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瑤在於書畫上的造詣整個內藏庫都知道的，隻是她性子清高，掌事不喜歡讓她出這樣的風頭，寧願遞上平庸的賀禮呀，也不會讓紀瑤來掌筆。偶爾迫於上威，也是維護內藏庫的麵子，掌事才肯讓紀瑤來辦這種差事。她於筆墨精通，亦精巧於思，她作的畫不單單臨摹名家，也會根據流年事跡將古畫改編，重新創作為一幅結合時事的祝壽圖。當年她的畫一入中宮便被皇後選中，還厚賞了紀瑤與內藏庫。掌事本想接機緩和一下和紀瑤的關係，但是紀瑤卻依舊恭敬的拒人於千裏之外，讓她心中發恨，從此再沒給過她出頭的機會。

不過這在旁人眼裏看著覺得紀瑤是咎由自取，但是於紀瑤自己，卻也是不錯的結果，省的她替不相幹的人勞神費心。

“王秉筆可有巧思？”

紀瑤雖然對這種事並不感興趣，但是聽到是王芝，她倒是饒有趣味，想聽聽對上圓滑的人會怎麽做這樣的差事。

“這個差事年年都是他做，再有心的人也想不出花樣了，今年正為這事煩著呢。又是廠臣抬舉他，隻給他一人做這份差，他也不敢怠慢。”

差事是好差，做好了得臉受賞，做不好也沒罰。難就難在，王芝也不能真糊弄過去。

“我這有一個東西，興許對他有點用。”

紀瑤出門去了書房，取了一幅畫來，展開在懷恩麵前。乍一看像極了南宋大家劉鬆年的《羅漢圖》。整幅畫通過對山石樹木等自然景物的精心布置和渲染，營造出一個草木豐茂、秋清氣爽、山果飄香的畫境。羅漢與小和尚神情悠然自得，營造了人與自然、人與動物之間互相依存的祥和氣氛。要是湊近仔細瞧羅漢的五官，才能分辨出與原圖的不同。紀瑤把羅漢的五官柔化，又按照記憶裏太後的樣子描摹。

說來也是巧合，她畫這幅畫的時候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用途，不過是想隨便添個慈眉善目的長者五官進去，看看是什麽效果。腦子裏轉了一圈也沒想起什麽人來，隻有太後符合，也就隨意塗鴉了。等畫完成，她細細端看效果，居然覺得不錯，就收起來了。

“你何時畫的？”

懷恩奇怪，他來的這樣頻繁，怎麽還錯過了她的大作。

“你挨板子的那段時間畫的。”

紀瑤難得打趣，兩人相視一笑，浮生多了一分樂事。

沒過幾日就到了臘八節，宮門大開，司禮監沒當值的人都去了宮門口施粥，王芝也去了。雖然不用和小太監們一樣去一碗一碗的打粥，但是天子賜粥，百姓們都想討一點福氣，隊伍排的特別長，還時常有人犯渾插隊，王芝就要帶著人去勸退，一天下來嗓子都冒煙了。倒是懷恩在紀瑤這裏待了半天，舒服得很，還順了一幅畫。

紀瑤把那幅亂作的《羅漢圖》送給懷恩的時候，隻說讓他拿去玩的，也沒直說要給王芝。懷恩知道她嘴巴倔，也不戳破她，但是也不能真的就拿回去隨便把玩，定是要送給王芝的，也當謝過他這段時間對紀瑤的照看。

晚上王芝把裝臘八粥的木桶及碗勺都清點好數量，安排人送回禦膳司後才放心回司禮監。走到房門口就見懷恩抱著一幅卷軸在門口踱來踱去。

“這個時辰來我這幹嘛？做賊的麽。”

“王秉筆滿屋子寶貝，我偷點也不會被發現吧。”

“怎麽，你還真來盜竊呢。”

“我是來給你送寶貝的。”

懷恩也不管星光微弱，在星月下展開畫軸。畫卷上用顏料塗抹的佛光在血色下散開，奪目異常王芝一眼認出畫中人，連聲讚歎。

“這也太妙了吧。”

太後禮佛多年，近來更是越發虔誠，若是看見自己滿身佛像佛光，一定深感欣慰。王芝還在困擾壽禮，這下不就來了麽。

“你從哪兒淘來的？”王芝忍不住好奇，是哪裏的畫家作出這麽新奇的畫的。

“是你常罵的畫者。”懷恩吊人胃口。

王芝正顏道：“我何時罵過翰林院的畫師了？”

懷恩也不再賣關子了。

“是紀瑤畫給你的。”

王芝一時語塞，竟然是她。

“她有這麽好心？”王芝不信，那個人傲的要死，自己和她又不對付，她幹嘛要這麽做呢。

“她心裏一直感激你的，所以我跟她提到你的事，她就主動把畫給我了。”

王芝的心裏亂七八糟的，本來可以好好討厭紀瑤的，現在這樣再討厭他顯得自己多小氣啊，於是轉頭把炮火瞄準了懷恩，“你以後少在她麵前提我，省的讓她覺得我多沒用了，這點小差事還得靠她。”

“這樣麽，那這幅畫我就還給她了。”

“哎哎哎，別，這我先收著。”王芝從懷恩手裏搶過畫，小心卷好，又找了個盒子裝起來，鎖在自己放錢財的櫃子裏。懷恩就在一旁靜靜瞧著他口是心非的一頓操作，就像看了一出好戲一樣開心。

過了臘八，日子一天天安穩的捱到了年關。無論是大內還是民間，都呈現出迎接新年的氛圍，各宮各院合司各所也各自準備起過年要用物料。除了給皇家的份例，還有底下人的。大內的人來自五湖四海，過新年的習俗各有不同，安頓好貴人們，宮女太監也喜歡找同鄉結小隊，按照家鄉的風俗一同過個年。

年前的那段時間，整個皇宮都是忙碌的，但是過了除夕，就能迎來幾天清閑。成憲帝雖算不上絕世明君，但是於政務上還算勤勉。一年到頭除了中秋，也就新年三天不處理政務。而這些積壓的奏柬，都需要在除夕夜前全部批閱掉。作為秉筆，懷恩與王芝也在這幾天不分晝夜一直隨侍禦前，陪著成憲帝加班加點。紀瑤這邊沒了這兩人叨擾，一片冷清。

這段時間，懷恩也不是一天都不曾去安樂堂。隻是國事為重，成憲帝也就這幾天盯他們盯得緊。常常下值已是半夜，安樂堂都關門了，紀瑤也都睡了。他倒是做的出半夜去瞧人一眼就走的事，但是香夢中人可察覺不到。

年三十，舉國同慶，紫禁城也褪去肅穆，呈現出愉悅喜慶的氛圍。和往年一樣，成憲帝在乾清宮設宴，有品階的大臣與各地藩王們都來乾清宮與帝王同吃年夜飯。叔伯子侄君臣間在這短暫的時間裏，營造出其樂融融的假象，讓人覺得，帝王之家也不盡然無情。

這一頓晚宴後，有人繼續留在皇宮陪著太後與成憲帝一起看徽州來的春喜班唱的大戲，有人早早離宮回家陪著自己的家人。

司禮監在劉海的組織下，也一起吃了頓飯。吃完飯就讓底下的人各自玩去，也是難得鬆快鬆快。

懷恩在吃飯的時候就象征性敬了幾杯酒，筷子沒動幾下，飯局一結束就回屋，屋裏已經有人等了他許久。今夜皇宮人頭攢動，錦衣衛幾乎全員出動保衛皇城安全。紀珣在值班時被懷恩瞧見，讓他來司禮監敘舊，指揮使見是懷恩，賣了他幾分薄麵。紀珣就提前去司禮監等懷恩下值。沒等多久懷恩就回來了，紀珣立刻從凳子上站了起來，懷恩把早早準備好食材塞到紀珣手裏，自己端著鍋具，與他一同去了安樂堂。

今夜走在內廷的長巷上，感受格外不同。四周的院牆裏都是煙火，一團團火花飛到天上，綻放成絢爛的煙火，把漆黑的夜空映的五光十色，比敦煌的壁畫還要好看。懷恩與紀珣一路走著，也癡醉的看著不同的煙火。美好的事物，即便見過千遍萬遍，也忍不住不被它吸引。所以他們走著走著，路上多了一個人也沒發現。

王芝悄無聲息地帶著他買的“金盞銀台”“鬆竹梅”“珍珠簾”等各種煙花大包小包的跟上懷恩和紀珣。今夜除夕，哪哪都放煙花，安樂堂一定眼紅，他給他們送點去，也算是還了紀瑤人情了。

本來三個人在路上還隻敢用眼神交流，不敢大聲說話，直到進了紀瑤的院子，才鬆了氣。

“姐姐，我和董秉筆來陪你過年了！”

紀珣在院子裏，就急著喊紀瑤。偏偏他這話隻說了自己和懷恩，一旁的王芝嘟嘟囔囔的：“當我是空氣麽。”

紀珣看了一眼王芝，沒理他，繼續往紀瑤那走。

今夜本就熱鬧，街巷上皇宮裏到處都有人放煙花，紀瑤也不想往日似的躲在屋裏，早早閑坐在庭院中看滿天花火。想著今日除夕，懷恩可能會得閑，也許會來瞧自己，正想著人就到了，而且還多帶了倆。紀珣來倒也正常的，王芝怎麽也有閑情跟過來？她也不管這麽多，能在過年的時候見到親人，這是好多年都沒有的事了，今年這個年過得一點也不落寞了。

“珣弟，你今日在宮裏當值嗎？我還擔心你第一次在外邊過年不習慣呢。”

說這話幾個人已經把東西放下，從各個屋子裏搜摸了三張高低不太相同的凳子，擺在了紀瑤身旁。

“是的，今夜整個衛所的人都進宮了，還好董秉筆把我拉到姐姐這來，不然我可沒法閑著過年了。”

紀珣和紀瑤聊著，手上也沒消停，幾人合力把爐子生了火架了鍋，再打了清水放進鍋裏，等水開就可以添食物進去了。

“你們這是要在我這開涮麽？”

紀瑤看鍋都燒上了，菜也整齊的擺在食盒裏了，馬上就要涮鍋子了，猝不及防的。

“入冬好久了，你的飲食也都是那些單調的，今日除夕，我切了些羊肉來，正好給你補補。”懷恩把碗筷用清水過了一遍，瀝幹靜水，放在紀瑤手裏。四個人圍著爐子，看爐火正旺，水泡呼嚕，居然也挺和諧。

“這大冷天坐屋外吃鍋子，也是沒誰了，還沒吃上就凍死了。”

王芝其實也不冷，但是剛才瞧見紀瑤悄悄搓了搓手，分明是冷的，想提醒又抹不開麵子，就抱怨了一句。

紀珣與王芝不熟，沒什麽交集，隻知道他與懷恩交情匪淺，原以為是個好相處的人，沒想到說起話來一點不好聽。也不管對方什麽身份，直接懟了回去。

“你要是嫌冷，可以回去鑽你的暖被窩去。”

王芝沒想到碰上了刺頭，氣勢上也不想輸。

“你一個千戶也敢這麽跟我說話？”

王芝雖然不跟女人計較，但是也不是誰都不計較。紀瑤對他態度差點他就忍了，這個小毛孩也敢來找自己的晦氣。

“你一個外人，摻合進我們雲城人的晚飯幹什麽？”

王芝氣的差點跳起來，被懷恩摁了下去。

“都少說兩句吧，今天年三十，開開心心吃個鍋子不好麽。”

懷恩見兩人才認識就能吵起來，勢頭可不妙，隻能從中調和，別讓紀瑤過年反倒不得安生。好在這兩人，也都不是什麽較勁的人，見好就收。懷恩也乘著兩人消停，進屋拿了一件鬥篷給紀瑤披上。夜深露重，她身子沉，不能著涼。

水開了後，王芝把鍋蓋揭開，紀珣把青菜和菌菇先下進去，讓湯先煮出鮮味。懷恩把事先調好的麻醬舀了幾勺進紀瑤的碗裏，“待會把羊肉和菜蘸著麻醬吃，味道會更好。”

一旁的王芝也把碗伸過來，“給我也來點。”

懷恩也給王芝添了一些。

“紀珣，把你的碗也拿過來。”紀瑤見紀珣忙著下菜，提醒他弄些蘸醬。紀珣順勢拿起碗，紀瑤接過給他也添好。

菌菇湯煮好，薄切的羊肉片放裏麵打個滾就熟了。紀瑤夾了塊給紀珣，懷恩夾了塊給紀瑤，王芝給自己夾了塊，複又看了三人一眼，覺得好生沒趣，從嘴裏吐出了“矯情。”

“你那是嫉妒。”紀珣戳穿他。

懷恩怕兩個人又吵起來，趕緊給王芝也夾了一塊。

這樣的場景，雖然看起來鬧騰，紀瑤卻一點也不反感。不知道是不是一個人在安樂堂待久了，忽然有許多人圍在她身邊鬧，她居然覺得有趣，真的越來越像一個老年人，看著打鬧的小輩們。

“謝謝你們來陪我過這個年。”紀瑤舉起碗，就像舉起了酒杯一樣。她率先把碗伸向了王芝麵前，要和他來個碰杯，王芝愣了下，舉起碗和紀瑤輕輕碰了下，碗碟碰撞的聲音湮滅在煙花的響聲中，化作新年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