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氏想都不敢想的是,居然就在眼皮底下發生了。從懷孕到生子,這一年多的時間,可不斷呀,她居然全然不知自己呆著的安樂堂,有人在裏麵生下了孩子,還是皇帝的孩子。這個姑娘還真是福大命大,這樣惡劣的地方,也沒影響她分娩。
“你們真打算把孩子交給我,他娘能放心嗎?”
倒不是不敢趟這個水,隻是幼子與成人不同。離開母親,意外連連,恐不好養活。最重要的是,這孩子又不是什麽普通的孩子,是關係這國本的皇子,幹係重大,她還真有點擔心。
“夫人宅心仁厚,定不會虧待了孩子,隻求夫人留下他,庇護他長大。”
懷恩怕吳氏猶豫,再次開口求她。王芝在一旁雖沒說話,可是也跟著擔心。見吳氏下不了決心,也上前與懷恩一同跪下,拿出劉海給的掌印牌子。
“夫人,這塊牌子您應該認得。小皇子的事,我們司禮監上下齊心,都是一力想保全,為大明江山留下後繼之人,請夫人看在從前的事情上,賣司禮監一個麵子,保下這個孩子。不僅僅是為了司禮監,也是為了江山永繼,功在千秋啊。”
這一番話深明大義,厲害嚴明,吳氏果然被說動了。既然是功在千秋的事情,那麽費些心冒些險總是值得的。
“既然如此,你晚些時候,讓那個姑娘帶著孩子一同過來,我瞧瞧吧。”
吳氏鬆口,事情也總算有了眉目。
吳氏鬆口,但是她要求的是今天晚些就帶著孩子過去。懷恩走出蘭汀閣,步伐沉重的連王芝都聽出來了。
“紀瑤知道嗎?”
王芝擔心這件事若是紀瑤不知情,兩個人為了孩子的事爭執起來,傷了感情。
“她知道。”
“知道就好。”
既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那麽後麵的事就不難辦了。可是王芝不知道,懷恩這樣的心情,不是怕紀瑤和她因為孩子生分,而是他自己也沒有完全做好把紀羨君送走的心理準備。
“懷恩,你沒事吧,我瞧著你走路被石頭拌了好幾次了,不行我還是陪你一塊去抱竹苑吧。”
“不用了。”
懷恩拒絕了王芝陪同,這種時候,他想一個人消化這些情緒。王芝停在他身後,瞧著這位與自己一同長大的人,突然有些陌生。懷恩這個人,從小就看的比別人通透,做事比別人穩妥,從小到大,他靠著自己的本事,一路學一路走,也是一步一個腳印紮紮實實的爬上了秉筆的位置。王芝也曉得自己的小聰明是比不上懷恩的豁達、明智、理性相比是不堪一擊的,所以成憲帝賞識懷恩一些,他也從不眼紅。畢竟他也一樣敬佩那個榮辱不驚的董懷恩。
可是就在剛才那一刻,王芝猛地覺得,懷恩變得和從前不太一樣。雖然他依舊保持著那份理智,可是他會開始害怕,會開始焦急會開始憂心,他從前被封印的情緒,在遇到紀瑤之後就全部被解除了封印。雖然這樣的懷恩,不再是百毒不侵,可是他多了煙火氣,像一個正常的人了。
就這樣也挺好,有喜怒哀樂,才能活出個人樣。也許今天,會是懷恩人生裏一個難過的日子,但是人生總有酸甜苦辣,他就慢慢過下去,好好品嚐不同的滋味帶來的感受。他也會在懷恩的身後默默的去注視這位亦師亦友的同僚,在他喜樂的時候遠遠的祝福,在他困苦的時候及時拉上一把,如此就可以了。
懷恩怪過路口,轉到安樂堂前的巷子裏,他的身影在王芝的視線裏消失。天色漸晚,抱竹苑裏應該是吃晚飯的時候了,懷恩加快了腳步,他快一步時間就多一秒。
回到抱竹苑,紀瑤果然正在吃晚飯,紀羨君躺在搖籃裏,沒有睡覺,盯著房梁不知道在看什麽。
“吃了嗎?”
這個點回來,吃沒吃的最是不清楚,所以紀瑤順道問了一嘴。
“還沒有。”
懷恩沒有吃飯的心情和胃口,但是他也不想去倒別人胃口。即便是沒心情,也還是擺上碗筷,陪著紀瑤。紀瑤的飯快吃完了,他想等她把飯先吃了,再和她說君君的事情。
“不想吃的話,沒必要陪著我,你去抱抱君君吧。”
隻是整個屋子裏都是低氣壓,紀瑤也不是個石頭察覺不出。懷恩從一回來就沒有講話,表情雖然看不出異常,但是整個人的狀態都和往常不同。即便是坐在桌子前,眼神也一直在看紀羨君。紀瑤就是猜也猜到他反常的原因是什麽了。
懷恩得了紀瑤的話,當真收了碗筷,把紀羨君抱在了懷裏,親了親他的小臉蛋,軟的和棉花似的。這樣好的孩子,若不是生在窘境,誰家父母能狠下心送走呀。懷恩一拖再拖也沒開口,倒是紀瑤先問了起來。
“什麽時候把他帶走?”
紀瑤既然猜到懷恩那邊事情辦成了,飯菜吃到嘴裏也跟嚼蠟似的,隨便扒拉了幾口就完事了。
懷恩不敢回答,這個“馬上”實在太燙口。話在嘴裏轉了幾個彎,最後吐出了一句不相幹的。
“瑤瑤,你抱抱他吧。”
懷恩把孩子遞給紀瑤,紀瑤沒有接。
“事已至此,我還有什麽接受不了的,我是他娘,他能好好活著,我也就別無所求了。你不肯回答我,難不成是待會就要抱走了嗎?”
紀瑤的心在滴血,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對孩子愛比她想的要多得多。
“是的,吳氏夫人應了,早一天去就早一天安全。”
懷恩字字肺腑,卻也字字錐心。
“好,我知道了。”
平靜的對話,說著最殘忍的事情。此時,連傷心都多餘。最後在一個屋簷下的日子,他們恨不得把時間揉碎了過。紀羨君不知怎麽“哇”地哭了起來,無論懷恩和紀瑤怎麽哄都不行,最後三個人幹脆抱在一塊痛快地哭了一場,把什麽母子、父子的情分一同哭出來才好。
情緒宣泄之後,人總歸是要接受現實。懷恩和紀瑤都是見慣了風雨的人,很多事情,與旁人是一生的坎,與他們也是一生的坎,可是他們學會了早就學會了怎麽去跨過這一道坎。
晚間紀羨君哭累了吃了奶就睡了,兩人給孩子把他日常用的東西收拾了一點,趁著夜色,一同去了蘭汀閣。
這是紀瑤近一年來,第一次走出抱竹苑。雖然並沒有人去囚禁看管著她,可是她這一年無論是從身體還是心理上都經曆了太多。從最初的的生無可戀,不願出門,到後來保全自己與孩子,主動居家,不暴露行蹤。她的小心翼翼也不過隻讓她過了不到一年的安逸時光。就算她足不出戶,也無法阻擋別人窺探到她與孩子的存在。所以她不得不走出來了。
雖然是晚上,但是紀瑤還是借著微弱的星光看清了自己走的路。她必須要記住,這是她的孩子餘生要走的路。
安樂堂並不小,因為整個宮裏生病的人都往這送,所以不斷的擴建。到了成憲帝這裏,安樂堂已經有七八個永壽宮那麽大了。抱竹苑和蘭汀閣分別在安樂堂的兩頭,從一邊走到另一邊,不是一會子的功夫。好在夏夜熏風,溫度正宜,紀羨君被懷恩小心的嗬護在懷裏,沒有被匆匆趕路顛簸到。遙遠的地方,微弱的蛙聲就像天然的催眠小調,讓紀羨君睡得更沉。
再遠的路,也有走完的時候,懷恩和紀瑤到了蘭汀閣,裏麵的人早早就等著了。這一次吳氏沒讓他們去正殿,而是去了偏殿的屋子。
門一打開,一股奶香撲鼻而來,幾個年紀稍長的嬤嬤在忙著。一位在搖籃邊鋪床,最底下鋪了棉布,中間放了竹製的涼席,最上邊又放了一層棉製的毯子。搖籃的上邊不像抱竹苑裏的那個簡易的搖籃光禿禿的,掛了很多布製的小動物,縫的很喜慶,孩子最喜歡這種顏色鮮豔的東西。另一邊一位嬤嬤正在疊衣服,即便是晚上,用燭火照亮,紀瑤也分得出,那些衣服都是新的,肯定是剛裁製的。尿布堆在衣服旁邊,堆了很高,全部都是用的棉的。小孩子的皮膚嬌嫩,用棉的透氣好,夏天不容易生痱子。門口還有位嬤嬤一直在走動,從外邊拿東西進來,不是孩子用的痱子粉就是給孩子紮頭發的紅繩子,事無巨細,一一落入紀瑤眼裏。
吳氏一句話沒說,紀瑤已經放了一半的心。他們與吳氏並無交情,危難中托付,她肯做出這樣的誠意,想來也並非是勉強答應。
“紀掌事,這間屋子是給孩子準備的,隻不過時間匆忙,以後會慢慢完善的。我從來沒做過生身母親,所以對孩子的事情一定沒有你知道的多,如果有什麽不周到的,你瞧見了就直接提,不要覺得你我第一次見麵,而有所顧忌。”
吳氏一眼瞧出紀瑤的擔心,有什麽話,直說了最好。她不喜歡皇宮裏那套累死人的溝通方式,在安樂堂自由慣了,身邊的人也不會彎彎繞繞,都是有話直說的。
紀瑤不清楚吳氏的為人,可是有的人你一眼瞧過去,就很安心,當初見到懷恩如此,如今見到吳氏亦是如此。相由心生,吳氏有一副慈眉善目,那是從內心折射出來的良善,演是演不像的。
“承蒙夫人仗義,肯接受這個孩子。我雖然作為人母,卻從沒做的如此周細過。”
如果紀羨君從一生下來就是名正言順的皇子,那麽他今日所得到的一定比眼下更多更好。可是在安樂堂裏,他什麽都不是,不過是一位宮人的私生子,住在別人施舍的破屋子裏,看著四四方方牢籠一般的天。她什麽都給不了他,甚至連生死都捏在別人手裏。
如今在蘭汀閣,他第一次有自己的玩具,第一次有照顧他的奴婢,甚至有一個寬敞的屋子。紀瑤即便再不願承認,她也知道,這裏的一切會讓紀羨君過得更好。所以她釋懷了,一個母親對孩子愛,如果隻拘泥於一時的聚合,那麽她該思考,這個後果是不是承擔得起?抱竹苑已經不是秘密所在,暗處的刀劍她防不勝防,蘭汀閣的人會給紀羨君織一張保護網,她要做的就是把這份恩情永遠記在心上。
紀瑤抱著孩子跪在吳氏麵前,朝她拜了三拜。這一輩子,她跪過很多人,父母造就她的身體發膚,她跪拜過。叔父叔母養育她長大,她跪拜過。皇帝君臨天下,她跪拜過。太後皇後鳳儀九天,她跪拜過……可是除了血親,其餘的不過是禮儀規矩,從不發自內心。但是對吳氏這一拜,她是替自己還在繈褓中的孩兒跪拜的。生恩不及養恩,既然做了這個選擇,從此以後這就是紀羨君的家,吳氏就是他的娘了。
“安樂堂的條件苦,你自己都受了好些委屈,還講這些做什麽。我從前不知道你的事,不然早該去看看你們。”
吳氏古道熱腸,整個安樂堂都知道。她說這些話,並不是客套,全是真心話。不過紀瑤給她磕頭,她也沒攔著,讓她結結實實的磕了。畢竟她做了自己能做的,心裏會好受些,比起拉拉扯扯的,任由她也是成全她。
等紀瑤磕完了頭,吳氏就立刻過去把她拉起來。雖然燭火不夠明亮,但是吳氏還是仔仔細細的看了紀瑤的眉眼。不是一個明豔動人的孩子,但是氣質很好,不像小門小戶出來的孩子。走到這一步,不知道家裏人是怎樣的著急。
“我可以抱抱孩子嗎?”
吳氏看她一直抱著孩子,也不輕鬆,就用看孩子的名義想讓她也鬆快些。紀瑤自然同意,小心遞了過去。吳氏是喜歡孩子的,剛把小人抱在手裏,臉上笑容就泛開了。小小的人兒,全身都是軟的,嘴巴還在嘖吧,不知道夢到什麽了呢。
曾經她也想過自己的孩子是什麽樣子,剛和成憲帝大婚的時候,她也一直期待著孩子的來臨。誰知呢,人生大起大落的,她這輩子都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本以為是要在安樂堂孤獨終老的命,誰知道人到中年,還能有個小家夥來作伴。她喜不自勝,既然上天給了這一段緣分,她也一定讓這孩子平平安安的認祖歸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