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瑤止住不像話的樣子,抬起袖口,一把把淚點擦幹淨,“懷恩,你走吧,我以後會緊閉抱竹苑的大門,我們還是不再見麵的好。”
懷恩怎麽對她,她全然看在眼裏。這一片肺腑之情,他們兩人都沒有立場去回應。但是她既然已經立於危牆之下,絕不可能讓懷恩撐在她背後,去抵擋牆塌後的禍亂。今日懷恩尚有餘力去麵對,倘若一朝事態嚴峻,前朝後宮的都來秋後算賬,懷恩又能擋住多少。可是紀瑤太明白他了,他就是個傻子。不管能不能擋得住,他也會衝在自己前麵,任憑暗器冷箭往他身上紮。隻是,這有什麽用,這世上哪有誰能替誰死的。她的命,她自己會擔著。縱然她現在冷言冷語將他趕出去,也好過他陷入沼澤再難脫身。
“紀瑤……”懷恩還想分辨兩句,紀瑤就已經抓著他的胳膊往門外推。懷恩不敢使力氣,隻得被紀瑤推的步步後退,直到將他推出院外,紀瑤閂上門,再沒出聲。
懷恩在屋外敲門,卻又不能弄出大的動靜,怕引起沒必要的人注意,可是這邊他怎麽喊紀瑤都沒了回應。紀瑤躲在房間裏不去聽院外懷恩的叫聲,她不能在這個時候心軟,她要他平安的活下去。要他在司禮監大展宏圖,成為青史中濃墨重彩的人物,他不能為了自己,為了宮闈裏沒完沒了的算計折損在安樂堂,前朝才是他該費心盡力的地方,萬民才是他該惦記的正事。
紀瑤選擇長痛不如短痛,但是懷恩根本沒得選。他怎麽可能把她一個人丟在那,他若是做的出,那一開始他就不會去管她。既然已經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關係,還小心翼翼個什麽勁。能平的禍平了,不能平的一塊扛著便是。可這終究是懷恩一人的豁達,紀瑤隻一心成全他,讓他別再管自己了,好好的過從前的日子。兩個人都這麽倔著,明明滿心都是對方,卻做出一副仇人的樣子。
晚上要去禦前,懷恩還要回去換上官服,在這邊也耗不了很久。
“紀瑤,我知道你很多事你喜歡自己扛,不輕易連累人。但是為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是心甘情願,也不怕與人魚死網破。可是若你覺得太過沉重,我以後便不再自我決斷,事事與你商議著,謀定而後動。近日我不來打擾你,我們倆也好互相心平氣和的好好想想,後麵的路怎麽走,你也別太擔心旁人,照顧好自己。”一番肺腑,懷恩也沒再多的話要講,紀瑤是聰明人,給她一點時間總歸想的明白。雖然不放心她一個人,但是人終歸需要一些一個人思考的時候,他從門縫裏瞧了瞧裏麵的緊閉的屋子,不覺歎了口氣,卻也隻能讓各自先冷靜下來。
可到底心裏揣了事,懷恩臉色不大好看。誰知就有小內監冒冒失失衝撞了,那小內監也是害怕,連人都沒看見就跪下求饒。
“起來吧,下次小心些就好。”
懷恩雖然心中不愉快,但是對人還是和善,小內監們冒失,也是常見,口頭上訓誡他們也都記得住的,沒有必要擺出架子嚇唬一頓。
“多謝大人。”
小內監磕頭謝恩,卻看見對方正是自己要尋的董秉筆。
“董秉筆,奴婢正是來尋您的。劉廠臣說王秉筆被下了昭獄,眼下就要被問罪了。”
王芝出了事,劉海卻讓人來尋自己,這又是何意?懷恩突然想到紀瑤剛才說的一番話“懷恩,很有可能你已經因為我陷入了一場黨爭,如今他們在撒網,你已經在網中,切莫越陷越深。不說你我,怕是一切與我們有聯係的人都已經進了局而不自知。”
他雖已經能揣測到其中一二,到底還是著急王芝當下如何,腳下步伐加快了很多,小內監在身後跟不上,也隻能疾疾地跑著。回到司禮監,懷恩本想直接去劉海處了解事情的全貌,但是想到對方畢竟是廠臣,穿便衣不妥,還是回去先換了官服。小內監也不敢先回去回話,也跟著懷恩,東奔西跑的。
劉海那邊,倒是沒有風雨欲來的感覺,院中人各司其職井然有序。小內監率前去扣門,通報懷恩來了,裏麵回了話讓進去。懷恩推門,劉海正襟危坐在桌前。
“董秉筆,請坐。”
懷恩行了禮,全了規矩才走到劉海對麵坐下。
“廠臣有何事吩咐?”
懷恩猜他是為了王芝的事,可具體還得他肯說。
“你和我家那個混小子,都是我看著長大的。我瞅著你倆就不是一類人,可他打小就願意和你一處,你們的關係也是好的,我知道。就為了這份關係,他什麽忙都願意幫襯著。你和安樂堂那位的事,我本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你和她是死是活的都是造化。憑我在陛下麵前的臉麵,就算有朝一日東窗事發,我硬要把自己摘幹淨也不是做不到。可是偏偏那小子也插一腳,和你綁在一根繩子上。當初給皇後娘娘辦的那件差事,我也沒指望他能多得臉,哪就這麽巧得了那樣好一幅畫,還是出自安樂堂那位姑娘的手,把太後哄得開心。這不是打永壽宮的臉嗎?如今永壽宮盯上了他,給他扣了巴結後宮,結黨營私的帽子。這若是旁人也就罷了,貴妃向來與皇後不睦,她要是鐵了心吹這個枕頭風,我家那傻小子在昭獄不死也蛻層皮。”
劉海對手下這些小輩,幾分真心不知,但是對王芝這個幹兒子確實掏心掏肺的好,事事替他謀劃。當初肯放心讓他與懷恩交好,無非是看在懷恩得皇帝看重的份子上。在整個內廷,除了他自己因為陪著皇帝長大,所以深受成憲帝信任,這排第二的就是懷恩了。誰也猜不透,成憲帝為何要看重以為無權無勢,還不會巴結人的內官。可是這些年也就屬懷恩升遷的最快。
不過,這世上的事情都是相互的,王芝對懷恩幾分真心,懷恩也亦如此。這樣的事情發生,懷恩不可能不急,隻是眼下根本不能自亂陣腳。
“廠臣容秉,王秉筆此事由太後壽辰之事引起,但前前後後都不能算做後宮爭風吃醋。前朝的手已經伸到後宮來了,聖上也不會再充耳不聞了。”
“你說的輕巧,貴妃和聖上之間是何等親密,豈是你我可以撬得開的。貴妃就是殺一百個內臣,聖上也不會真的怪她。。”
“可聖上也是凡人,總有不得不管的理由。請廠臣放心,這件事定有回寰的餘地。”
劉海見他這樣說,稍稍放心。
“你速來心有成算,我且信你一次,你可別讓我失望,更別讓那小子涼了心。”
懷恩起身,回道:“明白。”
王芝怎麽對他,懷恩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小長大的情誼,比什麽都真。是在冰冷的內廷中,少有的溫情。他們都是男人,不會肉麻的講,但是這份似友似兄情,他們倆誰都不會和對方去計較什麽,更不會為了自保而丟棄誰。所以即便劉海什麽都不說,他也不會放任王芝在昭獄受苦。可是現在棘手的是,昭獄歸錦衣衛所屬。不論是劉海還是他,都沒法從昭獄把人撈出來。所以眼下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事態穩定住,再討論昭獄不昭獄的事。好在他馬上就要到禦前奉筆,機會還是有的。
今天的禦書房,果然從一進門就能感覺出非比尋常的低氣壓。晚間和懷恩同值的是吳秉筆,他比懷恩和王芝都年長,交情也一般,不過看在劉海的麵子上,平日裏大家都還算客氣。王芝下大獄,吳秉筆雖然不會落井下石,但是為了明哲保身,也不會多說一句話。兩人互相點頭示意後就各自落座,開始批閱各處呈上來的奏折。從戌時到亥時,除了添茶水的小內官進出,和翻看奏折的紙張聲,兩人都各懷心事。亥時二刻,懷恩與吳秉筆準備下值,成憲帝來了,留了懷恩一人。
“今日可有未決處?”
秉筆們雖然有代筆的權利,但是總有不能決斷的事,需要皇帝親決,所以成憲帝一般會在秉筆們下值時來問問,可是晚間的折子往日都是留著第二日才問的,今天這個時辰過來留人查問,倒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卻有一事未決。”懷恩回道
“說來聽聽。”
“揚州有一鄉紳,在當地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可偏偏因為家務事鬧上了朝堂。當地的縣官礙於鄉紳的祖上是開國元勳,家中有丹書鐵券,不敢直接升堂審案,所以奏請聖上決裁。”
“究竟是何事鬧的這樣大,連縣官都不敢管的。”
“回聖上,這鄉紳家是大戶,家裏也有幾房妻妾。其中一位姓錢的小妾最是受寵,連正妻也比不上,被壓過一頭。也正是如此,這位錢氏家中的父兄都來依附,幫助錢氏討好鄉紳,從而在其中謀取好處。前段時間,錢氏的兄長發現鄉紳家的管家與正妻有些來往,便懷疑管家與正妻一同想要奪權,於是私下找人把管家綁了,誰知那錢氏的父兄黑心,竟然將管家活活餓死。那管家沒有簽賣身契,是良籍,家裏人來討要說法,鄉紳也隻想為錢氏遮掩。這麽做實為不妥,正妻不敢苟同,堅決不同意,要讓錢氏父兄伏法,便讓管家的家人去報官,才有了這件事。如今事情鬧開了,鄉紳已經沒辦法遮掩,縣官肯定是想讓殺人償命,可是強龍不壓地頭蛇,鄉紳這邊又不能不顧錢氏,所以幾方僵持著。”
成憲帝拿著折子,隨意掃了一眼,裏麵內容確實與懷恩所言無二。
“那董秉筆如何看?”
“依臣愚見,這件事雖然在縣官那棘手,但到了禦前反而簡單了。縣官礙於鄉紳盤根錯節的勢力,捉襟見肘難以應付。可是聖上卻沒有這種顧及,隻需按照大明律處置了就好。”
成憲帝丟下奏折,麵無表情的看著懷恩,問道:“依你看,那錢氏就無錯處?”
“錢氏得鄉紳寵愛,這是男女之事。可是錢氏父兄卻利用女子謀利,甚至鬧出了人命,可見沒有替錢氏思慮過。他們從沒想過一朝東窗事發,錢氏該如何做人,家中正妻還能她嗎?鄉紳被這樣一折騰,心中也有怨氣,必定與錢氏離心。而錢氏一麵是骨肉血親,一麵是主母丈夫,無論是什麽樣的結果,她的日子都不會好過了,這樣的懲罰對於一個後宅討生活的妾室足夠了。”
這樣把事情都講講清楚,其中彎彎繞繞也就明朗了,成憲帝也順了一口氣。有些事,他也終於想通,該怎麽放手去做了。
“那就讓錢氏父兄中主謀者問斬,從犯流放三千裏。鄉紳擾亂朝堂,杖責二十,錢氏禁足三個月。縣官丟了朝廷顏麵,連這點小事都不敢決斷,也該罰!就罰他半年的俸祿。另外管家枉死,著禮部派人將他好生葬了,再撥些銀子給他家人。”
“臣替死者謝聖上明斷。”
懷恩要跪下謝恩,被成憲帝製止了。隨後把話題一轉,問他“你可去看過王芝了?”
眼看著,成憲帝的神情比剛來時緩和的不少,大約剛才那一番話,真的解了他的困惑。懷恩也是在賭,她賭成憲帝也不是看不透前朝後宮的勾結,看不到貴妃的族人攀附在貴妃的膝下吸髓喝血。更是想利用他對貴妃的憐惜,把不像話的外戚都教訓一頓。
“臣還未也來得及去。”
“那你正好去一趟昭獄,替我下一道旨。”
成憲帝立刻寫下禦筆,蓋下金印,把聖旨交給懷恩。
懷恩一刻也不敢歇,辭了皇帝即刻去了昭獄。一路上,他都不敢深想王芝在昭獄的樣子。即便他從未入過昭獄,他也知道,那裏是比地獄還要可怕的地方。從小到大,他見過很多人被拉去昭獄,可是回來的卻沒有幾個。即便是回來了,也都沒了人樣,成了活死人。所以他不敢想,王芝的遭遇。他怕一切如他料想,他怕自己拖累了王芝一生。他悔恨自己當初不該把那幅畫交給他。不,不僅僅是一幅畫,他根本就不該把他攪進安樂堂。從頭到尾,他都錯了,自以為是的以為一切都在股掌之中,不料,旁人灑一滴淚,對自己來說就是一場山洪。如今他才知道紀瑤在怕什麽,在恨什麽,在小心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