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紀瑤晨起時院中積雪已經化的差不多了,算算時辰紀敏也應該啟程了。本來對著院中的臘梅發呆,想一些有的沒的,突然感覺到一陣寒意,抖了一哆嗦。自打有孕,她的體溫一直偏高,所以也不那麽怕冷,沒想到老話果真沒錯,下雪暖化雪冷。她收了神,回到屋子裏,把門窗都關好,灌了一杯熱茶下去,手腳也跟著暖和起來。她拿出半個月前那幅沒畫完的《寒梅傲雪圖》繼續著墨。在安樂堂裏,也就畫畫的時候她才能感覺到幾分輕鬆,可以暫時忘記自己的處境和即將要麵對的一切。
懷恩在門外扣了幾遍門,屋裏也沒人過來開門。他不知裏麵的人隻是醉心創作,兩耳不聞窗外事,隻自己在那心扣到嗓子眼,以為出了什麽事,破門而入。
紀瑤被破門聲嚇到,筆觸一抖,重墨點到宣紙上,壞了整幅畫的意境。懷恩進門四顧,看見紀瑤安好的坐在桌子前,氣順了一半。什麽管不了,上前抓著她就問了一通。
“剛剛可是發生什麽事了?”
紀瑤被他捏的肩膀有點痛,嘴裏不禁哼出聲來。懷恩立刻撤了手,退後兩步。
“對不起。”他像做錯事的小狗一樣,垂著個腦袋,不敢看人。他剛才擅自碰了紀瑤的身體,破了男女大防,雖然他……但是他還是愧疚不已,怕紀瑤覺得髒。
紀瑤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懷恩這樣衝進來,還不顧禮節。可是她沒有生氣,她即便什麽也不知道,但是她也能感覺到懷恩的關心則亂。
“我無事,隻是你以後待人還是要注意分寸。”她雖可以不去怪他,可是她也擔心懷恩平日裏也這樣,怕是要惹事,不免提點。
可是,除了紀瑤懷恩又怎麽會對旁人瘋魔呢,他是避還避不及呢。也隻有紀瑤出事,他才會把多年來學到的禮儀姿態全部拋到腦後去。
“請恕我冒昧。”懷恩小心翼翼的道歉,原來紀瑤覺得他這樣做是沒分寸的舉動。
“剛才緣何那樣莽撞?”
“我扣門叫你無動靜,以為你……”
“我在作畫,有些投入沒有聽見。”
懷恩順著紀瑤的目光,看到桌上的那幅臘梅圖,蒼勁堅挺的老梅傲立雪中,滿紙的仙風道骨,隻可惜枝丫間一滴重墨毀了全部。懷恩見狀,走到桌前,提起筆把那一滴不中意的墨改成了一隻翩翩飛舞的蝶。
紀瑤嗤笑,臘梅花間的飛蝶她還是第一次瞧,“這個季節哪有蝶呀?”
懷恩盯著紀瑤顧盼生姿的眉眼,緩緩言道:“有啊。”
“你就像這蝴蝶一樣明媚,隻是所處的環境有些不合時宜,待他日春暖花開,一切都好了。”
紀瑤本想假意怪他弄壞了自己的畫,卻被這說辭感動了,不由情緒激動著,卻沒想竟咳出一口血來正好滴在蝴蝶上,驚的煞人。
“紀瑤”
紀瑤的身子一軟,癱坐在椅子上,全身就像被抽了力氣一樣,動彈不得。懷恩立刻去扶都沒扶住,手上的力道跟著紀瑤的身子一同滑落在椅子上。他沒辦法再顧及什麽,橫腰將她抱到**。
“紀瑤,你聽我說,堅持一下,我馬上回來!”
紀瑤的症狀絕對不會是小問題,必須馬上有人過來醫治。可是他不能去太醫院去找太醫了,路太遠了。他冷靜的想了一下,這裏安樂堂,每日都會有太醫過來循診。出了抱竹苑,他隨意進了一個門。
“打擾,請問今日循診的太醫在何處?”
被問的人顫抖著手指了指西北方向,懷恩謝過即刻去找,幸運的是,他敲了四個屋子就真的看到了太醫院的陳太醫。
陳太醫以為自己看錯了人,居然見到了陛下身邊的秉筆。
“董秉筆,您怎麽在這?”
“陳太醫救命!”
沒來得及告訴原由,陳太醫就被拽到了抱竹苑。紀瑤躺在**,不停的抽搐,情況糟極了。醫者仁心,陳太醫也沒過問什麽,趕緊把了脈。隻是脈一搭上,卻如一道雷炸開。
“她,她怎麽會有身孕?”
皇宮內院裏,女子有身孕這是何等大事?況且還是太醫院都不知道的身孕,這意味著什麽?他這真是攤上大事了。
“請陳太醫救救她。”
懷恩沒法在這種情況下解釋,況且他能怎麽解釋呢?
陳太醫也是一頭驚汗,事已至此,先救人再說吧!
“這位女使的脈象是中毒,但是好在看著可怕,未傷及根本。我配兩副藥,董秉筆抓來吃幾天就無礙了。”
“那太醫可否告知中的是何種毒?”
好端端的怎麽會中毒呢?她的飲食都是自己在照看,還有哪裏可以插針的?難道貴妃那邊的人,居然可以做到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嗎?
“具體中了什麽毒我一時不能分辨,但是可以確定她是被寒氣所傷。”陳太醫掃了一眼屋子,沒見到有什麽不妥的,隻桌上還有一杯涼掉的茶水。
“女子性寒,又是冬日,她還沒節製的喝茶,不管這是不是中毒的誘因,都與她無利處。”
“多謝陳太醫提點。”
“她平日的飲食都有什麽?”
懷恩回憶,“無非是青菜粥點與魚肉,旁的就是溫補的藥。”
“那便是了,她平日別的都是溫性的食物,茶水為寒性,尤其是綠茶,我瞧她的茶碗裏泡的茶水過於濃了,若是過量飲用便與你送的飲食相克,一時氣血攻心才有了中毒的症狀。”
懷恩也是奇怪,自打來安樂堂,他從來沒見過紀瑤喝過茶,他也從來給她帶過茶葉,他甚至不知道她從哪裏來的這些。
“這些倒傷不了大人,但是胎兒可禁不住這樣的折騰。”其他的話,陳太醫沒有一股腦說出來,可是意思已經很明顯了。有人已經按捺不住,要動紀瑤肚子裏的孩子了。
陳太醫寫了一個方子給懷恩,這趟不尋常的出診總算結束了。懷恩言謝,將陳太醫送出門。
“大恩不言謝,日後定報答。”
“董秉筆嚴重,老夫舉手之勞。隻是……”陳太醫有些遲疑,“請董秉筆隻當我沒有來過,我也會守口如瓶。”
懷恩領會,“自當如此。”
紀瑤這邊才受了一番折磨,累的睡了過去。懷恩不敢長時間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裏,但是藥還沒抓,隻得先回了司禮監先找個人幫忙。隻是今日不湊巧,是貴妃壽辰,人手都被派出去做事了,隻有王芝下值歇在屋裏。
“幫我一個忙。”
王芝躺**看閑話本子,正是起勁,被人擾了興致。看到是懷恩,正想發的火立刻滅了。
“你怎麽喘成這樣。”
他瞧懷恩氣喘籲籲,不知道從哪裏跑回來的。
“你拿著這張方子,去宮外抓七天的藥量,回來後直接送到安樂堂抱竹苑,得快些。”
“什麽?”懷恩心裏急,也沒解釋,直接讓他去做事。
王芝聽他的意思,都明白了。合著他喘成這樣,就是喊自己給別的女人抓藥,瞬間下頭,無精打采的。
“給紀瑤抓藥,你怎麽不去?”
王芝反問懷恩。懷恩對王芝不需要遮掩,就講了實話。
“她現在病著離不開人,我要趕回去守著,旁人我也不放心,隻能拜托你。”
王芝頭疼,前些日子在安樂堂受氣的畫麵他還沒忘呢。
“別呀,我發過誓永遠不踏進安樂堂的。”
懷恩不知道王芝在說什麽,但是眼下他能信任的人隻有他。
“王芝。”
懷恩一臉懇切的看著王芝,仿佛將一個重擔交給自己信任的人一般,王芝受不了懷恩這種樣子,他也煩自己麵對懷恩總是沒有原則。
“煩死了,我答應你就是了,單子拿來。”王芝一把奪過藥方,取了司禮監的牌子頭也不回就走了。
王芝雖然性子急躁了點,但是辦事從來都很妥帖,把這件事交給他。懷恩一百個放心,立刻又折回去陪紀瑤。
紀瑤這邊睡的沉,嘴裏還說著胡話,許是夢到什麽不好的了。懷恩在一旁什麽什麽也做不了,隻能擰了一塊熱毛巾給她擦擦臉上額間的汗,不讓她著涼。屋子的爐子也點上了,他順便開了不對著床吹的窗戶,讓屋子裏透一點新鮮空氣。
“我不去,我不去!”
床邊傳來紀瑤的咕囔聲,說著不去不去,懷恩不知道她夢到什麽,大約是有人逼她去個可怕的地方,她在奮力拒絕。他沒辦法打斷她的夢,隻能在耳邊輕聲細語地告訴紀瑤,“不去,我們不去了。”
紀瑤仿佛聽到什麽救命的聲音一般,一把抓住懷恩的手,再也不肯鬆。懷恩也屏住氣不敢動,怕自己一動,好不容易溫順下來的紀瑤被弄醒了。這樣僵持的畫麵,一直到王芝送藥來才被打破。
王芝與懷恩同為秉筆,但是不一樣的是,他是劉海的幹兒子,很有可能是下一任的廠臣。所以他比懷恩在內廷的威望更深厚,巴結他的人也更多。所以他要出宮買點藥,是很容易的事,來回一個多時辰也就辦妥了。進安樂堂的時候,他倒也算輕車熟路,沒有在院子外叫門,自己進來的。走到門口見窗戶開著,就瞧見紀瑤抓著懷恩的手熟睡,懷恩一臉深情的看著,他差點都看吐了。於是站在窗外使勁便著裏麵咳了幾聲,把那癡傻的呆子注意力吸引過來。
“藥放這,我走了。”王芝把藥放在窗台,也不等懷恩過來就走了。
藥已經到了,懷恩得去煎藥,但是手還被紀瑤緊緊攥著,他小心翼翼把她的手指一個個扣開,拿過被子角讓她握著。懷恩到窗台邊拿了藥,輕輕出去門去廚房裏找爐子。
抱竹苑的廚房雖然一直在這,但是紀瑤從來沒進去過,更沒生過火,灰已經落了厚厚一層。懷恩尋了半天,才在櫥櫃裏找到一塊碎布,他從井裏打了一大桶水,先是洗了抹布,再將一個小砂碗洗幹淨,才架了炭爐開始煎藥。藥剛開始煎著,懷恩又突然想起紀瑤這一整天都沒吃什麽東西,屋外送來的飯也都涼了。抱竹苑沒有柴火,不能起灶熱不了飯。剛覺得有些棘手時,王芝又來了。
“幹爹讓我幫你的,我可不是自己要來的。”王芝手裏提著食盒,顯然是特意過來送飯的。他離開也沒多久,居然已經備好飯菜又折返過來了,一定一刻也沒歇著。
“多謝。”懷恩接過飯菜,他和王芝之間感謝地話不必多說。
“客氣了。”王芝收回手插在懷裏取暖,見懷恩還在忙著,心裏替他不值,嘴上好歹饒了他一回,什麽也沒說。
“咳咳……”遠處傳來幾聲咳,懷恩趕緊站了起來準備回屋裏,但是又看了眼還在爐子上的藥,一時不知該看哪邊。
“你快去吧,這邊我看著。”王芝主動把活攔下。懷恩點頭,拿著飯菜進了紀瑤的屋子。
紀瑤剛剛醒來,口有些渴,便下床喝水,杯子裏還有些涼茶,她沒猶豫就端起杯子,正要喝時懷恩進屋。
“別喝!”
他的聲音並不是很洪亮,但是非常有穿透力,讓紀瑤手懸在了半空中。
懷恩三步並成兩步,快速走到紀瑤麵前奪過茶碗,把裏麵剩的茶水連帶茶葉一起從窗戶處潑到牆角的斑竹林中。再從水壺裏倒了熱水將茶碗溫了一下,再倒了熱水才送到紀瑤手裏讓她喝。
“等到明年春夏時在喝茶吧。”懷恩說這話的語氣特別像是在和紀瑤商量什麽,但其實什麽也沒敢說。他不敢講等生完孩子再喝茶,更不敢問她,為什麽到這個份上了怎麽突然不想要孩子了。
“口中無味,有些想茶味。”
兩個人都看破不說破,講起話來也是累得慌。
“喝茶會傷著你們。”
你們,指的是紀瑤和孩子。懷恩太知道紀瑤討厭這個孩子,所以從不提她討厭的事。可是他沒想到一個母親會討厭到殺掉孩子。
“無妨。”
對於紀瑤來說,傷到才是她要的結果。她此刻隻遺憾沒有早些下決心,拖到這個時候才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