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給孩子取名了嗎?”

吳氏想著,雖然皇家的孩子該由皇帝或者禮部與司禮監商量著定名號,可紀瑤把孩子放在養了這麽久,總不至於連個乳名也沒著落的。

“有的,大名為紀羨君,懷恩與我私下都喊他君君。”

吳氏身旁的大宮女神色閃爍的地看了一眼吳氏,隻是吳氏沒有管她的眼色,依舊心平氣和地瞧著孩子。

“原來你叫君君呀。”

私自給皇子取名何不規矩,隨母姓更是天下奇聞。可是她根本不需要去管紀瑤為何偕越地做這樣的事情,上君不仁,內庭不和,外臣利欲熏心。這世界上不合理的事情太多了,一個母親讓孩子跟自己姓算得上什麽值得管的事。

紀瑤本以為吳氏知道了君君的名字會和她講如何如何不妥,誰知她竟一個字都不提,隻都專心的逗孩子。或許,是她把人想的狹隘了。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愚鈍的活在禮儀規矩之下。如今再想,突然明白懷恩為何一定要把孩子交給吳氏,又那麽堅信這個人會把一切料理好。她今天見到了,瞧到了,就都知道了。

“夫人大義,在今日之前。奴婢一直以為夫人與我一樣憎恨那個人。可我的孩子,恰巧也是那個人的孩子。我還曾小人之心的認為,您不會接受君君。可眼下,我沒什麽不放心的了,夫人深明大義,恩怨分明,紀瑤此生都不會忘記。若往後僥幸活著,一定報答今日之恩。”

吳氏被廢的時候,紀瑤已經在內藏庫任職。屆時闔宮上下都議論紛紛,說的最多的還是吳氏狂悖,罔顧君恩,苛待妃嬪,簡直是毒婦一個。但是人雲亦雲的話,稍微想想就知道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成憲帝廢後,總不能廢黜的是一個賢良淑德的皇後吧。那個人的私心,落地吳氏頭上,就是滅頂之災。她平白受了天大的冤枉與委屈,就是恨那個人一輩子也不算過分。至少對於紀瑤來說,她絕不會輕易去原諒一位傷害自己的人。推己及人,她知道要把孩子交給吳氏,她又怎麽能放心。

她慶幸,人與人終究是有太多不同,並不是每個人都抱著仇恨度日。吳氏也許恨成憲帝,但是她一定不討厭自己的孩子。

紀瑤的一切不安與坦然,在吳氏與一眾旁觀者眼中都瞧的清楚。這是一位母親窮途末路時,能為孩子做的最好的安排。可是這個母親,在她眼裏也不過是個孩子的年紀。吳氏把孩子交給身旁的人,自己走到紀瑤麵前,有些憐憫這個一麵之緣弱女子。

吳氏不知道紀瑤經曆過什麽,但是她說她有恨。可是偏偏她恨的那個人還是至尊之位上的人。吳氏欷歔,仿佛一夕回到八年前。那時的她也充滿了仇恨,充滿了不甘。可是這些痛苦地情緒帶給她的隻有大病一場。她誰也夠不著,誰也動不了。皇帝就是皇帝,無論她活她死,都無法把自己恨意發泄到那個人頭上去。病好之後,她就重生了。她要在安樂堂裏活地熠熠生輝,別把流光辜負在不值當的人與事上。

可是她也沒想到,很多年後的某一天,她會在安樂堂遇見紀瑤。而這個姑娘也正在經曆著自己八年經曆過的事情,受著同樣的折磨。更讓人無奈的是,她的處境要更複雜。

“紀瑤,我也恨過。”

吳氏抓住紀瑤的手,想讓她摸到自己手掌心的溫度,讓她在不經意間感受到人世間真實存在的溫度。因為她有一些話想告訴她,也希望她都聽到心裏去。

“我的事,你或多或少知道些。當初廢後的旨意下來,我第一件事就是尋死。若不是身邊的人即刻去尋了父親和舅舅來勸慰我,我也不可能還活著。一開始的那段時間,很難熬。我恨的人太多了,以至於氣血攻心,還陷在死胡同裏。生死邊緣走了一遭,什麽都想明白了。往日之事不可追,未來要想活得光熙燦爛,該忘的就忘掉。所以那個人,那些人,我都不去想了,隻守在安樂堂裏,做我能做的事,救我能救的人,長久下來,日子也順條了。我熬過來了,紀瑤,我也希望你能熬過來。從今以後,我不僅會好好護著君君,你若是生活上有難處也可以來找我。若是想他,也隨時過來瞧。”

紀瑤吸了一口氣,仿佛把天地正氣都吸到了肺腑裏。其實,自打懷恩出現,她心裏的刺也被他一點一點的清理幹淨了。當初的恨,也記不起來多少了。隻是她剛才提到一句恨不恨的話,吳氏卻肯對一個第一次見麵的人,說出自己痛處來來療愈別人。論為人,她覺得自己不是個壞人,可是比起吳氏,她覺得對方是含著舍利子出生的人吧。

“我會的,夫人。無論我今後身在何處,我都會記得你今天同我說的話。”

兩個人說了一番話,彼此間都鬆了口氣。有些人,遇上了就會是一輩子的幸運。吳氏如此,懷恩亦如此。

該說的該講的都說清楚,吳氏望向門口。屋子外的懷恩還在等著紀瑤。吳氏與紀瑤說了將近一個時辰的話,懷恩就在門口一直等著,連腳都沒挪一步。如今的月份,蚊蟲多,他也居然站的住。吳氏將這些盡收眼底,瞧著時間也不早,他們還要回去。

“既然你聽進去我的話,那我就放心了。今日不早了,你就早些回去吧。你瞧,屋外那人還在等著你呢。”

吳氏指了指門外的懷恩,一臉笑意。這年頭,得一個真心相待的人可太不容易,紀瑤命還不算差,還有人托著她的底。

紀瑤一直在和吳氏講話,沒注意到懷恩就在門口,順著吳氏指的的地方看去,瞧著他在月下衣袂飄飄等自己的樣子,滋味萬千。真好,他一直在。

辭別的時候,紀瑤給了吳氏一張單子。都是紀羨君平日裏飲食起居的習慣,吳氏妥善的收下了。至此,紀瑤再沒什麽可囑托的。走出吳氏給紀羨君準備的屋子,她剛踏出來就牽住了懷恩的手。懷恩看見紀瑤釋懷的笑容,就什麽都明白了。

一樣的路,來時,走的步步酸楚。回去的時候,步履輕盈。夜深了,月色柔和,繁星點點。兩雙腳步並列而行,一雙背影長短相依。紀瑤看的恍惚,她真想就這樣一直一直在懷恩的身邊走下去。

“懷恩,我不求來世。這一輩子,你就愛我一人,陪我一人好嗎?”

讀過太多的曆史,看過太多現實,就不會去幻想生生世世一雙人。上至皇帝百官,下至百姓賤民。恩愛兩不疑的也有,但是得打著燈籠找。但是華發未生,夫妻離心的卻比比皆是。懷恩很好,這毋庸置疑,但是她也沒有這樣的信心去斷定一生的長情。

懷恩停下腳步,微微屈首,看著紀瑤優思的模樣。他不知道該怎麽去證明自己的心,隻能將她緊緊抱在懷裏。

“你可以聽見我的心跳嗎?”

懷恩問紀瑤。

“可以。”紀瑤回答。

“你看,我就在你麵前,就這樣抱著你,你可以聽到我體內最深處的聲音。這樣,你會不會踏實一些?”

言語上的承諾,是最沒有用的東西。今日說了,明日背棄你也無可奈何。可是愛與喜歡,即便是不說,也可以在點滴處去察覺。

紀瑤覺得此刻就是踏實的,她喜歡這種踏實的感覺,就像喜歡一切美好的事物一樣。

“謝謝你懷恩,我覺得很踏實。”

“那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活著,這樣你才能看到我一輩子都粘著你離不開你的樣子。”

他比紀瑤貪心,他希望有來世。等到了下一輩子,他一定做一個普通人,與紀瑤青梅竹馬,恩愛不疑,子女雙全的攜手一生。

“你也是,別過幾年嫌我煩了,就跑回司禮監,假裝不認我了。”

懷恩嗤笑,不知道紀瑤每天都在想些什麽。司禮監有什麽好的,他怎麽可能會拋下她回司禮監戴著。

“紀掌事才是,別惦記著內藏庫裏的字帖書畫,還想著回去吸吸大家的靈氣,丟了我才是。”

兩個人越說越玩笑,到最後也忘記了開頭的話有多正經嚴肅。一路上的笑聲層出不窮,和來時形成了鮮明的差別。若是讓司禮監和內藏庫的人來瞧,定是覺得不可思議。人前人後,懷恩和紀瑤的性情著實差了不少。懷恩覺得,這就是和家人在一起的感覺。

心情愉悅了,連腳力也變快了都沒發覺,隻覺走了一小會的功夫就已經回到了抱竹苑。院中的月光比石板路上的更溫柔,銀色的光落在兩個人的頭上,照著頭發顯得灰白,像極了共白首的樣子。

懷恩不經意看見了紀瑤的頭發的變化,心中雀躍。

“瑤瑤,你快看我的頭發。”

紀瑤望去,懷恩滿頭銀絲,她立刻領會到懷恩叫她瞧的意思。

“那麽我也是滿頭銀絲了?”

懷恩回她“是的。”

兩人站在院中良久,望著月、守著星、陪著君、攔著妾,一同享受著上天送給他們的一場的人間白首。

沒有孩子啼哭的抱竹苑,仿佛一夕之間回到了三個月前的樣子。雖然紀瑤和懷恩很熟悉,這樣安靜的小院子,可是終究是有個孩子存在過,這不是可以掩飾就能忘記的。還好,這不是一件沉痛的事情。君君有了更多的人愛著,也更安全,這對每個人都很好。

轉眼又快入秋了,紀珣因為中秋那日要值巡不能來安樂堂和紀瑤一塊過節,所以提前找了個日子來瞧瞧紀瑤和紀羨君。

這大半年的,他能進宮並且有機會來瞧紀瑤的機會並不多,每次都是湊著禦前巡維的空檔跑來一小會,要麽就是懷恩或者王芝帶著他進來。

但是自從懷恩與紀瑤成親後,就不常住司禮監,紀珣找他也不是容易事。王芝更不必說,上次吵了一架,到現在還沒好呢。所以這次中秋前,他也是費了好大的勁才能來抱竹苑一趟。他提前就買好了給君君的兔兒燈,等著見到他逗著他玩呢。

隻是,誰也沒告訴他,孩子已經被送走了。所以他發現的時候,五雷轟頂,不可置信的質問紀瑤和懷恩。

“你們在想什麽?一個廢後照顧仇人的孩子,你們就不擔心她表麵和善,背地裏泄私憤嗎?”

兔兒燈掉在地上,踩得七零八落。紀珣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這樣的情形,即便姐姐不會害孩子,可是他們居然真的忍心。

這件事本來懷恩不提,她不說,以為就能這樣悄無聲息的過去。可是這一會,她發現,她的內心根本沒有表麵上的平靜。紀珣的歇斯底裏,倒是讓她也想好好的發泄一番。

她拽著紀珣到了書房,把門栓上。

“你以為我是什麽人,鐵石心腸嗎?你以為我不難過,我忍心嗎?你知道我送他離開時的時候是什麽心情嗎?可是人家的殺手都闖進門來殺他了,我還寬心地不管不顧是麽?你知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啊,這裏是安樂堂,將死之人呆的地方。我一個健康的大活人住在這,你以為我歲月靜好嗎?我們的每一天都在別人監視之下。君君不是普通的孩子,有人不肯讓他長大的,你明不明白。”

紀瑤的言辭,激動之餘還時時不忘壓低聲音,即便是在屋內,她也盡量小心。

紀珣被這一連串的問題問的啞口無言,他的腿有些發軟,無力的退了幾步,坐在了書桌旁的凳子上,背過身子,忍不住抽泣起來。紀瑤的心跟在油上煎一般,即便如此,她還是選擇上前替紀珣擦了淚。

“別哭了,君君很好,他在吳氏那裏很安全。吳氏很喜歡孩子,和君君很投緣。吳氏雖是廢後,背後靠的卻是懷寧候。所以無論是誰要動她,也先得掂量掂量。有她護著君君,比在我這強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