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羊肉鍋子,幾個人身上全是暖和和的。剛吃飽也不能立刻就睡了,正好在院子裏放王芝帶來的煙花,消消食。

一堆煙花裏,最大的是“金盞銀台”。它也是幾種煙花裏效果最好的,散開的煙花最大,好幾裏外都能瞧見。

王芝把煙花放在院子中間遠離草木,懷恩與紀瑤先站到屋簷下,紀珣因為好奇跟在王芝身邊點煙花。王芝打開火折子,被風立刻吹滅了,於是把紀珣拉到麵前擋住風口,再一次點火。火苗燃上了煙花上的引芯,飛快想煙花內部蔓延。王芝撒腿就跑,還不忘拽著紀珣一塊。四人齊刷刷現在屋簷下,仰著頭,看著煙火衝向天空,隨著一聲響,化作一朵巨大的水仙花,映在空中。黃色的花蕊,銀色的花瓣,一個接一個的綻放,直到這一片天空重新歸為平靜,幾人都意猶未盡,還高高仰著脖子。

“接著放接著放,這也太好看了!”紀珣是幾個人裏最激動的,畢竟他在雲城是沒見過這麽別致效果的煙花的。

“那你自己去挑一個放。”王芝把火折子遞給他,紀珣接的比誰都快。

紀珣隨手拿了個“珍珠簾”,它點燃會去一枚飛箭躥到空中,然後四散開成一整片珠簾似的白色小火球,顏色上雖然沒有“金盞銀台”炫目,但是效果也極佳。

紀瑤和懷恩也湊了熱鬧,一塊點了個“走地鼠”。這個煙火不在天上綻放,點燃後,就如旋轉的流星一樣,在地麵上高速打圓,火星四溢,甚為壯觀。

等把院子裏的煙火都放完,子時也過了,新的一年開始了。懷恩讓紀瑤先回屋睡下,他和王芝紀珣一同收拾完殘局才離開。

這個點安樂堂本早就關門的,但是今天是新年,所以大家都不會和往常一樣那麽早關門。但是這三個人不知道怎麽突發奇想,不想從大門出去,偏偏翻了牆,連沉穩的懷恩也跟著兩人瘋了一回。

除夕夜裏睡的晚,第二日紀瑤醒的也晚。醒來的時候,懷恩正在院中燒水。

“你昨夜沒回去嗎?”紀瑤睜眼閉眼他都在安樂堂,她她都懷疑這個人在這帶了一整夜。

“怎麽會,我剛來沒一會。”懷恩覺得紀瑤這樣很可愛,剛醒來懵懵的,搞不清楚狀況。

“你這樣休息不足,對身體也不好。”她近來睡得越來越多,白天還總是困,懷恩這樣不睡覺的,怎麽受得了。她雖挺希望懷恩在抱竹苑多呆呆,隨便講講話也好,但是也不能是以犧牲他的健康為前提的。

“我早起慣了,不管睡的多晚都睡不著的。”懷恩也不是在安慰紀瑤,他確實在入宮後就習慣了早起,畢竟從小學的是伺候人的活,自然要比主子們先起得早,好提前準備著。如今雖然早已不用做這樣的事,但是習慣一直保留著。

“一年也就這麽幾天閑的,你也該去別處玩玩的。”從前紀瑤就喜歡一人呆著,如今卻開始勸懷恩到處結交。或許她也知道,人終究是要活在人群裏的,一個人即便把內心塑造的再堅強,亦或是封鎖的再閉塞,也終有一天扛不住漫漫長夜。這個事紀瑤大概是來了安樂堂才明白,當她習慣日日有懷恩陪著,溫柔且細致的照顧她所有的情緒,她就無法再扛住離群索居的孤獨。於是她開始變得複雜,甚至開始說一些模棱兩可的話,開始試探懷恩會不會棄她不顧。

“內廷裏哪有什麽可結交的人,惹了孽緣還不如不從一開始就不認識。”懷恩在外人麵前總是對每個人都有耐心,如果可以他也會真誠的幫助每個人。但是日子越久,他也越來發現,這樣的這樣的善意並不適用於每個地方,至少在紫禁城裏,管的太多就會有太多的麻煩。即便到如今,懷恩雖然不再像年少時那樣對每個人的苦難都進一份力,但是人性中純粹的真摯依舊在他的身體中,不會消失。

“那我們這段孽緣,你打算何時斷?”

紀瑤其實很想知道,在懷恩心裏,自己是什麽樣的存在。

“紀瑤,如果可以,我真想一輩子能與你一處呆著,就這麽呆著也覺得歲月真好。”

是啊,他就是私心紀瑤。與她待在一處,他總覺得有一種歸屬感,讓他不再覺得如浮萍一般,不知道人生的去處。

“我如何配得上你這樣對待,你還有大好前途,你不怕都折在我手裏嗎?”

她是殘柳之身,生死不知,人人避之不及。可這個人給與了她太多,她甚至不知道他為什麽能對她這樣好,她什麽也沒有啊。這輩子,她是欠了一屁股糊塗債,她活一天就還一天吧。

“哪有什麽大好前程,君王都是薄恩寡義,今日瞧得上我,誰知哪日就厭棄了。所以前程一事,誰又能說得準的。”

紀瑤聽懷恩這話倒也在理,她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沒有皇恩時,她如一例沙塵,毫不起眼,皇恩沐澤時,她如珍珠般,人人追捧,皇恩散去時,她如礫石般,無人問津。試問,這樣的地方,誰又能說誰前途無量官路亨通呢?

“倒也不必這麽沮喪,你做你的,他看不看得見也不必在乎。”

人活著,不過討一口飯吃。旁人的喜怒哀樂哪有那麽重要,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就是不錯了。

“你不必安慰我,我哪有那麽脆弱,早就習慣了。”

一句習慣,是大內裏每個活下來的人,最有力的回應了吧,畢竟沒習慣的都化作黃土一捧了。

“懷恩,我想去院子裏曬會太陽。”

“好,我來搬椅子,你先去選地方。”

頹廢的話不必多說,讓人在好日子裏,也白白蒙上一層陰霾,浪費了好時光。紀瑤怕這話再說下去,兩個人就該成了怨婦,抱頭痛批這吃人不吐骨頭皇城。連滿院春光都來不及瞧,全然辜負了。

“就在這坐著吧。”

紀瑤選了一處沒遮沒擋的空地,坐著可賞梅,抬頭可觀雲。

“好。”

懷恩在書房裏把兩個四出頭官帽椅搬了出來,放在了紀瑤選的地方。又拿了軟墊和靠背放在紀瑤的椅子上。

今日的陽光很足,巧的是也無風,所以坐在太陽下暖洋洋,隻管享受這份溫暖,不必被北風打擾。兩人就這麽坐著,很久沒說話,隻癡癡瞧著雲卷雲舒。

“你說,我們瞧見的雲有沒有從雲城飄來的?”

紀瑤突然奇思妙想,雲朵在天上飄來飄去,不願停留在原地,那麽她瞧見的每一朵雲都是從哪裏飄來的呢?

“一定有吧,也許我們眼下瞧著的這朵雲就是呢。”

紀瑤聞言,眉頭舒展,無聲的笑了。

“懷恩,那你看那朵巴掌大的小雲彩是從哪飄來的?”

懷恩瞧去,那朵雲像極了太湖石。

“那朵雲,極具皺漏瘦透之美,一定是蘇州哪個園子裏的太湖石印成的雲。既如此,那它就是從姑蘇飄來的。”

紀瑤點頭,“言之有理。”

“那太湖石雲右邊的那朵一定是從徽州飄來的。”

紀瑤用懷恩的思路,立刻給另一朵雲想了個出處。

“如何見得?”懷恩問紀瑤。

“那朵雲像雕刻成如意雲紋造型的歙縣墨,可不是從徽州來的麽。”

兩人相視大笑,笑這無聊卻有趣的行徑,笑這浮生半日閑。

觀雲半晌,二人在耀陽下,漸生困倦之意,便靠在椅背上,合目養神,偶有微風吹起碎發撩撥在臉頰上,惹得人癢癢的。大約是四周太安靜,陽光太溫暖,紀瑤竟漸漸睡沉了,腦袋也偏移到懷恩的肩膀上,讓人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懷恩睜開眼睛,看見了紀瑤側臉就這樣躺在自己肩頭,第一感覺不是臉紅耳熱,坐立難安,卻是生出經年如是,鬆柏常伴的念頭。但一抬頭,他就看到前方的紅牆朱瓦,猛然想起這裏是紫禁城,心裏一陣失落。

雲遮金烏,暖意褪去,溫度也低了下來。紀瑤沒有毯子保暖,要是在室外睡久了會著涼。他輕聲喚了她名字。

“紀瑤,天涼了。”

紀瑤沒睡的過沉,耳邊有人叫自己立刻就醒了。隻是自己的腦袋何時搭在懷恩的肩上,是一點想不起來了。

“我怎麽坐在椅子上都能睡著了。”

“要是還想睡,就去屋裏睡吧。天陰了,院子裏有點冷。”

紀瑤確實還有點困,就接受了懷恩的提議,再去睡會。懷恩給她掖好被子,守著她睡著才肯離開。

三天的休沐過得太快了,焦頭爛額才是內廷最真實的寫照。三天年一過,禦書房開門,秉筆們日夜輪值,給皇帝批折子。除了審閱,還要寫下對奏折的看法與意見,若是成憲帝不滿秉筆們的初審意見,甚至會因此問罪。不過好在秉筆們都是從內書房裏出來的,對於家國大事也是內閣大臣手把手教會的,所以和皇帝也算是師承一脈,在大致的方向上是一致,但畢竟君心難測,有時即便是日日伺候的秉筆也找不準皇帝的心思,難免遭罪。懷恩王芝一流,即便在內監中做到了極致,也不免會被殺雞禁猴。所以一旦輪值,那必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來的,不敢懈怠,因此下值的時候,總能見到秉筆們沒精打采的。王芝就是佩服懷恩的精神頭,他下了值隻想歇著躺著吃著喝著。而懷恩,從前就是下值了便練字彈琴看書的。如今更閑不下來,天天司禮監安樂堂兩頭跑。

但是最近的日子,容不得懷恩分出精力去安樂堂了。一是胡秉筆在禦前失儀被貶,暫無新人頂上;二是吳秉筆病了,要將養一段日子。一下子少了兩個人,懷恩的事情陡然增多,往後一段時間都要日夜伏身案牘。但是心裏總惦記著紀瑤一個人在安樂堂過得不舒心,硬生生還是擠出了點時間去紀瑤那和她知會一聲。隻是他不知道這樣的的日子究竟要過多久,因此從司禮監的倉庫裏支領了好幾遝宣紙與顏料,還讓王芝找人從內藏庫借了幾本畫來,他一並帶去給了紀瑤。

“這段時間我怕不能像往日那樣來陪你,你就先畫畫解悶,或者練字也行,你若是想寫小楷,這裏麵也有白頁冊子。”

懷恩一件件的交代,就像一位即將外出的父親,在交代不能獨立的女兒一些生活瑣事。

“你總這樣不放心,哪裏還能真的悶死了。”

懷恩不是怕她悶死了,是怕她悶著悶著,從前那些不好的病就又發了,他不在誰又能救她呢?如此想著,心更難安,連表情都凝重了。

“我不會再尋死,也會好好對這個孩子,你放寬心,去做你該做的事情去吧。”

懷恩的那點心思全寫在臉上,紀瑤怎麽會看不出來。從前她的情緒是不大好,對孩子也也隻有恨。但是如今她不這麽想了,她覺得這樣的日子也很好。如果沒有這個孩子,她和懷恩就不會重逢,更不會有機會一起吃火鍋看梅花數雲朵。所以一切都是機緣,她不該那麽消極,接受眼下的一切,總比終日活在煎熬裏舒坦。她舒坦了,關心她的人才不會惶惶終日,不得安生。

“你能如此想就好,我忙完這段時間就回來。”

到頭來,自己竟然被紀瑤安慰了,他到底小瞧了她,她既然能在大內呆這麽久,自然也有她的過人之處,就算遇到天大的事,她該緩過來還是緩過來的。如此最好,他也安心了。

年關之後,司禮監除了秉筆少了兩個,還要緊著準備太後壽辰的事。雖然不是整壽,但是成憲帝與這個嫡母麵子上還過得去,而太後向來不喜歡貴妃,貴妃怎麽也要乘機討好,皇後更是處處逢緣,自然要依著成憲帝的意思,辦的好看些。

早前,皇後看中了王芝送的《羅漢圖》,想著太後禮佛多年必然喜歡?呈給太後之後,果然不出其想。太後大悅,讓皇後在成憲帝麵前好一頓長臉。壽宴一過,皇後乘著高興,又賞了王芝。這一來二去,王芝成了皇後身邊的紅人,多了個撐腰的人。

不過賞賜之物,王芝從來不缺的,他把皇後前後賞的都留著了,回頭有機會就給紀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