書給學生一樣。他說:“你會好好照顧它,是不是?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做好的。”這東西就像他媽媽說的,是某種很可怕的東西。格蘭特心想,這東西看來蠻像女人的帽子,但是他很清楚他是由眾多人中被遴選出來,作為唯一配得上這項榮譽的接受者。因此,他懷著適度的感激接受,小心翼翼地把這個怪魚餌收進自己的盒子裏,希望派特不會監督他使用。但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每次他要挑選新蟲兒時,就會看見那個可怕的東西,心裏隨即湧起一股暖意,隻因為他的小外甥對他的肯定。

他花了好幾天的時間在突利穀,麵對著黃褐色的旋渦,心裏既愉快又輕鬆。河水像啤酒一樣清澈,上麵還有白色的泡沫,水的流動聽起來像音樂。他的日子過得愜意無比。潮濕柔軟的空氣形成露珠,滴在他斜紋軟呢的衣服上;榛樹樹枝上的水則流入他的頸背裏。

幾乎一整個禮拜,他腦子想的、口中說的、嘴裏吃的都是魚。

然後,有一天傍晚,在吊橋下他最喜歡的池塘裏,他的安心與滿足被打破了。

他在水裏看到一個人的臉。

在他的心髒還沒出來之前,他就意識到這張臉並不存在於水的表麵,而是在他的眼睛裏。那是一張死白的臉,有著輕率的眉毛。

嘟囔著罵了句,然後對著池塘遠處狠狠地拋出釣竿。他和七B已經沒瓜葛了。過去他在對七B的情況全盤誤解下生出對七B的興趣。他認為七B和他一樣深陷惡魔的羅網裏,為自己勾勒出一張完全荒謬的七B圖像。結果七B的臥鋪隔間裏,酒徒的天堂不過是傾倒的威士忌酒瓶。他不再對七B感興趣:他隻是一個非常平凡的年輕人,身體健壯卻可憐地在一次夜車旅程中以一種相當沒尊嚴的方式結束了生命。他摔倒後用手和膝蓋掙紮攀爬,直到斷氣為止。

“但他寫了這幾句關於天堂的詩。”一個聲音從他的心底升起。

“他沒有,”他對著從心底升起的聲音說,“沒有一丁點證據證明他寫了這些詩句。”

“還有他的臉,一張不平凡的臉,這是一張一開始就征服了你的臉,早在你開始思索他的天堂之前。”

“我沒有被征服,”他說,“因為我工作的關係,我自然而然會對人感興趣。”

“真的嗎?你的意思是說,如果這間充滿濃重威士忌氣味的臥鋪裏倒的是一個肥胖的商人,他臉上的胡子像沒修好的籬笆,一張臉有如煮太熟的布丁,你仍會對他有興趣?”

“有可能啊!”

“你這個不誠實的渾蛋。從你看到他的臉,注意到優格對他粗暴的態度那一刻起,你就是七B的擁護者。你從優格的魔掌中拯救他並幫他把外套撫平,就像個母親整理他小孩的披肩一樣。”

“閉嘴!”

“你想知道關於他的事,並非你認為他的死有何疑點可言,而純粹是因為你想知道關於他的事。他年輕但已死去,曾經輕率而且活生生過。你想知道他輕率而且活生生時是什麽樣子。”

“好吧!我想知道。我還想知道誰將是林肯郡的新寵,我的股票在今天的開盤價多少,還有珍·凱斯的下一部電影,但我不會因為其中任何一件事而失眠。”

“不會,不過你也不會在你跟河水之間看到瓊·凱斯的臉。”

“我並不想在我和河水之間看到誰的麵孔,也不會有任何東西出現在我跟河水之間。我來這裏是為了釣魚,沒有任何事能妨礙我這個目的。”

“七B也是為某件事北上來的,你懷疑那是什麽?”

“我怎麽知道?”

“不管怎麽樣,絕對不會是釣魚。”

“為什麽不是?”

“沒有人會跑五六百英裏來釣魚,但卻沒有帶任何釣具。如果他還靈光,他至少會帶著自己喜愛的魚餌,即使他打算租釣竿。”

“是的。”

“也許他的天堂是提南歐,你知道的,就是蓋爾人的那一個,那是很有可能的。”

“為什麽很有可能?”

“據說提南歐島遠在西邊,遠離著最外圍的島嶼。它是個青春之島,永恒的青春之島,是蓋爾人的天堂。但到底是什麽護衛這通往天堂之路?似乎是有著歌唱的沙的島嶼,還有島嶼的石頭站著就像人在走路一樣。”

“還有會說話的野獸?你發現它們也在外島?”

“我發現了。”

“你發現了?它們是什麽?”

“海豹。”

“噢!走開,別煩我,我現在忙著釣魚。”

“你也許是在釣魚,但是你根本沒有釣到什麽鬼東西。你的釣竿可以收起來了。現在你聽我說。”

“我絕不會聽你說。好吧!就算這些島嶼中有歌唱的沙,有能行走的石頭,也有饒舌的海豹,那都跟我沒關係,而且我也不覺得跟七B有什麽關係。”

“沒有?那他來北方幹什麽?”

“也許是來埋葬一位親戚,來和一個女人燕好,或者來攀岩!我怎麽會知道?我又為什麽要在乎?”

“他將會在某處的喀裏多尼亞飯店停留過夜。”

“他沒有。”

“你怎麽知道他會在哪裏過夜?”

“我不知道,沒人知道。”

“如果他打算在一家叫瓦佛利的旅館過夜,怎麽會有人荒謬到說他要去‘搶凱利’?”

“如果他是要去格拉達,我打賭在格拉達絕對不會像內地有旅館叫喀裏多尼亞這種難聽的名字。如果他去格拉達一定會經由格拉斯哥和歐本。”

“不盡然。經史袞去,路程又短又舒服。他也許討厭格拉斯哥,很多人都不喜歡那個地方。要不然你今晚回到住處時就打個電話給史袞的喀裏多尼亞飯店,查查看是否曾有一個叫查爾斯·馬汀的人打算在那裏過夜。”

“我才不做這種事!”

“如果你像這樣拍打河水,你會把河裏的魚都嚇死的。”

晚餐時他心情鬱悶地回家了,除了沒抓到魚,還失去了平靜。

一天的工作全做完了,小孩也上床睡覺了,客廳裏一片令人昏昏欲睡的寂靜。他的眼光從手上的書遊移至房間另一端的電話,電話擺在湯米桌上,靜靜地放在那裏,吐露出一股潛伏的力量,不斷地對格蘭特招手。隻要他拿起話筒,就可以跟美洲太平洋沿岸的人講話,跟大西洋中每個人跡罕至的小島上的人講話,跟地表上空兩英裏的人講話。

他也可以跟史袞的喀裏多尼亞飯店的人講話。

他壓抑著這個念頭,心裏的憤怒漸漸升起,這樣過了一小時。然後,羅拉去準備睡前酒;湯米把狗放出去;至於格蘭特則像個橄攬球球員一樣衝到電話旁,而不是以文明人正常地走過房間的速度。

他拿起話筒才想到自己根本不知道電話號碼,他放下話筒,覺得自己獲救了。他起身想要回去看書,沒拿起書卻拿起電話簿。如果他不跟史袞的喀裏多尼亞飯店的人講話,今晚就得不到寧靜了。雖然這個代價有點愚蠢,但要得到寧靜可真是夠便宜的了。

“請問是史袞1460……喀裏多尼亞飯店?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兩個禮拜前是不是有一個叫查爾斯·馬汀的人跟你們訂房間?噢,好,謝謝,我等。沒有?沒這個名字?噢,非常謝謝,很抱歉打擾你了。”

那就這樣了,他想。話筒啪的一聲放下來。就他而言,七B的事到此告一段落了。

他喝了令人感到舒服的睡前酒,然後上床,清醒地望著天花板。他關上燈開始使用自己對付失眠的獨家秘方:假裝自己今晚必須熬夜。他早在很久以前就發明出這套方法了,前提很簡單:人類的天性就是想去做被禁止的事。同時,直至目前為止這個方法始終很奏效。他隻要假裝不能睡覺,眼皮就會開始下垂,這種假裝正好可以除去睡眠最大的障礙:越是害怕睡不著就越容易睡不著。

他的眼皮像往常一樣垂下,但腦子裏有了個鈴鐺不斷不斷地響著,就好像籠子裏的一隻老鼠一樣:

說話的獸

靜止的河

行走的石

歌唱的沙

能夠完全靜止不動的河流是什麽?又跟那些島嶼上的什麽東西有關?

不會是冰凍的河水吧,島上並不多雪或霜,那會是什麽?是河水流進沙裏,停止在那兒嗎?不,用點想象力吧!靜止的河,靜止的河?

也許圖書館館員會知道,在史袞一定有大型的公立圖書館。

“我以為你對這些沒興趣了。”那個聲音說。

“你去死吧!”

他是一個技工,這是什麽意思?技工,這個字眼有各種可能性。

不管他是做什麽的,他都成功到有能力坐頭等臥鋪。過去這可算是百萬富翁的享受呀!而他花了這些錢,從他所攜帶的行李箱來判斷,隻是為了一趟短暫的拜訪。

是拜訪一個女人?也許!是那個承諾要等他的女孩?

但她是法國人。

一個女人?沒有一個英國男人會為個女人跑500英裏,但法國男人就有可能,尤其是一個會因女友眼睛亂瞄而捅她一刀的人。

說話的獸

靜止的河

噢,天啊!不要再來了。你的想象力必須停止了,以免你興趣一來必須寫下某些東西的衝動。如果你的想象力過於活躍,你會進入一種被某些想法盤踞而無法抽離的境地,你會因為自己所勾勒的廟堂的美妙台階而狂喜不已,願意工作賺幾年錢,空出假期,好真的到那裏去。再強烈一點的,可能會變成一種強迫性的熱情,讓你放下所有事情,去尋找那個令你心存掛念、揮之不去的東西:比如一座山、博物館裏的綠石頭像、一條地圖上沒有標明的河,或是一點點帆布。

七B勾勒出的圖像到底**他到什麽地步?足夠讓他展開一段尋找的旅程?或隻夠讓他寫下來?

隻因為他寫下了這些鉛筆字。

當然這是他寫的。

這些文句是屬於七B的,就好像他的眉毛和他那一手男學生的字體,都是屬於他的。

“那些字體?”那個聲音挑釁地說。

“是的,那些字體。”

“但他是馬賽人。”

“他有可能在英國受教育,不是嗎?”

“再過幾分鍾你就會告訴我他根本不是法國人。”

“是啊!再過幾分鍾我就會這樣做了。”

但是,當然這是進入了幻想的境地裏。七B根本毫無神秘可言,他身份明確,有家人,還有一個等著他的女孩。他確確實實是個法國人,他用英文寫下這段詩句,純粹是偶發的。

“他也許在克拉伯罕上學。”他極度厭惡地對那個聲音回嘴,然後立刻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