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蘭達姑姑家中變故,父親早亡,家中薄田被幾個叔叔霸占。她兄長正在備考科舉,卻連考試的盤纏都拿不出來。母親沒辦法,跪下求她賣身去大戶人家裏做妾,可偏她又不是美豔的模子,沒人家瞧上。碰巧那年宮中采選,她就去了。蘭達本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心上人,可是沒過多久,她就在去皇後宮中辦事的時候看見了易內監。

眼下是無人知道,易內監為何會突然放棄前程,進宮做內監。隻是在和易內監重逢的那一天,蘭達回永壽宮之後,痛哭了很久,與她親近的幾個宮女都瞧見了。第二天她就換了個人似的,高高興興的出去了,回來的時候連頭發變了樣式,挽起來了。旁人都打趣說她偷跑出去嫁人啦,她也一句不分辨的。後來才曉得,是和中宮的易內監做了對食。這一晃都七八年了,兩人一直很好,從來沒紅過臉,彼此之間不知道多牽掛對方。連皇後和貴妃這樣不對付的關係,瞧見宮裏的人和對方的人好了,竟也不阻止的,可見是讓人舍不得破壞了這份真感情。若不是一場來的蹊蹺的病,這兩個人一定會恩愛一輩子。

懷恩了解完前因後果,欷歔異常。仿佛這就是自己和紀瑤的後塵一般,不敢多想。事情查到這裏,他有些於心不忍。他漸漸有些看清,易內監蹊蹺的病,和他有意無意的瘋。隻可惜他那樣犧牲,也沒能保全住和蘭達姑姑的那一份終生不渝。

晚些時候,懷恩提著一壺酒去了易內監被囚禁的地方。見到懷恩,易內監還不敢信,等看清了又開始裝起瘋來。

“別裝了,你沒瘋。”

懷恩的心情很沉重,他今天來不是要審易內監,而是想來告訴他,他想保護的那個人,也在用生命保護了他。本來還在賣力表演的易內監,聽到對方已經知道他裝瘋的事,立刻停了下來,安靜的坐到了屋子的角落裏。

“我帶了一壺酒,你要不要嚐一嚐。”

按宮裏的規矩,這就該是一壺毒酒。易內監知道他險些殺了對方心愛的女人、孩子,所以送毒酒是正常的。可是,他不能喝。

“我還不能死,這酒我就不喝了。”

受人威脅,替人辦事,事情沒辦好就死了,那拿什麽交差,那人又怎麽會放過……易內監沒辦法,他雖不想作惡,可是被人拿捏了痛處,也就沒了本心了。

“蘭達姑姑不會想讓你這麽做的。”

懷恩知道,易內監在內庭根本就沒有多要好的人,唯一能拿來威脅的也就是蘭達了。可是蘭達已經在外邊自盡而死,可他還渾然不知,以為自己還在保護她。

“她想不想,我都得這麽做。”

“若是她已經死了呢?”

易內監驚起,踉踉蹌蹌衝到懷恩麵前,許是太過驚恐,走路的時候眼睛已經飄忽,腳下踩碎了酒瓶都不知道。

“你在胡說什麽!”

他根本不想信懷恩的話,因為臨走前蘭達答應他會等他回去。可是他知道,這人不會莫名其妙的來這裏騙他。可是,為什麽呀,他們好不容易才在皇宮裏重逢,老天為什麽要這麽對他。要死就讓他去死好了,為什麽要傷害蘭達這麽好的女人。

“是不是你殺了她,你是司禮監的人,司禮監隻手遮天,一定是你殺了她。”

剛才還算克製的易內監,一下子控製不住悲憤,揪住懷恩的衣服,把他撞在牆上。懷恩也沒反抗,人在極度的悲傷中是沒有理智可言的,他能理解這樣的行為。

“蘭達姑姑是自盡的。”

懷恩告訴了他真相。與其讓他一直被利用,還不早點告訴他,少做些惡。可是真相往往是殘忍的。易內監之所以被關在安樂堂還一直幫著背後的人做事,無非是他覺得這麽做是在保護他在乎的人。可是一旦他知曉,這些不過是他以為,那個他想護住的人,早就連命都沒了,就真的一點活下去的希望都沒了。所以,懷恩的話一出口,易內監就被擊潰了,懷恩甚至能看清他瞳孔因為震驚放大的樣子。他抓著懷恩衣服的手,也失去了力氣,一點一點鬆開,直到他自己也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泣。可是易內監不會哭,他即便是悲傷到抽泣,也掉不出來眼淚。因為內庭不允許內監在人麵前哭,他們連木頭樁子都算不上,連喜怒哀樂的自由都沒有。

“她是為了我,為了我才死的。我為什麽這麽沒用啊,蘭達……”

懷恩大致知道了易內監和蘭達的事情,也想明白了易內監是受何人指使。易內監覺得蘭達是為他而死,那麽基本上就沒差。

“你的意思是蘭達姑姑不是單純的自殺?”

懷恩想知道,想確切的聽到易內監說出背後的人。但是對方並不管他想不想的事情,沒有了摯愛,他在內庭不過是一副軀幹,根本找不到活著的理由。

“是與不是,與你無幹。”

易內監不想說話,更不想理懷恩,他隻想安安靜靜的悲痛一會,就去找蘭達。

懷恩看到易內監被抽走神采的目光,仿佛看到了幾個月前的紀瑤,這個眼神就和他初在安樂堂見到紀瑤時一模一樣。那種活人身體裏透出的死亡的氣息,絕望地能把人溺死。一個人不想活的時候,真是一眼就瞧得出來。但是,易內監不能死,至少不該就這麽輕易的死去。那些給他和蘭達以及紀瑤的人,還在背後猖狂的笑著,他們才該用這樣的眼神死去。

“你死了,誰還記得蘭達姑姑,誰還會給她報仇?而這個內庭,又還有多少人要像你和蘭達一樣,被那背後的指使的人拆散直至死亡。”

懷恩不是在危言聳聽,今天這個場麵,害怕與難過的又豈止是易內監一人。所謂兔死狐悲,這樣未發生又極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才是最讓人恐懼的。

半晌無言,懷恩本已不抱希望。可地上的人漸漸停止了抽泣,用袖子擦了把臉。有些話說不說的,不一定能改變什麽結果,但是講了總不至於把人堵死。

“大概半年前的一日,我替皇後娘娘送年關的賞賜,各宮各殿都有,隻是我想著蘭達,就先去了永壽宮。偏巧那天錦衣衛都指揮使萬吉也在永壽宮,和貴妃話家常。平日裏我與蘭達並不刻意避嫌,所以說話舉止很容易瞧出是親密之人。萬吉估計就是那一次看見我在永壽宮和蘭達說話,就猜到我和蘭達的關係。所以後來他私下找我,逼我辦一件事,辦好了有賞,辦不好永壽宮就沒有蘭達的位置了。宮裏的日難捱,一個有體麵的大宮女被趕出貴妃宮,哪個宮還敢用,最後還不得被人踩死。萬吉是貴妃的父親,他想處置一個宮女,那還不是隨便抬抬手的事情。我怎麽能眼睜睜瞧著她去死,自然答應了他。之後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無非就是裝病進了安樂堂,伺機除掉紀掌事和孩子。”

易內監是一口氣將來龍去脈吐了趕緊,他也不是堅信懷恩能替他做什麽,更不覺得懷恩是什麽好人。隻不過,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既然懷恩想知道是誰要害他們,就不會坐以待斃,雖然對方位高權重,可是萬一懷恩得手,也算是幫自己和蘭達出了一口惡氣。

“你可知萬通為何要殺紀瑤和她的孩子?”

懷恩懷疑過貴妃,懷疑過皇後,但是他最後發現,有人已經把手從前朝伸到後宮的時候,才覺得不寒而栗。這件事貴妃知道多少,她又有沒有參與其中,太多的謎還沒有解開。

“這他沒說。”他確實不知道萬吉在圖謀什麽,這樣的機密怎麽可能隨便交代給一個死士。

懷恩可憐皇宮裏這樣生不由己的人太多,可這幫人又何嚐不可惡。居然什麽都不知道,就答應去殺人。

“你在做這些事的時候,難道不會想你殺的人何其無辜,他們也有人在乎有人愛。”

易內監冷笑一生,“你說這種話真是可笑,難道換做是你,你還能有別的選擇?我但凡有,早就去殺了萬吉,何必去傷無辜的人。”

懷恩說不出話來,他覺得自己剛才那番話就像何不食肉糜一樣可譏,還平白戳了人家肺管子。果然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抱歉,是我欠慮失言。”

……

易內監並不在意什麽抱歉不抱歉的廢話,他早就習慣了這種隨便怪罪他人的風氣,他現在隻在乎懷恩能做什麽。

“你能殺了萬吉嗎?”

“不能,但是不會放任他像現在這樣隻手遮天。可即便如此,我也需要你的幫助。”

“我能幫你什麽?”

“你要好好活著,回到中宮,等時機成熟,你就是絆倒萬吉的重要人證。”

蘭達已死,萬吉沒有了威脅易內監的籌碼。即便是他手伸到了後宮,也不敢明目張膽的在皇後宮裏興風作浪。好在易內監是中宮的人,久居深宮就是他最好的保護傘。這一次沒能要了紀瑤和孩子的命,他還要繼續想法子做下一步計劃,沒那麽多精力去管一個沒用的內監的死活。

近日一直忙進忙出,懷恩回抱竹苑都很晚了,紀羨君早就睡了,所以再見到,都有些認生了。等懷恩把小家夥抱進懷裏,靠著味道認出來後,紀羨君居然委屈的哭了。

“你看吧,讓你不著家,不僅我的《安樂堂雜記》都沒東西寫了,連君君都生氣了。”

懷恩大笑,他家夫人叉腰生氣還要拿一個小孩子做借口,分明是自己有怨言了。

“瑤瑤,你怎麽這麽大的人還拿君君做擋箭牌呀,分明是你想我了,還說是君君生氣。”

紀瑤被人猜個正著,一時惱羞,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誰知正拍到懷恩被易內監撞到牆上的地方。懷恩“嘶”了一聲,紀瑤才察覺出不對勁。

“你肩膀怎麽了?”紀瑤趕緊把紀羨君抱回搖籃,他肩膀有傷還逞強抱小孩,紀羨君最近長得可好,沉的跟小豬似的。

“沒事,撞了下。”

不傷筋動骨的,在內庭確實算不上什麽厲害的傷了,他也不是一個矯情的人,這些傷他自小也是習慣了的。

“從前你不在意這些傷,那是你還沒有我們。如今你有了家室,就算是磕破了皮,我也要心疼的。你也別和從前一樣,做什麽事都衝在前頭,總歸要想想後果,想想等你回家的人。”

“嗯嗯,我都知道了,以後一定惜命。”

被人掛念,被人嘮叨的感覺真好,眼前的紀瑤,就像一個受了氣的小娘子,與人理論。他怎麽看都覺得可愛,最後實在看不夠,就走過去投懷送抱,把人攥在手裏,把頭嗒慫在人家肩頭。

“你是不是受委屈啦。”

紀瑤站在原地不敢動,任由懷恩趴在她的肩頭。從前都是她靠在懷恩的肩膀上,今天倒是反過來的了。

“瑤瑤,我總幫不上你,你會難過嗎?”

他雖然已經盡力呆在紀瑤身邊,可是一天裏大多時間他還是在外邊。紀瑤一個人呆在家中照顧孩子,實在辛苦。她從前那樣風雅的一個人,如今連提筆的機會都很少。她嘴上不說,心中的遺憾肯定也不會少。

“你還要怎麽幫我,你都不回司禮監,和我住在安樂堂了,你為我做了這麽多,我難道是瞎子,看不見嗎?”

紀瑤心裏酸楚,甚至有點想哭。她心疼懷恩,這個人應該很累很累,才靠在自己肩頭休息片刻,可是這種時候,他都不能專心休息,還覺得虧欠了自己。

“我做的再多,也沒能阻止你受傷,也不能減輕你的勞累。”

自打棒擊的事情過後,懷恩就再也沒有安心過了。他已經知道了是誰在做這件事,也知道了危險的來源就是有著成憲帝血脈的孩子。可是這也是紀瑤的孩子,也是他親眼看著出生,抱在手裏養著的孩子。他必須想一個兩全的法子,既不讓紀瑤繼續生活在萬吉的虎視眈眈之下,也不讓紀羨君成為眾矢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