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珣眼看著紀瑤從喜到悲,一雙眼睛不肯轉動,直愣愣的盯著一處,失了神。瞧她這樣子,真是嚇人,分明那麽在乎他。
“你別自己嚇自己,董秉筆好好的,一點事沒有,他就在門外,瘋了似的想想見你,你說是叫他,他立刻就會進來。”
紀瑤也顧不上真假,丟了他在屋內,自己跑出院子外。
隻見懷恩筆挺的站在牆邊,空氣中微小的氣流將他的袖擺微微吹動,讓人瞧著那樣美好而真實。這種雖然莫明卻實打實的失而複得感,在紀瑤的身體內來回盤桓。她真的忍不住了,還好還好,懷恩還好好的站在她麵前。
“懷恩。”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呼喚他的名字,可是這兩個字,這個人,每天都在心頭出現千萬次。所以嘴巴張開時,這兩個字就像早早準備好一樣,忍不住叫了出來。她的聲音因為太過激動而顯得顫抖,連帶著兩行清淚滾下。這一刻,她真的沒了理智,從前太多的顧慮比此刻眼前的懷恩都顯得微不足道。她是禍害也好,她是籌碼也罷,她全不想管了。她也想不到現在自己身子沉,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她想切切實實的握住他手,真真切切的攬住他這個人。所以她一步也沒停下,直接到了他麵前,也容不得他反應,就抱住了這個人。
“紀瑤。”
懷恩想過,再次見麵紀瑤生氣的樣子怨恨的樣子,卻無論如何沒有想到,會是眼下這個樣子。她不顧一切的跑向自己,甚至沒有想過俗世的禮法,抱住了自己。
“你還好好的活著,太好了。”
雖然不知道她為何會有這樣大的轉變,也沒懂她說的話,可是兩個人觸碰時,彼此身體的溫度卻不會騙人。懷恩撫了撫紀瑤的額頂,溫柔地安慰道:“我沒事,讓你擔心了。”
紀瑤的肚子已經很大了,懷恩不敢讓她一直頂著肚子,慢慢將她從自己懷裏分了出來。紀珣才是那個最無語的人,他還以為這兩人鬧了什麽大矛盾,結果剛見麵就是一副難分難舍的樣子,道顯得他是多餘的了。
進屋後,紀瑤也不像從前,與懷恩對坐,而是主動坐到他身旁。不知道他在外邊經曆了什麽,又為何與昭獄掛上鉤,她怕在這樣的地方每一麵都可能成為最後一麵,她現在隻想多瞧他幾眼,把之前錯過的都補上。
整個內廷,好看的人很多,但是大多是女人。內臣的個子大多不高,五官也很難長的出挑。所以更多時候給人的感覺並不好,古往今來傳下的畫冊也總是把內臣畫的猥瑣。可是懷恩真的很不一樣,他雖然不算多麽高挑,可是與常人比起來也不遜色。他的臉很白,臉上沒有一丁點不幹淨的,想來摸上去手感一定很好。所以她一直瞧著他,把從前不敢不肯瞧的份都補上。懷恩也不管,就這樣讓紀瑤看著,但是心裏還是慌的,拿茶的手都不太利索。但是又不好說些什麽。
在這個時代,所有人都在禮法中,保持著規矩的一麵。仿佛一切都沒有禮法重要,即便你心中的情感已經滿的快要擠出來,你也隻能生生忍回去。但是因為所有人都這樣,所以不會有人覺得這樣的行為有什麽錯。反而如果有人不小心把熱愛寫在臉上掛在嘴邊,那將會成為無恥之人。從前紀瑤也活在這可怕的漩渦中,但是誰也沒想到一場噩夢把她送到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裏沒有別人,隻有懷恩。她再也不用像從前那樣活著,她終於可以做自己了。隻是她反應的有點慢,直到今天,失而複得的情緒湧上來時,她才恍然大悟。她為何不能喜歡一個人,既然可以喜歡,那這個人為什麽不能是懷恩。她喜歡上了懷恩,她早就喜歡上了。至於懷恩怎麽想她,她雖然沒問過,但是她不擔心。因為她在懷恩的眼裏看到與自己一樣的神色。如果那不是歡喜,她想不出別的解釋。
“姐姐,這是董秉筆給你的湖筆,他本想讓我給帶來的,現在看情況也是不用了。我本來就是替北鎮撫司來看望王秉筆,待會還要回去複命,我就先走了。”紀珣看著這兩個人,自己如坐針氈,倒不如早早抽身。紀瑤也當真是沒留人,隻讓他路上小心。看到紀珣走遠了,紀瑤視線也收回來,想到他剛才隨口提到王芝的事有些好奇,便問了。
“王芝出了什麽事嗎?北鎮撫司怎麽會讓紀珣來瞧他?”
懷恩本不想和她講這個事的,但是不知道紀珣跟她胡講什麽,會讓她誤認為自己進了昭獄。他都告訴她也好,省的她亂想。
“都是些宮裏見慣了的事。前些時日王芝與皇後走得近些,貴妃一黨便紅了眼,非要為難他,就下了昭獄受了些刑。”
他雖然說了,但是有些細節也沒細說,尤其是那幅畫。畢竟畫是紀瑤好心給的,別到最後還成了罪。
“那最後怎麽出來的,現在恢複的怎麽樣了?”
她跟王芝算不上交情,但是能到安樂堂裏給她送家具,一同過除夕,也算是不陌生。更何況他與懷恩一同長大,交情匪淺,她關切一點也也正常。
“左不過是廠臣去聖上那邊求情,就給放了。他雖挨了頓打受了些傷,可現在是舒服了,傷筋動骨一百天的,他這幾個月都不用去禦書房了。”
這樣的說法一點破綻沒有,紀瑤也沒懷疑懷恩講的話,徹底放心了,就沒再追問下去。
“要不要院中坐,我看外邊陽光很好,現在春日裏也不冷,你多曬曬太陽最好了。”
懷恩這麽提議,紀瑤也正有此意。想到去年冬天兩個人在院子裏數雲的日子,也是恍如隔世。但是兩人真挨一起坐下,熟悉的感覺瞬間就回來了。
“你說,去年的雲現在飄到哪裏了?”
紀瑤想到那個像歙墨的雲,一時起了一些想念。
“這麽久了,應該已經飄到邊疆,又或者已經被天上神仙當做糖果吃掉了吧。”
紀瑤點頭,覺得這個答案甚好,不禁拿了一塊醃梅子給懷恩吃,當做彩頭。懷恩放進嘴裏,一股酸意直接提上了頭頂,牙根忍不住都咬在了一起。就這樣,他也沒吐掉。司禮監不允許浪費食物,他們自小就這樣過來,剛吃的不好吃的,進了嘴都要吃掉。紀瑤看懷恩的五官都開始擰巴了,也不肯把梅子吐出來,自己先急了。
“覺得太酸就別吃了。”
一樣是宮裏長大,紀瑤當然知道司禮監的規矩。隻是很多規矩,從立出來就泯滅人性,讓人如何遵從。浪費糧食雖不錯,可是進了嘴的東西不許吐出來。那要是燙了嘴,或食物根本沒熟,亦或者誤食了不該吃的呢?難道都不能吐出來?到底是內監的命輕賤,守這樣的規矩,不知折損了多少活生生的人命。
“你又不耐酸,就是難受也一定要吞下去嗎。你都不肯愛惜自己,又如何說服我愛惜自己的身體?別勉強好不好?”
若是旁人這樣勸,懷恩肯定會謝過他的好意,繼續堅持自己的原則。可是這是紀瑤,她的話他總不會不顧的,司禮監的規矩固然重要,卻也有比它更重要的事物存在。這個世上也總有一人,是你可以不顧一切的存在。在她的麵前,似乎什麽禮法規則,一切束縛你的東西都可以拋開。
“好,我不勉強。日後你碰到勉強的事,也不要猶豫,隻選於自己有益的。”
忽的,一陣溫暖的春風吹來,風中滿是桃花杏花的香氣。紀瑤被春風拂麵,滿意的閉上眼睛,感受空氣中殘留花香。懷恩將這個畫麵盡收眼底,恨不得手中有紙筆,把這樣美好的畫麵留下來。
“如果你當初留在雲城,現在一定活的很舒心吧。”
懷恩有些悵然,紀瑤若不是被困在皇城,大概會有一番才名。雲城錦衣衛都督家的女兒,一手丹青出神入化,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要登門求親的。可偏偏現在隻能在安樂堂裏用廢紙畫畫,連欣賞的人都沒有。
紀瑤並不認同他這話。
“我若不進宮,成憲帝如何放心讓叔父待在雲城,還給了那樣好的職位養著。我若不進宮,又如何能在內藏庫那麽多年,見那麽多名家大作,長這麽多見識。更何況,我若不來這裏,又如何會在路上遇見你,不遇見你又怎麽能在今天和你坐在這個小院裏,逍遙的跟神仙似的曬太陽。”
她從不信什麽如果當初的,既然走到今天,那就是命該如此。所以從一開始她就不會有別的路可以走,所以所以,一切一切沒什麽好歎息的。至少,她覺得今時今日也不算難過,有了懷恩在身邊,是她這些年來活的最有人情味的日子了。
“認識我,對於你來說也是一件重要的事嗎?”
她說,“我若不來這裏,又如何會在路上遇見你”。懷恩聽的恍惚,自己這樣的人,也會讓她覺得重要嗎?
紀瑤狠狠地點頭,她想讓懷恩知道,認識他真的是一件幸福的事,值得她從前那許多年的鋪墊。他比任何人都好,他總是那麽好。
“懷恩,我從前問你是否動過娶妻的念頭,你避而不談。那麽今日你能告訴我,你還是像當初那麽想嗎?”
他懷恩是內官也好是文官也好,紀瑤看中的認定的是他這個人,不是他身外披掛的身份。所以他是誰她都不去計較。但是她也不是全然沒有擔心,畢竟懷恩和她在一塊這麽久,雖然無微不至,卻從未越距。她怕她想的這些,都是一廂情願。所以她必須問清楚,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不介意從前。
“我……”
懷恩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年少時的驚鴻一瞥,早已在他的心中留了一顆種子,可是有種子又如何,他是一片爛泥,什麽種子也發不了芽的。既然如此,有一顆壞掉的種子就算了,又為什麽要把紀瑤那好好的種子拿過來,讓她的同自己的一塊壞掉。可是他沒辦法和她說,自己從未動過那樣的念頭。因為他動過!他想過和一個人相守的樣子,他想過若是在皇宮裏一輩子出不去,他就守著她在這個無人的角落裏,把日子過得熠熠生輝。他也想過若是可以僥幸出宮,他就找個人間煙火的江南小鎮,過尋常的小日子。可是這些,都不過是腦海裏一閃而過的念頭,連多想一秒,他都覺得增加自己的罪過。紀瑤或許可以沒有顧忌的去考慮往後的人生,可是他的立場不同,他的處境不同,他沒有往前走一步的勇氣,他不敢賭上兩個人的一輩子。更怕往後餘生,紀瑤都在後悔今日的選擇,而他卻沒有辦法去改變她心裏的遺憾。
“我這樣的人,不配!”
有些話說的絕一點,才不會生出無望的癡念,才不會平添許多悔恨。
紀瑤不能判斷這句話幾分真幾分假,可是她心痛懷恩的自卑,心痛他心中的隱忍,理解他或許言不由衷。
“你不配?為何不配?因為你的身份嗎?還是因為你是個內臣?”
紀瑤的話擲地有聲,毫不避諱,將懷恩盡力隱藏的東西全部曝露在陽光之下。每個人活在這世上,有太多的命不由己。這一點紀瑤比誰都清楚,既然很多東西都不是自己能選的,那麽為什麽在可以選擇的時候,不去抓住自己想抓住的。
“既然你認為你不配,那你覺得我配不配?我一個懷著六七個月身孕的女人,可不可以嫁給孩子父親以外的人?”
她想問問他,在他的世界裏,什麽是配,什麽是不配?他覺得內臣不配,那她算什麽?一個失貞的女人?這樣的女人難道配體體麵麵的活著?
“不,你不一樣。”懷恩被紀瑤逼問的有些不知所措,他從不覺得紀瑤會說出這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