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監娶親,在外人看來確實可笑。但是人活一世,但求心安理得。懷恩傾慕紀瑤,紀瑤心悅懷恩。這是他二人的事,無關身份與官職。即便沒有成親禮,他們也早就認定了對方。但是凡塵的俗禮,不僅僅是做給自己的看的,也是要需要看見的人瞧見。也讓彼此知道,這道禮就是一次見證,從此二人同心,不再分彼此了。
紀瑤的月份大了,懷恩考慮成親的日子,也要照顧紀瑤現在的情況受不受得起這樣的勞累。想著不好在懷孕中,辦這樣累人的事,他就和紀瑤商量了等孩子出生了,她也出月子了,再選個好日子。
眼看著快八個月的肚子,紀瑤是一點也沒想起來給孩子置辦點什麽。懷恩嘴上不說,背後也早就準備著了。隻是嬰兒的衣物出現在司禮監實在蹊蹺,他也小心著,沒有著急去成衣店取貨。
自古婦人生子,就很少有足足十個月出生的,多少都會提前一點日子。永壽宮這邊掐著日子過,也擔心這孩子隨時就要出來了。
“嬤嬤,那孩子近來如何?”
萬貴妃在逗弄她近日新得的獅子犬,心情還不錯。底下的嬤嬤聽話立刻回道:“安樂堂那邊一直報過來的消息是‘穩當’的。司禮監一直派人照顧著那個女官,沒讓她出什麽事,孩子自然也是好好的養在她肚子裏。”
知道孩子是健康的,萬貴妃如同吃了定心丸。
“這個孩子給我護好了,別出岔子。你近日得閑親自去瞧瞧看,免得那幫奴才若是欺上瞞下,我們還全然不知。”
“奴婢領旨。”
說是得閑,哪裏真的是讓人得閑才去,貴妃說的話,還不得立即去辦。餘嬤嬤去永壽宮的倉庫,挑了幾件合適的禮物包起來,隨即就去了安樂堂。紀瑤最近白日不怎麽鎖門,餘嬤嬤見門沒鎖直接進去了。院中無人,紀瑤在房中小憩,沒有注意到院中來人。餘嬤嬤本想稍等會裏麵的人就會出來,不想等了有一會也沒見人影。她也不能在這裏幹耗下去,隻好前去敲門。紀瑤隻以為是懷恩來了,還疑惑他怎麽在上值的時間來了。
“你和王芝換班了嗎?怎麽這個世間就來了?”
餘嬤嬤曉得她弄錯人了,未免待會見麵尷尬,在屋外就回了她一句。
“紀掌事可醒了?奴婢永壽宮宮人,奉貴妃的命來瞧瞧掌事和孩子。”
紀瑤驚坐而起,這是哪陣風吹來的大佛。
“嬤嬤請屋裏坐吧。”
餘嬤嬤進到屋內,餘光橫掃了整個屋子。這間院子,本就是貴妃拿來圈著紀瑤的。當初也是她帶人過來清掃和置辦日常用物的。幾個月過去了,雖然沒有大的變化。但是卻多了很多字畫。想必是紀瑤自己無事時畫著解悶的。她常年在宮裏,又是跟在貴妃跟前的人,不像底下的人那麽沒見識。看到這些畫的風格,她隻覺得和當初太後壽辰時皇後送的賀禮十分相似,再加上剛才進門前紀瑤無意間說的話,她大約能將其中的是猜個七七八八了。、
“紀掌事,這是貴妃遣奴婢給您送的一些小心意。”
東西是用布包裹好的,紀瑤接過來打開。裏麵裝的竟是嬰兒的衣物。一共有八套,還有兩雙虎頭鞋。她不敢抬頭,把眼中的膽怯在陌生人麵前露出來。
風平浪靜的日子並非真的風平浪靜,安樂堂裏苟且偷生的幾個月,她隱約知道自己一直活在監視之下,但是當一直在暗處的人毫不在意的出現在你麵前,對於紀瑤來說依舊是不知道該怎麽立刻去麵對。如今的她已經做不到對生死置之度外,她有了牽掛。無論當初是怎樣不接受這個孩子,可是八個月的相處,她早就不恨了,母親的本能就是想讓他平安的來到這個世界。可是這個時間,永壽宮送來這幾件衣服又是在告訴她什麽呢?
“嬤嬤別再叫我掌事了,你見過住在安樂堂的掌事嗎?”
紀瑤知道對方來絕不是送幾件衣服這麽簡單,既然有話,不妨盡早說了,在那打啞謎,她不想猜。
“紀掌事稍安勿躁,您生病了自然要找個清淨的地方養病,等您好了,內藏庫還等您回去主事呢。”
餘嬤嬤對紀瑤很客氣,即便是她顯露出不耐煩的樣子,也一點也不生氣。
“嬤嬤有話就直說了吧,安樂堂晦氣的很,你年紀大了呆久了也不好。”
這是明著下逐客令,紀瑤也不怕和貴妃翻臉。她本就沒有和貴妃對抗的資格,無論她是點頭哈腰還是理直氣壯結果都是一樣的,想清楚這一點,她倒也沒什麽好顧忌的了。
“紀掌事孕中肝火旺,奴婢明白。但是還是請多多調節,不然時間久了傷身子。司禮監的幾位內官雖然時時照料著你,到底是男人,沒那麽細心。若是掌事日後有什麽需要的,就寫個條子,讓門方帶出來給我。無論是什麽,貴妃肯定沒有不答應的。”
司禮監內官,這樣私密的事永壽宮裏做事的嬤嬤都知道了,想必她們也一定是知道這人就是懷恩了。
“嬤嬤,能否給個痛快話。是要去母留子,還是一個都不留。”
“掌事哪裏話,您真是多心了。安樂堂雖然不是什麽好地方,但是往來的人少,清淨的很,您在這養胎多好呀。眼下您就把孩子好好生下來,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餘嬤嬤這一番話耐人尋味,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那是不是就意味著,隻要孩子還沒生出來,就不會有人來找她麻煩。
紀瑤並不想要別人給的東西,這些東西她就算留下用著也不能放心。但是人家既然親自來了一趟,若是拒絕了這個總歸有別的再送來。最後還是把這個包裹留下了。餘嬤嬤走後,紀瑤把包裹裏麵的小衣服一件件的拿出來。小嬰孩的肚兜撐開不足半臂大小,看著確實可愛。衣服的材質沒有多貴重,都是棉的,想來是特別考慮給孩子穿才選的。肚兜和繈褓繡的都是和虎頭鞋一樣的虎頭圖樣,針腳雖然細致卻沒那麽精巧,想來是某個做慣針線活的宮人縫製的。她這個做母親的粗心,到這個份上了,也沒替孩子置辦過什麽,看到這些東西更是生出慚愧了。細細檢查一遍後,她去院中井裏打了些水,把這些小衣服過水清洗幹淨,晾了起來。她把汙水倒掉,猛一回頭看到院子晾的整整齊齊的嬰兒衣服,才有一種當母親的真實感。
餘嬤嬤回去後,貴妃立刻召她過去回話。
“你送的東西她收下了?”
之前的接觸當中,她便對紀瑤印象不好。這樣性子的女人伴君,她是肯定的不允許的。所以把她放的遠遠的也是省心了。
“收下了。”
“到底是要當母親的人了,給孩子送的禮,也沒理由不收。”
“奴婢瞧著,紀掌事並不喜歡這孩子,我在她屋子裏一件關於孩子的東西都沒瞧見。”
餘嬤嬤回憶了下她在紀瑤屋子裏的所見所聞,除了筆墨紙硯什麽也沒有。院子裏也就多了一盆不認識果子。
“她在那地方怎麽置辦東西,能活下來就不錯了。”
“是。”
萬貴妃統共也就問了這麽幾句話就沒問下去了,左不過和安樂堂的人說的差不多,就讓餘嬤嬤下去了。她雖不喜歡有人爬上龍床,但是卻也沒有民間和宮裏傳的那樣喪心病狂,到處置人於死地,何況紀瑤這樣被皇帝甩到腦後的女人呢。隻是這個孩子,父親與兄長的意思是不要留。但是她有別的想法,索性把紀瑤丟在安樂堂裏,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突發惡疾,省的父兄不安心,逼她做為難的事。但是安樂堂實在偏僻,很多時候消息不能及時傳記記回來,她也不想這個孩子白白折損了。若是讓自己的人日日去照看不太妥帖,於是把消息放出去,在乎紀瑤的人自然會冒險去照看。這不司禮監的人就給她托了底,她什麽也不用管,隻要確保紀瑤和孩子都還活著就行。
餘嬤嬤走後,紀瑤連著憂心忡忡了好幾日,連懷恩都瞧出來她整個人的精氣神大不如從前。問了就說沒什麽事,可是她看著一點也不像沒事的樣子。
“紀瑤,你當真信得過我嗎?”
相處這麽久,哪怕是兩個人緊緊挨著坐在一起的的日子,懷恩也覺得紀瑤和他是有距離的,他們並沒有坦誠相待。他可以察覺到,紀瑤有很多心事,但是她選擇講這些事埋在心裏,而不是同他傾訴。可他捫心自問,自己也不全然做到事事都與她商量,因此也沒資格去計較什麽。但是兩個人總是這樣客客氣氣的,根本就不像是打算攜手的夫妻一般,倒像是生意場上的合夥人。
“當然了。”
她為人行事,從來都是遵從內心。她既然認定了懷恩,就不會再去無端揣測他,質疑他。而是把他當做很重要的人去對待,用真心換真心。
“你前些日可是見過什麽人,遇見什麽事沒和我說?”
懷恩把紀瑤拿著的畫筆放在筆架上,想讓她不要被旁的事情分心。繼而看著她的眼睛,一刻也不敢轉開,他想知道紀瑤這幾日的反常背後究竟發生了什麽。而這件事又為何讓紀瑤閉口不談,自己悶在心裏。
紀瑤猶豫了一會,但是懷恩的眼神太過熾熱,她沒辦法看著這樣一雙眼睛撒謊。
“永壽宮的餘嬤嬤來過,還囑咐了我幾句話。”
紀瑤說完垂下頭,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不敢再看懷恩。懷恩瞧著她愧疚的樣子,倒覺得自己咄咄逼人了。
“對不起,剛才是我語氣不好。”
他隻是想知道紀瑤怎麽了,而不是要加重她的困擾,更不想惹得她垂頭喪氣。但是他還是慶幸自己張口問了她。貴妃那邊竟然在這個時候派人來安樂堂了,那邊隱藏了這樣好,幾個月都不肯冒頭的,怎麽節骨眼上沒繼續在暗處盯梢,偏偏把自己走到明麵上了。
“你是擔心,我明白的。那邊過來瞧著不像是什麽壞事,沒什麽動靜。”
紀瑤起身去櫃子裏把那幾件她洗幹淨的小衣服拿了出來,給懷恩過個眼。
“你什麽時候準備的這些?”
懷恩準備過幾日就把買好的小衣服給紀瑤送來,沒想到還有人先他一步。但是瞧著紀瑤的表情並不十分高興,大約猜出,這些東西不是該送的人送來的。
“這是永壽宮那邊哪來的嗎?”
紀瑤默認,一臉擔心。懷恩把衣服重新疊好放起來,再從牆上拿下一幅畫卷攤開在桌子上,請紀瑤過來看。
“你瞧這畫中的琴師隻身赴友人約,卻一人抱著琴在山中迷路,苦苦尋路。想必是已經走了不少的錯路,臉上滿是焦急,天色漸晚,若是再尋不到友人家就要露宿山林了。可你瞧,他現在走的這條路雖然被屬木遮住了視野,可隻要他穿過這一片瞧不清的前路,便是潔淨寬敞的鄉間小道。友人已經準備好酒菜,煮好了茶水,就等他了。我們眼下與這琴師的處境無異,雖然看不清前路,心中焦急,但是你要相信,我們再走走就是明路了。你害怕的那些未知的人與事,也許不是深淵,也許他們就像友人一般,正等著你穿過迷霧。”
懷恩把他們的時局用一幅畫做喻,希望紀瑤不要作繭自縛,還未麵臨敵人,就已經聞風喪膽。紀瑤畫這幅畫的時候,隻是一時興起,沒想到,今日居然被懷恩拿來安慰自己。不過,聽他一番話也不能算全無收獲。至少,她真的有坦然一些。由愛故生怖,從前的她多坦**多坦然,如今她真的變得太多,連從前半分也比不上了。可即便她不再像從前一般瀟灑,也不代表她全然失去理智。懷恩的話,根本沒說全,他話裏總覺得含含糊糊在說些別的什麽給她知道。但是,他又不敢斷定的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