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和前朝很不相同,禮重文官輕視武官。自打本朝太祖建國以來,都是看著武將打江山,守江山。錦衣衛更是成了武官代表,發展出世襲的製度。如今的錦衣衛左都督正是貴妃的父親萬吉,此次從司禮監把王芝帶走的是貴妃的長兄萬通。王芝有劉海做靠山,自己也不是任人拿捏的小內監,隻因為給皇後包過一次好差,就遭人暗算。更可怕的是,王芝是禦前秉筆也不足以讓他們顧忌。可見,萬吉眾人早已忘了恩義法度,忘了這是朱家的江山。仗著後宮作威作福的人自古以來並不少見,可是把手伸到天子眼皮底下,打天子的臉,也沒幾個有萬家父子做的絕的。
北鎮撫司的大門威嚴極了,一塊禦筆牌匾透出恢宏與氣勢,任憑什麽人站在牌匾下,都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壓的不敢喘氣。懷恩抬眼看了大門前的肅殺,卻不敢有一刻的停歇,他晚一步,王芝在裏麵就多受一份痛苦。昭獄的刑具沒有一千種也有八百種了,王芝平日裏雖然常常受責罰,可是司禮監裏有幾個人敢對王芝下狠手的。他到底是沒有見識過真正的刑訊。剛進來的時候,他滿腦子想的不過是咬住牙關,不能亂七八糟的通通畫了押。可是他小瞧了昭獄,他根本沒機會咬緊牙關,上來單單一頓開胃的鞭刑,他就不省人事了。之後又讓人用冰水潑醒,緊接著就上了夾棍。十根手指骨頭筋肉全斷裂了一般,已經說不出來痛了,隻覺得死去活來的。可是一頓刑過後,也壓根沒人問你一句話,這裏的人根本不稀罕什麽供詞,他們隻想把人活活折磨死。看清這個形式,王芝倒也不抱什麽希望,死就死吧,他也恨透了死氣沉沉的大內,恨透了高高在上的皇帝,恨透了永遠做不完的差事,恨透了唯唯諾諾的自己。若有來生,他一定要投胎在一個殷實的家中,自小受父母疼愛,不用被賣到宮裏做該死的太監。
“王芝。”
王芝臉上汗水包裹著血水,粘稠的粘在睫毛上,讓他的眼睛不能全部睜開,隻能眯開一個小縫,昏暗之中,前方站了一個人在叫他。即便是模糊的樣子,他也認得出來,那人穿的是飛魚服。又是錦衣衛,又來折磨人了。就在他等著新的苦痛來臨時,那人卻把他手鏈上鐐銬解開了。
“你堅持住,我想辦法找個大夫過來。”
那人撐著王芝,把他扶到牆角坐下。又用幹淨的布沾了鹽水,替他擦了臉。好不容易,王芝終於可以把眼睛全部睜開,這才看清了這人是誰。
“是你。”
王芝的嗓子因為受刑時叫喊,已經啞了,說出來說出來的聲音也是沙沙的。但是這也不妨礙他認出紀珣。
“你別出聲,就在這坐著休息一會,我去找個郎中給你瞧瞧。”
王芝想拉住他,卻發現手指早已不受控製,無法握住任何東西,他勉強抬手,也隻是讓自己咬緊牙齒,發出一聲滿是痛苦的“嘶”。
“你別亂動,昭獄的刑罰傷筋動骨,亂動就不好恢複了。”
紀珣看王芝還想動,趕緊勸他。他雖然來京城不久,也隻是個千戶,可是整個大明,錦衣衛的手段都是一脈相承的,無論是京城還是雲城,都是一樣殘忍。從前他便不願看到這樣的事。可如今在京城,昭獄就像錦衣衛的老巢,所以在這裏當值是逃不過的。王芝的事發生的突然,錦衣衛同知萬通親自審問,所以沒人知道。當懷恩派人通知他時,他雖然及時與同僚換了班,但見到王芝,他也是沒了人形。
“不要!不要請大夫,我求速死,你現在就殺了我!”
王芝知道有人要拿他殺雞禁猴,不可能讓自己有什麽好下場。如果再這麽打下去,他指不定什麽時候神誌不清,就開始說瘋話,把該說不該說的全講了,連累一籮筐的人。所以乘著現在還算清醒,不如直接死了。
“我知道你熬不住昭獄的酷刑了,所以我現在給你拖延點時間,董秉筆很快就來救你了。”
紀珣想讓王芝情緒穩定點,於是騙他懷恩已經求了皇帝,馬上就要來帶他回司禮監了。王芝在這樣的環境裏,早已經沒辦法正常思考,紀珣說了什麽,他都信了。可是紀珣想不到,自己哄人的話居然成了真。懷恩真的帶著聖旨來了!
錦衣衛同知萬通,擅自扣押司禮監秉筆王芝,徇私枉法,貶為錦州錦衣衛僉事,即日離京。秉筆王芝帶回司禮監養傷,傷好後複職。
王芝是司禮監的人,更是內廷的人,無論他犯了什麽錯,該進的都是東廠,而不是昭獄。萬通為泄私憤把人帶走,實在有損皇家威嚴,即便是貴妃想護著,也要掂量掂量。所以成憲帝才會在半夜跑到禦書房,他也為這件事不悅,可是礙於貴妃的麵子,不能直接把人辦了。他需要有人給一個台階,懷恩就是這個台階。皇帝再怎麽樣喜歡一個人,也不會拿自己的皇權開玩笑,更不會允許有人蔑視上威,萬通蠢就蠢在沒看透帝王的心思。這件事巧也就巧在此處,如果這不涉及外戚與後宮,恐怕成憲帝也不會那麽重視,更不會給懷恩陳情的機會,王芝也隻能枉死。但是這次這件事實在巧妙,卡在了成憲帝對外戚擅權忍無可忍的極點上,裏麵涉及到的還是司禮監的人。等這件事透露出去,外麵的人就該感覺到皇帝意思了。如今內閣與錦衣衛各占一頭,兩頭都逼著皇帝,所以司禮監就是鑰匙,隻有抬舉了司禮監,那兩頭自然輕了。況且司禮監都是內臣,在天子眼皮底下,總好過外邊文臣武官要造反了,大內還不知道的。
懷恩宣讀了聖旨,即刻衝進去接人,紀珣還在那照顧,陡然見懷恩帶著人來了,還以為做夢了。懷恩看著角落裏蜷縮的王芝,不敢細看。王芝最是好麵子的人,落得這樣的地步,他愧疚的不行,卻也於事無補。
“先把人送上馬車吧。”
王芝重傷,不能再停留了。可是懷恩和紀珣並幾個內監合起來,也隻敢一步一步向外邊挪,因為隻要動作稍微大一點,王芝就會痛苦的呻吟。等回到司禮監,天都快亮了。劉海早就和人在門口等著了,看到有車架過來,也是急得過去迎。
“快送屋子裏去,太醫已經在裏麵等著了!”
從懷恩出宮,劉海就收到消息,於是立刻將值班的太醫請來了,隻等王芝回來,就可及時診治。旁人不知道昭獄,他劉海宦海浮沉幾十年的,是一點也不敢怠慢了。太醫院今夜留值的是陳太醫,也正是在安樂堂救治過紀瑤的那位陳太醫。陳太醫見懷恩也在場,卻並未招呼,隻當初次見麵,隨即就去瞧王芝了。懷恩明白官場上小心翼翼,也未多言,隻和劉海一同進了王芝的屋內。
陳太醫一番切脈,臉上深色並不輕鬆,“王秉筆此次是撿了一條命回來,可是傷勢著實嚴重。十根手指斷了三根,肋骨也斷了一根,其餘經脈傷斷處,一時還不能全部看出來。好在是傷筋動骨,沒有傷到器髒。難養是難養一些,但是隻要事事小心,總會有痊愈的一天。隻是真的要好好養著,不能有一點馬虎。除了我配的藥,平日裏也要多吃些補氣血筋骨的食物,例如魚蝦之類的。”
劉海與懷恩一一聽下,拱手謝過太醫。陳太醫出去的時候,懷恩去送的。
“陳太醫,幾次三番,多謝了!”懷恩遞上一包銀子,雖然不多,但是也是一點心意。就算是民間找大夫,也要出診金的。
陳太醫推諉,並沒有收下,“我守太醫院的俸,替聖上辦事,若是四處收這些,就搞不清自己是替誰辦事了。”
“陳太醫高風亮節,在下失禮了。”
陳太醫沒有真的要計較什麽,隻是擺明了自己的態度,走到司禮監門口,他才稱無人處,悄聲問了懷恩,“那位還好嗎?”
醫家本心,雖然他不該去管這些的,卻還是想知道病人可有痊愈。懷恩以為陳太醫並不願提安樂堂的事,所以連多說一句謝都不敢,沒成想,他主動問了。
“她都好,幸得太醫醫治。”
陳太醫點頭,似乎很滿意這個答案,往下兩人就沒深聊。出了司禮監,陳太醫也沒讓懷恩多陪,隻讓他留步。人多眼雜的,若是被有心人瞧見太醫院和司禮監攪在一起,也夠喝一壺的。
這件事雖然明麵上就這麽過去了,可是到底兩敗俱傷。萬通是貴妃娘家兄弟當中,官職最高的,陡然被貶,萬吉想替這個兒子求情,跑了好幾次宮裏也沒見到成憲帝。貴妃那邊也像是被通了氣,隻勸他父親不要再管這件事了。司禮監這邊在外邊看來是大獲全勝,可是王芝是倒了大黴的。劉海本不想和這些外戚們掰扯,可是他一再忍讓竟讓人對司禮監對東廠毫無顧忌,說帶走誰就帶走誰。也由著這件事,劉海是想明白了。他也好,王芝懷恩也好,都不是單單拎出來的一個人。他們既然背靠在司禮監與東廠之下,就無法改變自己是皇帝的籌碼這件事。皇帝不喜歡沒用的旗子,他想看到的是棋子之間互相搏殺,這樣他才能坐在幕後穩穩當當的去觀賞這一切。所以從今往後,他不能再一味避禍,哪怕是和萬家那些人鬥個你死我活,也比現在溫水煮青蛙,遲早給人捏死的強。
眼下皇帝無後嗣,一旦貴妃有孕或者貴妃過繼養子,那麽萬家就真的隻手遮天了。等到那個時候,司禮監就會被踩的死死的,別說殺一個秉筆,就是他這個掌印,也隻能瞻前馬後了。所以他不能讓那一天真的到來,或許安樂堂那位能幫了司禮監的大忙!
“懷恩,你隨我過來。”
懷恩送走陳太醫回來後,王芝依舊在昏睡著。劉海見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就把他叫到別處。兩人行到司禮監內處理內政的屋子,關上門,連蠟燭也沒點。
“王芝的事雖與你有關,但是眼下我並不想追究你的責任。隻是從這兩天發生的一切,我也算看明白了一件事。司禮監已經不是五年前的司禮監了,如今我雖然勉力撐著,但是年歲大了久不在禦前,聖上的垂憐也就少了。可偏偏咱們司禮監連著東廠,有製衡錦衣衛,指責在。若是總是使不上力,日子久了就隻能別人踩在腳下。你瞧,王芝就是例子。這件事要是擱在從前,誰敢動我的人。可我才離開禦前幾天呀,就這麽打我的臉。”
懷恩知道劉海說的話一句不假,但是也不能順著說些難聽的話。
“廠臣多心,您與聖上之間的情誼豈是旁人可比的。”
劉海也不管懷恩說了什麽,隻繼續說著自己的話。
“貴妃在後宮已經不是得寵不得寵的事了,我比誰都了解咱們聖上,那貴妃就是他的命。所以萬家那幫外戚才敢橫到大內來。可到底聖上喜歡的是貴妃不是萬家,那混小子才留了一條命。但是我不能不盤算以後得路,司禮監不能隻仰人鼻息過活。皇嗣是眼下最要緊的事。”
劉海終於把話講到重點上來,懷恩也陡然清醒。
“你要對紀瑤做什麽?”
懷恩不知道劉海在打什麽算盤,但是紀瑤不能成為籌碼。
劉海看他那副神情,就高興不起來。
“你緊張什麽,我要是想害她還等到今天?”
“我不管永壽宮萬貴妃那邊為什麽遲遲沒有動作,想來也就那麽幾種可能。要麽就是她想留下這個孩子為己所用,要麽就是她根本不擔心這對母子能威脅到她。不管她那邊怎麽想,我想的是這個孩子我司禮監保定了。我不僅要保住這對母子,還要這個孩子在恰當的時間出現在聖上麵前,更要他繼承大統!隻有這樣的結局,司禮監才能在大內好好喘口氣。所以董懷恩你聽好了,以後你不用再偷偷摸摸去安樂堂,你想去隨時可去,有什麽吃的用的全部算在司禮監的賬上,務必要讓那對母子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