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珣一個大男人,他若不是覺得此刻窩囊極了,連自家孩子都沒能力去看護,他也不會在紀瑤的麵前這樣任性。

“姐姐,我對不起你和君君,我太沒用了。”

紀珣,包括整個紀家一直覺得,紀瑤當初進宮就是替全家受難的。所以全家上下都覺得虧欠她的,即便是家中給她準備如山般的嫁妝,把她父母留給她的田產鋪子照看地流水般進賬,也依舊不能填平這份愧疚。隻要紀瑤還在皇城一日,紀家人就都欠著紀瑤的。所以紀珣到了入仕的年紀,就主動留在京城,也是為了彌補一些。可是他人在這裏,卻什麽也做不到。無論是姐姐生孩子,還是君君的安危,他都什麽都照顧不到,什麽都不知道。

“姐姐不怪任何人,這是那孩子該承受的,他和我們不一樣,他是皇家的子孫。”

自古皇家的孩子就難養,無論是皇宮的風水不養人,還會皇宮裏的人心都狠些,這都不重要。紀羨君要想有扶搖直上的一天,他就得先把前麵的九九八十一難都給經曆了,省的到時候德不配位,摔得更重。

“可是他也是我們紀家的孩子,我不忍心看他那麽苦。”

“不忍心有什麽用,我隻要我的孩子活著,他在別人那才能活著。這些話你今日哭過,往後就不必再說了。”

安慰人的話,紀瑤不會說,讓人清醒的話她倒是擅長。不過這些話與其是在告誡紀珣,不如說她是在狠狠的再一遍說給自己聽,別讓幾滴淚就攪混了心。

紀珣也確實清醒了很多,沒再說話。他心裏再難受,也一定沒有紀瑤這個親生母親的心痛。但是他說這些話,也不全然是衝動。他想紀瑤知道,她也不是真的孤立無援。他再不濟也是個千戶,家人再遠也是世家大族,有什麽難處的別總是自己扛著。家裏這麽多人的,就算遠水解不了近渴,多少還是有些關係在京城,可以走動走動。

“成憲帝以妃禮禮待廢後吳氏,她也算是寢食無憂,君君在她那,真的不會太難過。我也不是就撒手不管了,想他了就會去瞧他。你也是,若是想他就去蘭汀閣吧,吳氏夫人待人和善,你去瞧她肯定會歡迎。”

終究還會拗不過紀瑤,孩子的事情他也隻能暫時依了她。不過這件事他還是要回頭寫封信給父親,讓他看看有沒有別的法子,讓那些幕後之人不敢伸手。

心結打開,紀瑤讓紀珣在抱竹苑吃了飯再走。自從君君走後,紀瑤和懷恩兩個人不想太過落寞,就把廚房收拾出來了,自此一日三餐的都是自己動手了。懷恩昨日帶了一些新鮮的蓮藕和稻香魚,他們打算做一個清炒蓮藕和鯽魚豆腐湯。可是紀珣還要回去趕在值巡結束前,和同僚們一同出宮,就沒蹭上飯。

蓮藕是南方的作物,生在北方的蓮藕又細又長,不像江南的藕又粗又壯。紀瑤不會做菜,但是為了做些什麽,她把備菜的活攔下了,讓懷恩來掌勺。隻是吧,她切的藕片粗細不一,細的到像那麽回事,粗的都有手指頭粗了。懷恩看不過去想重新切,紀瑤也是不允許。她做事可以做的不好,但是不能不給她改正的機會。所以她會把那些看不過去的“藕片”全部挑出來,再切成薄片。這樣下來,光是切這一個菜,就夠平常人家吃一頓飯的功夫了。

要是所有的菜都按照這個進度來準備,等他們吃上飯,都要到半夜了。所以趁著紀瑤專心切菜的時候,懷恩悄咪咪的把魚給處理了。等紀瑤發現的時候,魚湯都已經香鼻子了。

夜色剛落下帷幕,晚飯也差不多準備好了。早秋的天氣氣候正宜,懷恩問紀瑤想不想在院中月下吃這頓飯,紀瑤想都沒想直接點頭。雖然隻有一二小菜,可是架不住氛圍好。魚湯還鮮的不行,紀瑤連著喝了兩碗,連飯都沒吃多少。

“慢些喝,小心魚刺。”

鯽魚湯雖然味道沒話說,但是魚肉裏有很多細小的刺。尤其是在魚肉燉爛後,魚刺很容易落在湯中。若是喝的時候不注意,很容易卡在喉嚨裏。懷恩看紀瑤喝的盡興,怕她樂極生悲。

“這魚刺都燉軟了,就是喝到也一並吞了。”

美食當前,這一點小小的危險算得了什麽,很快紀瑤就把第二碗湯喝完了,又接著盛了第三碗。

“你歇一歇吧,我怕你撐壞了肚子。”

他們用來吃飯的碗不小,紀瑤平時的飯量不大,所以懷恩看紀瑤這樣敞開了喝湯,有些不敢相信這是她的飯量。

“懷恩,我好羨慕住在江南的人,他們日日都可以吃到稻田裏鮮活的鯽魚,池塘裏新鮮的蓮藕,家中還可以擺放剛采下的荷花。”

即便是吃著在市集買回來已經死掉的鯽魚和口感不軟糯的蓮藕,紀瑤都覺得很滿足。可是從前她總能聽見江南籍貫的宮人抱怨北方的飯菜難以下咽,有形無味更無鮮。所以她真的很想親自去瞧瞧那一方山水到底有怎樣的神奇之處,能生出自帶鮮味的食材。

“和雲城的食物相比呢,你覺得哪個更好吃?”

在一起這麽久,紀瑤從來沒提過雲城的食物,也沒要求他做過,倒是對江南美食情有獨鍾。懷恩還挺奇怪,畢竟一個人與生俱來的口味是根深蒂固的。

“雲城的食物自然是好吃的,可是每次吃的時候總是很難過,白白浪費了美食。我不喜歡用低落的情緒來麵對食物,所以後來就盡量不去吃家鄉的味道。而且雲城人大多嗜辣,雲城菜重口,我很多年沒碰過辣椒,現在再吃竟然會覺得遭不住了。倒是江南的食物,大多是甜口的,溫和而不失滋味,吃多了就喜歡上了。”

有些人吃到家鄉的食物,會覺得是一種慰藉。可是紀瑤不是,她每吃到一種食物,她就會想到誰做這道菜最好吃,誰誰誰最喜歡這道菜,所以總是會吃著吃著思念起親人。

“好,你喜歡吃甜的,那我們以後就常做。”

懷恩夾了快魚肚子上沒有刺的肉放在紀瑤碗裏,靜靜的觀察著她吃飯的樣子。一個人的每一點變化,都不會沒來由。嗜辣的人愛上甜蜜,可以算的上翻天覆地的變化了,就像紀瑤的人生一樣,從氏族貴女到皇家奴婢。

紀瑤擺了擺手,“江南菜係也不都是甜口的,你瞧這湯就是鮮的,火腿就是鹹的。還有一道名菜,姑蘇鼇蟹,每年中秋宴都會有的,不知道是什麽味道,但是我敢斷定不是甜的。”

蘇州的螃蟹和別的地方養出來的蟹不一樣,這種蟹的個頭很大,兩個大鉗子上全是毛。每年秋日正是蟹肉肥美的季節,所以蘇州府尹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從水路運鼇蟹送給成憲帝嚐鮮。雖然是水路,但是運河水質與蘇州太湖水域大不相同,鼇蟹損耗過半,真正能到京城的還鮮活的不過十之二三。可是這些活著的鼇蟹比起從太湖剛出水的時候已經消瘦不少,即便如此從外觀上看,每個蟹的個頭依舊有成年男子拳頭大小。

禦膳司料理這種鼇蟹都會依照蘇州當地的方式一樣,一半清蒸,配上食醋薑絲。另一半去掉鰓和胃剁成兩塊炒年糕。無論是哪一種,都是搶手的菜肴,每年中秋宴席上,唯有鼇蟹是一個都不會剩下的。

隻不過從前紀瑤隻是內藏庫的女使,是沒有資格進中秋宴的。偶爾禦膳司人手不夠,從內藏庫借調,她才有幸去瞧過。旁的她都不覺得特別,唯有這張牙舞爪的大鼇蟹紀瑤是一直記得。本來她想的是年歲夠了出宮,就能去姑蘇嚐一嚐正宗的清蒸膏蟹,誰知這一天遙遙無期了。

懷恩瞧著紀瑤一說起吃的,眉飛色舞,一點也顧不上矜持,整個人的精神都不一樣了。他特別喜歡這樣神采奕奕的紀瑤,或若不是來到京城,她或許就會長成一個活潑的姑娘。

“從前我隻以為你在丹青上造詣頗深,沒想到你肚子裏的饞蟲也是個不得了的。”懷恩又見識到了一個不一樣的紀瑤。

“你也別說我,你不也吃的挺歡的麽。”紀瑤也越來越熟悉和懷恩的相處。

是的,懷恩生來是苦命人,從小就是有什麽吃什麽,他不會挑食,自然也吃得慣江南的口味。更何況,麵前的人吃的那樣香,光看著就讓人很有食欲,即便是普通的廚藝,也吃出了酒樓的感覺來。

從前的生活忙碌而憂心,懷恩和紀瑤生不出互訴衷腸的情調,隻期盼每日平平安安度過。如今陡然清閑下來,兩人還花了一段時間才適應了一日三餐兩人四季的生活。

其實這樣難得的好日子,在普通夫妻看來不過是日常罷了。他們卻不敢把這樣的良宵當尋常,吃好了飯也不肯即刻收拾了碗筷。就這樣坐在院子裏,好好地聊一會閑天。

從紀瑤最熟悉的歐陽修聊到王羲之,又扯到了宋徽宗頭上,講起了《千裏江山圖》。提起丹青嘛,總要提一嘴董其昌,這不又從董其昌說到了沈周仇英。一旦聊到沈周仇英這些蘇州人,怎麽會忘記他們的老師文衡山先生呢。

總之呀,這一聊起來,真是**,實在如山洪決堤,收不住了。既然收不住,那就乘著雅興,一直說下去吧。結果說道最後啊,得出了一個結論。

姑蘇當真是人傑地靈、山清水秀,是個修生養性,居家養老的好地方。

“若是這一輩可以自己選,你想怎麽過?”

人生來有千萬種可能,隻是一個個細小的抉擇最終把你塑造成最後的樣子。誰都知道人生沒有回頭路,可是偶爾想一想如果當初,留一份美好放在心底,雖於現狀於事無補,但是那一刻的喜悅也是真實的呀。

此刻懷恩問紀瑤這個問題,就是想讓她去暢想一下她希望的生活,她認為的美好。做片刻命運的神仙,隻有順遂沒有苦難。

紀瑤兩手托腮,望著即將滿圓的月亮,認真的思考起來這個問題。她務實慣了,今日也不必像往常一樣緊繃著,務務虛也使得。

“我呀,若是自己可以做主。從一開始便不會從祖宅搬出去,到叔父家借住。”

“為何,你叔父一家有不周的地方嗎?”

“不是,他們對我太周到了。因為可憐我是個孤兒,所以事事都格外照顧我。我很感激他們對我的招撫。隻是他們越是憐憫我,我越覺能感受到父母不在的悲切感。所以當初我若是執意就在家中生活,也許今日的性子會大不相同。”

“你好像很不喜歡自己現在的性子,可是我很喜歡這樣的你。有一種魏晉文人的孤傲與自由。這樣的你,很吸引我,比那些自稱孔子學生的儒生更像一個文人。”

“嗬嗬嗬。從前隻覺得你說話暖暖的,現在是越來越過火了。我從不否認我身上有的好處,但是肯定沒有你說的那樣誇張。”紀瑤聽到這樣的評價,忍不住笑出來。

“那我可得去科考,看看能不能中個舉人。”

“若是女子可以科考,那些酸秀才就更酸了,一輩子也沒出頭之日。”不僅僅是紀瑤,懷恩這些年見過太多有學識的女子,她們做的文,寫的字,畫的畫即便是拿到男子堆中,也不會被比下去,隻是古製在那裏擺著,他縱有惜才的心,也沒有改變這一切的權利。不要說他了,即便是皇帝想改變,也恐怕要被那些閣老們戳破脊梁骨。

“你倒是難得說這麽激進的話,隻在我這說說玩笑就罷了,在外邊可別講這些了。”

懷恩抿了抿唇,看著紀瑤的眼神似水一般,“我就是和你說說心裏話。”

懷恩把椅子向紀瑤挪近了些,讓兩個人的肩膀可以互相碰到的程度。然後把手伸到紀瑤麵前展開,紀瑤看到很習慣的就把自己的手放上去了。懷恩把手掌收起來,把紀瑤的手握在掌心,收回了自己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