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壽辰是正月十四,第二日正好是元宵。前些日子染病的吳秉筆已經病好回來值班了。再加上內學堂那邊給成憲帝推薦了幾位新的秉筆,成憲帝挑了一下任命了兩位。這一下,懷恩總算可以鬆快一些,時間也稍寬泛。

從禦書房走出來已經是未時三刻,懷恩動了動脖頸,想著紀瑤那邊的情況。

“你回司禮監嗎?”

王芝從懷恩身後冒出來,以他對懷恩的了解,這人肯定直奔安樂堂。

“回的,有些東西要拿。”

答案不在王芝意料之中,確實情理之內。

“攢了什麽好東西要送給紀瑤啊?”王芝一猜就知道肯定回去拿東西給那個女的。

“不是什麽值錢的,是我養的那顆番茄應該抽苗了,我想把它帶到安樂堂給紀瑤種。”

那顆番茄懷恩培育了很久,原是異域使者進貢的貢品,但是山高水遠的,到大明時很多植株已經蔫的不像話,便隨處扔了。懷恩撿了一株細心養著,好容易養活了。年年結了果子自己不吃也不讓旁人吃,隻留著取籽來年再種新藤。因此司禮監有一個趣事,觀察董秉筆養番茄,日日數著番茄果子多了還是少了。

要說懷恩養這個番茄還真是仔細,特意給做了一個琉璃罩子,將番茄放在罩子裏麵養著。所以無論冬夏,罩子裏麵總是感受不到酷暑與嚴寒。再加上這番茄他是放在屋子裏麵的,隻有太陽出來,他才會端出去讓番茄曬太陽。如此小心翼翼的養著,每年結果也就零星幾個,收的籽也不多,能種出來的更少。若是種出來的苗多,懷恩也會分給旁人一些,但要是隻有一株,他就會自己來養。

“那不是你的寶貝麽,怎麽今年抽了一堆苗?”

有一年懷恩也送過一株苗給王芝,叮囑他好好養著,結果不出三天苗就因為水澆的太多從根部爛掉了,從此懷恩就沒送給他過了。

“就一株你也送給她?嗬嗬,這真是有了媳婦忘了娘啊!”

王芝心裏苦啊,一塊長大的兄弟,被別的女人勾勾手指就勾去了,深陷其中而不自知。他這個做兄弟的,日日夜夜在他身旁也沒換來這種待遇,可悲呀可悲呀。

“你休要胡說,別汙了紀瑤的清名。”

“張口閉口都是維護她,我也說你了,你怎麽不講。”

“王芝你今日怎麽了,我和紀瑤的事你早知道的。”

“沒什麽沒什麽,就是兒大不由娘,我感慨一下。”

王芝對懷恩是貧嘴慣的,他也早就懶得收斂了,左右在內廷生活都苦成這樣了,他也就能和懷恩開開玩笑了。

“你少來占我便宜了,誰是你的兒。不回去歇歇,還有力氣和我開玩笑,相必是還不夠累,我這就去稟報聖上,讓你再批上幾天幾夜的折子泄泄力。”

“想不到董秉筆如此惡毒,居然這樣對待一同長大的好友。定是嫉妒我的才華,擠掉我,好成為眾秉筆之首。”

懷恩憋笑憋的難受,這人還真是一點正型沒有。

兩人一同走著回司禮監的路,就像從前千千萬萬次一樣。宮裏的路難走,但是有知己同行也就不用去計較那些艱難了。

年關過後,溫度轉暖,紀瑤有時入睡因為不想麻煩就不生炭,整夜也不會覺得冷。抱竹苑裏本就有一床十多斤的棉被,紀珣個懷恩怕自己冷都送了床棉被過來,她哪裏能蓋的了這麽多被子。有時候她也挺好奇男人之間的默契,都這麽直接送東西,也不管用不用得著。

上元節的晚上,宮裏有不少人放孔明燈,大概是彌補不能去前門外的大街上一睹佳節風采,猜一猜滿街的燈謎討個彩頭。紀瑤看著天上上升的一個個宮燈,自己也來興致,拿著自己平日裏練字的宣紙準備也照這樣子糊一個。隻是做到一半,才發現既沒有漿糊也沒有支撐用的竹條,隻好失望的丟在一旁,隨便撿起一本書來打發時間。書也沒瞧進去幾頁,懷恩就來了。

“怎麽這麽晚還來了?你不會剛從禦書房出來就直接過來了吧。”

懷恩很少晚上來安樂堂,再加上他前段時間忙,一直沒來,看他這一臉倦容,紀瑤就知道他是第一時間就來瞧自己了。懷恩也沒否認,說了聲“嗯”來回應。

“不累嗎?”

紀瑤擔心他這樣會累垮自己。

“累的,但是好久沒見到你,不想等到明天了。”

往往人的真心就是在日常無意的萬物中流露,懷恩自問不敢對紀瑤起不該有的心思,可是他根本不清楚人心早就在一日一日的相處中變了味道。當初的坦誠,如今再看,誰也不敢再說一句毫無私心。紀瑤把一切看在眼裏,不在多說,隻問他手裏捧著的草藤是什麽?

“你手上拿的是什麽?”

懷恩抬了抬手,把苗舉到方便細瞧的位置。“你還記得去年吃過的一個酸酸甜甜的紅色果實嗎?”

懷恩把琉璃罩子裝著的番茄苗放在窗邊。紀瑤跟著他走過去,指著這個像雜草一樣的小苗,“這不會就是番茄的幼苗吧?”

懷恩點點頭,來了興致,忍不住想要展示自己多年來的成果。

“這是去年我在三顆番茄中取了籽種出來的,現在還冷,才發了一株芽。”

“就一個獨苗,你還敢拿到我這來,不怕我給養死了。”她會畫植物卻沒有養植物的經驗,何況還是個異域的植物,還沒養就已經讓她開始擔心了。

“你心細致,定不會讓它殞命,何況我也會常來。”懷恩倒是對紀瑤信心滿滿。

“你還真會給我找事做,琴還沒學會,又讓我做老農。”

“哪有這麽清閑的老農,隻用照看一株藤的。”

紀瑤默默接受了這個事實,反正她也沒養過花草,試試也不是不可以。

“正好,也有事拜托你。”紀瑤把懷恩拽到桌子邊,桌子上擺著她做了一半的孔明燈。

“你這是在許願嗎?”

懷恩見桌上裁的亂七八糟的紙,勉強辨認出孔明燈的樣子。

“沒有,我在做孔明燈,但是沒有漿糊和竹條就擱置了。”

“宮人們放孔明燈是為了把願望寫在燈上,讓等把心中所願帶上天庭示於眾神,好讓他們幫助自己實現願望,你也想許願嗎?”

紀瑤從來沒有參與過放孔明燈的活動,自然不知道要把願望寫在燈上,連拿來做燈的材料都是練習的廢紙,沒有空處寫願望了。

“那我怕是許不了願了,這紙上都沒地再多寫一個字的。”

懷恩拿起紙仔細看過,“咱們可以在每個字的裏麵用小楷寫,你覺得如何?”

紀瑤從他手裏接過紙,估想了一下,也不是不行,就是太難看了,破壞了原來字裏行間的工整。

“也不是不可以。”

紀瑤算是同意了。懷恩即刻將紙放放到桌上。

“可以那就開始吧。”

“現在就寫了嗎?我還沒想好許什麽願。”

“那你先想想要許什麽願,順便把紀珣給你帶的米糕拿一塊出來。”

米糕是用米做的,用熱水跑一下就會散開,攪拌便會成糊狀,可以將紙粘在竹條上。紀瑤把米糕拿出來時,才猛然想明白,可以用它替代漿糊。當真是久不用腦,人都變得遲鈍了。竹條更好解決了,抱竹苑書房的西側就種了一圈抱竹,仿佛把整個屋子抱在竹子的懷裏似的,也因此這裏才叫抱竹苑的。懷恩去屋外取了一根細竹,再將它劈成一根根的竹條,截成孔明燈大小的長度。不過這新鮮的竹子水分重,做出來的燈沉,升不了天,所以需要先把竹子放在蠟燭上烤一下,把水分烤幹了。

懷恩坐在蠟燭前耐心的烤竹條,紀瑤也沒閑著和他一起,照著樣子做。竹條遇火不時冒出劈裏啪啦的響聲,讓人又怕又覺得好聽。

“你怎麽什麽都會做?”

身旁的這人,從她遇見他開始,她知道的就有讀書寫字彈琴種花樣樣精通,現在又知道了他會做燈。他還有多少驚喜是自己不知道,而又是什麽樣的日子才會讓一個二十歲的人磨煉的什麽都會。

“怎麽可能什麽都會,不過興趣寬泛了些。”

“辛苦了。”

懷恩回的輕描淡寫,仿佛一切來的容易,他在內廷求生手藝,也講成了休閑時的興趣。不過同為困獸,紀瑤又怎麽會看不透懷恩想要隱藏的艱辛呢,她又何嚐不是呢?所以不明白的說也好,何必在開心的日子去想不開心的前塵,熬都熬過來了,不提起就算不揭舊疤了。

“做好了。”

紀瑤把最後一個缺口塗上漿糊,再用手壓實,大功告成!一個晚上兩人為了做一盞燈忙前忙後,好在努力沒有白付,終究是把孔明燈有模有樣的做出來了。

“現在要去放麽?”

懷恩以為做了這麽久,紀瑤已經沒有力氣再去點燈。沒想到紀瑤的興致未減。

“既然做出來,就去放了吧,過了今夜,明天放就不靈了。”

懷恩自然隨著她。

“好,那就寫願望吧。”

懷恩把毛筆沾了墨遞給紀瑤,紀瑤接過筆,想了一會,在紙麵上寫下了一行字。

“從此無心愛良夜,隻求瀟竹伴餘生。”

紀瑤算是秉明了心中所願,懷恩了然。他與紀瑤相識這麽久,這個內廷沒有人比他更了解紀瑤,所以他懂她的夙願,他也在暗中成全她。她這輩子夠苦,天人永隔骨肉分離薄恩寡義黨爭荼毒,她全遇到了。愛情是她活了二十年中唯一不識的喜與悲,可是書中常說“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想來這種感覺也是苦不堪言,乘早斷了這害人的念頭,也能讓自己少受點傷害。

“你也許個願吧。”

紀瑤寫完把筆給了懷恩。懷恩不假思索地落筆,寫下了“願卿好”。

他此生是飛黃騰達還是籍籍無名又有何幹,即便如劉廠臣一般,提督東廠又如何,還不是千萬人瞧不上的內臣,誰在背後都會唾棄一句閹狗。所以他能在毫無痕跡的司禮監脫穎而出被成憲帝瞧見賜了秉筆,他早就知足,更不會還費盡心思去琢磨怎麽向上更進一步。他他雖然不是胸懷天下的儒生,卻做了萬千儒生都做不到秉筆,執掌天下事。他不求山河遠闊人間煙火,也願意以一生用周正之心對待朝野上下的萬千事,隻求所有的功德可以讓所念之人此生得償所願平安順遂。一句“願卿好”便是他今生唯一的夙願。

紀瑤看著他寫下的字,隻看到了一位年輕人蒼勁的筆鋒與仿古的筆跡,卻沒有感受到,這份祝願背後是一個人用了多大的代價去賭另一個人的餘生。但是沒有知道,她的糊塗發自內心還是刻意回避。有些情愫發乎於情止乎於禮,她與懷恩又是怎樣玲瓏之人,又怎麽會把一種不堪的情感放在陽光下去麵對呢。

兩人皆看過彼此墨筆卻未語,倒是默契等墨跡幹了便一同去了院中,截了一小段蠟燭放在燈裏,孔明燈順時就有了動力,若不是懷恩的手還拖著,燈就飛走了。

“紀瑤,你過來拿著另外兩個角。”

既然已經費大力氣做好,那儀式感還是要拉滿的,不然就白費這力氣了。紀瑤走到懷恩對麵,拿著兩個角,心中雀躍,沒想到自己隨便一個念頭,還真實現了。往年都是在屋子裏麵聽旁人的熱鬧,今年在困頓中,居然比任何一年都要開心。忽的,她心中又起了一個念頭。

“懷恩,我可以去院外的巷口再放燈嗎?”

她來安樂堂已經四個月了,一直就待在抱竹苑裏,雖然不是刻意為之,卻真的從來沒出過門。當初被帶過來的時候,嬤嬤也隻說讓她好好待在這裏,從沒說過讓她不要出去的話。院門也從無人看守,所以懷恩他們來去也是自如。隻是這裏是安樂堂,本就是個晦氣之極的地處,哪怕紫禁城處處都死過人,但是它們加一塊也沒安樂堂死的人多。這裏的人都是在受盡病痛後在絕望中死去,所以宮裏向來傳說這裏的煞氣重,正常的宮人得罪了人被扔到這裏,也活不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