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恩在淨手,半彎著身子,瞧她帶著藤過來,起身接過。
“養育之恩,何其勞苦,你定是用心了。”
這話紀瑤也受得起,她確實沒少下心思。自小讓她這麽上心的人都少見,何況是一根草。但是她也不全然是在付出,看到一顆小藤逐漸長大,再開花結果,事事操心卻也事事順心。養個盆栽,竟然養出了一絲做母親的感覺。有些事她雖是被迫接受的,但是漸漸的,也能從細末處察覺出不一樣的滋味,就好比腹中此子。
一開始她的態度十分決然,她的觀念中,兒女必得事與相知相守之人來誕育。也因為如此,所以從來沒有生出歪念頭。她料不到自己這樣平凡的樣貌以及謹慎的性子,也有被天子臨幸的一日。更想不到的事,這不得已接受的事情,還留下了一枚種子。
她沒法怪罪任何人,隻能將心中所有的怨念都留給了這渾然無知的萌芽。甚至差點因為自己的的一念之差,讓他冤死腹中。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即便是旁人見紀瑤怎樣的冷漠,但是她終究是有一顆跳動心的。她沒法一直忽視這個早已存在孩子,也沒有辦法一直將自己的命運歸咎給一個未出世人。
孩子在她的腹中一日日長大,就如同那一株羸弱的藤苗在盆中一點點抽芽。開春後的日子漸暖,苗長得好,孩子也也來越好動。紀瑤已經可以感受到他的每一個動作,是睡了還是醒著,是鬧著還是歇著,竟到了母子連心的地步。大概也是因為有了這些母子間的互動,紀瑤才真的從心裏接受了這個孩子,不再把他當作旁人的冤債。紀瑤看著懷恩手裏的番茄,心中感激他費的苦心。
這孩子曾經是她的逆鱗,碰不得說不得。他一直在想辦法開解,想辦法讓自己接受。所以才挑了這樣一個機會,讓自己親自感受孕育生命的過程。他繞了好大一個圈子,想讓她自己解開心結,總算是得到了想要的結果。這世上本沒有那麽多苦難,想不通的人多了,苦難就多了。所以他一定要紀瑤想通,不讓她成為萬千痛苦的人之一。
“多謝。”
紀瑤讀過的書沒有一屋子,也有一車了。可是她很不會說那些巧言令色的話,更不知道如何去感激一個人的恩情。但是她的心與身體是誠實的。她對懷恩說“多謝”的時候,心中有一股說不出力量,全部堆在嗓子眼,讓她險些哽咽。眼中雖然沒有落淚,但是眼眶已經紅的似血。
懷恩見她很不對勁,趕緊放下手裏的東西,想伸手去安慰,卻在伸到一半時,覺得不妥,懸在了空中。紀瑤主動走上前一步,抓住懷恩頓在半空中手,把它放在了自己隆起的肚子上,裏麵的小家夥像是認識這雙手一般,興奮的動了好幾下。
“謝謝你讓我明白這個孩子的珍貴,我會把他平平安安的生下來。”
懷恩麵色緋紅,驚詫於紀瑤的舉動,也驚詫於一個生命的悅動,這樣的體驗也讓他更堅定自己的決定時對的,他做的付出是值得的。
“那你,一定要信守承諾。”懷恩也濕了眼眶,因為他知道,紀瑤活了過來。他們也終於有了同心,往後不論有多難,隻要勁往一處使,總能一關一關的過。
兩人都是聰明人,說話也是點到即止,沒有在這個話題上過多的討論。懷恩轉手就去把廚房收拾了,紀瑤也在旁邊幫忙。河蝦要吃新鮮的,不能養太久。抱竹苑的小廚房太久沒開灶了,實在指望不上,隻能把除夕那天留在這的餐具撿出來洗洗幹淨,生起爐子,將河蝦白灼了。
蝦熟的快,懷恩怕煮老了,一直盯著爐子,紀瑤也陪著,雖然無事,但是兩個人盯著鍋,聞著香味就滿腦子都是蝦了。滾燙的沸水裏,蝦遊個泳就熟了,懷恩盡數盛起來,端給紀瑤。紀瑤很久沒有吃到新鮮的食物,也是期待味道。但是看懷恩毫無要動筷子的意思,不依不饒一定要他同食才肯吃。懷恩怕蝦冷掉失了風味,值得接過筷子,二人又一次同坐而食。這個河蝦雖然沒有放調料,但是蝦肉本身就是鮮甜的,即便是這樣用白水煮一下,味道也很好。而且河蝦的身子小,吃起來連殼都不用剝,一口一個才是。
吃飯一半,紀瑤想說些什麽,但是才發現自己與懷恩相處幾個月,都是他在說在做,自己對他的事實在關心甚少。
“你在宮裏可有同坐而食之人?”紀瑤假裝隨口問問。
懷恩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是紀瑤分明就是在問他可有對食。腦子裏答案還沒有,手裏的筷子先掉了一隻。
“我這樣的人平白去耽誤人做什麽。”
他既不能陪人終老,又不能陪人生兒育女,既如此,他何必去禍害人呢。宮中對食雖多,但是名聲到底是難聽。內監不是完人,卻也有七情六欲,也有禮義廉恥,至少懷恩絕不是為了私欲,就能隨便毀掉她人的那種人。
“以你今時今日的地位,對旁人也是一份倚仗,怎麽會是耽誤呢。”
紀瑤知道他內心卑敏,卻也替他鳴不平。他自是年少有為的,弱冠之年就已經成為成憲帝最看重的秉筆,無論是誰都要說一句前途無量。況且我朝從不看輕內官,皇帝們甚至給了更多的信任在司禮監,所以幾代廠臣的權勢都越過了內閣首輔、錦衣衛都督。內廷的人都是成了精的,有利可圖怎麽會無人巴結,若是能得秉筆們青眼,對於活在底下的小宮女來說,不知道要少走多少彎路。想來不是沒人找過懷恩,隻怕是他心裏不願。
“伴君如伴虎,誰又能保證永遠得君心。因著福禍未知的事,誰又肯付出真心。既沒有真心,又何必彼此蹉跎一場。”宮裏的日子難熬,若是身邊人還在每日演戲,不過是多了一分累。況且宮裏的女使,到底是精挑細選過的。非富即貴人家的女兒,要麽憑借著家裏的權勢或是自己的本事在宮裏掙一份前程,要麽等到了年紀出了宮去嫁人。可無論是走哪條路,也比委身內官來的體麵。宮裏對食雖多,但是大多都是用利益來堆砌的聯盟,沒有真心,聚的快散的也快。他不需要這樣流於表麵的關係,更不需要有名無分的苟合。
“這世上哪有那麽多真心,能做個伴就很好了。”紀瑤明白了懷恩的想法,也欽佩他的秉性,生在這醃臢的內廷,還能潔身自好的人不多。有時候她真覺得相由心生,他生的這般明媚,大約也是因為他有顆光明的心。
“我是癡心妄想的,那你呢?你有想過後半生要和什麽樣的人過呢?”
同樣的問題,懷恩也想知道紀瑤會怎麽說。
“我還有什麽指望,左不過在此困死。”
說什麽後半生,她是真的想不到能有什麽前程。本想著熬到年歲回家孝敬叔父叔母,一家人和敬的過日子。可是被皇帝臨幸過的女使都是登記在冊的,就再也不能離宮了,哪怕皇帝這輩子都想不起來見你第二次,你也得為了皇帝在皇宮裏苦等一輩子。何況紀瑤的情況還這麽特殊,不僅是不能出宮的問題,就這樣的情況哪裏還允許她想許多。懷恩也知道紀瑤這樣想也是沒錯,任憑誰人落的如此,也不會太樂觀。
“若是不想別的,就讓你選一個地方過下半生,你想去哪裏?”
紀瑤扭頭看向懷恩,見他眸中波光粼粼,一時竟也天真起來,當真沒想旁的,回了他“姑蘇”二字。
“年少時讀書就很向往唐寅的桃花塢長什麽樣子,也想看看文衡山先生親手種下的紫藤花,盛開的時候是怎樣的盛況。我雖生在邊陲,長在京城,卻一直羨慕江南的女子,可以飲太湖水,食禾田米,遊滄浪亭,住瓦黛裏。此生若是能一睹江南風光,也不算白活一場。”
這些都是她的癡望,原也就是閑來想想的,說出來讓人聽了笑話。
“好,那我就送你去平江府。”
紀瑤不懂懷恩這話是什麽意思,“什麽平江府?”
懷恩放下碗筷,看著紀瑤,神情鄭重,“有些話不便多言,但是你記住我不會讓你在這困一輩子。”
紀瑤聽出弦外之音,也無心夾筷,“不要為我涉險!”
不管懷恩要做什麽,她一個懷了皇帝孩子的女官,要想爬出宮牆,非得九死一生不可。她縱有私心,也不能拉別人做墊腳石,何況那人還是懷恩呢。她欠他的一輩子都還不完了,怎麽可能還要他為自己做這麽危險的事。
“此事雖難,卻也事在人為,你不必害怕。”
若是把一個日日都要出現在人前的女官憑空變走,確實難如登天。可是紀瑤雖然掛名在內藏庫,卻早已從那脫身。她在安樂堂的數月中,從未惹人注意,更無人走動。她雖活在內廷,卻和死了無異,根本沒人會去追究她人去哪了。雖說永壽宮那邊是知道的,但是這段時間他也有留意,那邊並沒有死盯,這中間的關口鬆泛著。隻要等紀瑤把孩子生下,把身子養好,日子就差不多了。
“我不怕別的,我怕的是你……”
她已經這樣了,怎麽折騰也就那麽回事了。可是懷恩他不同,他聖眷正濃,說不定哪日就能提督東廠位極人臣,她不能毀了他。
“那我準備著,到時候走與不走的,你來選。”
“懷恩”紀瑤慌了神,往常的冷靜全都拋腦後,抓住懷恩的胳膊,隻叫他“什麽都不要做!”
“我們私底下說些不該講的話,我在安樂堂相安無事過了這麽久,已經是蹊蹺至極。按理說舊年秋日,我就該被一杯毒酒毒死,這才是宮裏正常的做派。你在內廷雖有些體麵在,可是到底上頭還有廠臣有閣臣有貴妃和皇帝,能壓住你的人並不少。這些人裏有多少人被瞞住不知道此事,又有多少人知道了,恨不得我早點去投胎別擋了他們的路。知道此事的人,不可能容我慢慢養胎,把孩子生下來再收拾我,這樣不僅費時費力,他們也會怕夜長夢多吧。所以現在這樣的情況,一定是有別的事被籌劃在裏麵了。懷恩,很有可能你已經因為我陷入了一場黨爭,如今他們在撒網,你已經在網中,切莫越陷越深。不說你我,怕是一切與我們有聯係的人都已經進了局而不自知。紀珣也好,王芝也好,他們也都不能算安全,我每每想到此,心中都無法安定。可是這段時間我一直在自欺欺人。安慰自己這都是我孕中多思所故,可你如今還要做萬劫不複之事,我真的不能充耳不聞了。以後你還不要來安樂堂了,更不要替我籌謀別的事,否則我就是一頭碰死,也不能連累你。”
“紀瑤,別賭氣!”
懷恩知道紀瑤的性子,她說到做到,所以她講一頭碰死可不是在嚇唬他。
“可是已經身在其中,如何抽身而退,不如釜底抽薪賭一場。”
左右都沒不是好闖的,何不朝著生門去呢。
“我不要用你的命賭……”紀瑤還有好多話沒說下去,淚竟先流下來了。自打父母去世後,她的心就像鐵一樣,沒有人能傷,她是再沒流過淚的,她都忘了流淚的感覺,所以淚滴到懷恩手上都沒發覺。
冰冰涼涼的一顆小淚珠,像凝結了霜雪的魄力似的,陡然落在懷恩手背上,那觸覺著實讓人顫抖。再抬頭,對麵已是淚人。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說胡話了,你別當真,更別為了我的胡話氣壞了身子。”
紀瑤這樣崩潰,懷恩也是頭一回見,她最是剛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居然也會在自己麵前展現出這樣的一麵。看她這樣哭,懷恩是全身上下都在愧疚,怪自己沒照顧好她的想法,把這些事強加給她,讓她憂思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