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這樣相看著,都慶幸人海茫茫裏遇見彼此。也許他們未必做得到心意相通,但即便是呆在一處,就能因為彼此而感受到心安,也是世間難得的情感。
“那後來呢,你會怎麽過?”把問題跳回了剛才的話題。
“什麽後來。”
“如果你沒去叔父家生活,你之後會怎麽過自己的日子呢?”
這是一個完全無法預料的另一個世界了,她會怎麽做,可是用當下的心境去思考一個十多歲的孩子會怎麽安排自己的人生,或許有些不合理。但是她覺得還挺有意思,就像給了她重活一次的機會似的。
“嗯……父母留下的東西應該也會和現在一樣,交給叔母去打理。我自己嘛就會和族中其他女子一樣,一直在族中學堂學女戒女德,然後到了年紀由長輩出麵給我說一戶門當戶對的人家嫁了。”
這樣想來,仿佛循規蹈矩的人生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好。至少盲婚啞嫁在如今的紀瑤看來是窒息的。如果沒有經曆過在一個隻有官階,沒有親人長輩的環境下由著自己生長的人生,是可以接受一輩子相夫教子的生活的。可是現在她,在皇宮裏伴隨著古往今來的文人墨客的瑰寶長大。沒有限製的閱讀了諸子百家的精粹,融匯成了自己的獨立的思想。這樣的她,是不可能接受用自己的犧牲去滋養一個陌生的家,去成全一個不愛的丈夫。
“那你會好奇自己會嫁給怎樣一個人嗎?”
若是紀瑤在雲城嫁了人,那麽他們就不會在年少的時候相遇,那麽他也不會因為留念一個人的眼神選擇做內臣。可能他們這輩子都不會知道彼此的存在,就這樣各自在人海裏,過完一生。
“若是用十多歲懷春少女的心思去想,那一定是好奇的。可是現在去返回去想的話,其實是不好奇的。因為無論我嫁給什麽樣的人,我都不過是某個男人的附屬,我丈夫的妻,我兒子的母。我愛吃的酒家,我喜歡的成衣鋪,我鍾情的山水,這些我都沒法自由的出入。”
說來也是奇怪,如今的她明明處境更難堪,她卻沒有禁錮的感覺。但是她隻要想想她見過那些世家大族的夫人的生活,反而會覺得窒息。即便是父親與母親那般相愛,母親也常常羨慕父親可以去夜市、廟會,可以和好友結伴縱情山水,她卻隻能在家守著一方宅院,看護好孩子。
“那你婚後的某一天突然發現自己可以有另一片天地,你會去找尋那一片新天地,還是和其他人一樣,循規蹈矩地活下去?”
“這誰知道呢,大概不會有吧。畢竟人是很怯懦的,不喜歡特立獨行,習慣於泯然眾人平庸且委屈的人生。”
紀瑤對自己的認知從來都是清醒中帶著苛刻,她從不會覺得自己別人更強更好,那麽她就也不會比尋常人更有魄力去做一些打破陳規的事情。如今的她不會,那麽用庸矩教導出來的另一個紀瑤就更會如此了。
可是懷恩並不這麽認為。他認識的紀瑤,本性中就帶著叛逆。這是一種向上生長的生命裏中迸發出來對美好以及新生的力量,她不是忤逆也不是罪惡。所以他認為,無論在哪裏,紀瑤都不會走向泯然眾人的那一步,她會朝著心得方向一路走到能暢快呼吸的歸途。
“可我認識的紀瑤,才不會是一個被夫人誥命而**的深閨婦人。有時候我會想,即便是換一種活法,我們也未必就遇不到了。”
這話有些意思,紀瑤來了興趣,讓他繼續說下去。
“你若是有一天發現了塞外江南的異域風情,必定會心生向往。即便是一時不會付諸行動,但是由著你的心性,終有耐不住的一天。沒有了這道宮牆,你要一走了之的機會就多了。到時候你如徐霞客一般,走遍江山美景,再選一處宜居的小城度過餘生,何等的瀟灑自在。我嘛,既然沒有你,就不會直接入宮,大概會去個大官的家中做個小廝。因為勤奮好學被提拔成賬房先生,最後攢了一些錢,做了點小生意就離了東家,也四處逛逛,瞧瞧山河壯闊。說不定呀,我們就能在路上遇到。一個‘離經叛道’的小婦人,和一個‘沒規沒矩’的少年東家。總之,不管是何時遇見你,我都會一眼看見你,心悅你,陪著你走五湖觀四海。”
紀瑤一字一字聽到認真,原來懷恩第一眼瞧見自己時就已經生出不一樣的情愫,即便那時候的他們還是懵懂的。原來懷恩,無論是怎樣的身份,都像一輩子陪著自己。原來這個傻子,是為了自己才選擇走內臣之路。可是她才是真的傻,這麽多年,一無所知,甚至忘記了懷恩的存在。可是他受了那樣的屈辱與痛苦,僅僅因為年少時那幾麵之緣。紀瑤從不覺得自己有多好,可是她現在知道,她在懷恩這裏一直都是最好的,所以值得他付出那些常人不願意付出的代價。她慶幸,她沒有一輩子蒙在鼓裏,辜負了這個男人的深情,還好還好,此生還有機會彌補,她一定要讓懷恩不後悔當初的決定。
“懷恩,《詩經》裏麵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是我想說‘窈窕君子,淑女好逑’。我很感激你為我做的一切,所以我這一輩子都會黏在你身後感激你。”
懷恩用手指點了點紀瑤的額頭,“粘著我一輩子這件事我是接受的的,但是感激我一輩子就不必了,不過你要是真想感激我,今天晚上就由你洗碗。”
“啊~沒得商量嗎?那我從明天開始感激你行不行。”
“行啊,那這碗就留著明天洗好啦。”
玩笑歸玩笑,懷恩才不會真的逼紀瑤洗碗呢。她生過孩子後腰時常不舒服,洗碗做飯一類的事情,總歸是要彎腰去做的,他不會讓她忍著痛去做這些事情。他不能替她去受苦,其它的事情能擔待著就多擔待些。更何況他們心裏都清楚,這樣的日子不過是捱一天算一天的,過不長久。若是真的想終生廝守,必定是要謀劃別的出路的。
“瑤瑤,我們去你最想去的江南好不好,我們去姑蘇,去太湖邊上買下一個農家小院,好不好?”
紀瑤把自己的額頭貼在了懷恩的額頭上,兩個人的溫度相當。
“你怎麽又開始說胡話了?你知不知道我們現在帶的地方叫什麽,你不要忘了你是司禮監的秉筆,日日都在成憲帝眼前晃悠的人。”
那樣的日子誰不想呢,隻是靠著不切實際幻想度日,苦的還不是自己,與其痛苦,不如想都別想。
“你知道的,我們在安樂堂並不是廝守,是賭命。既然是有今日沒來日的過,有為何不能想想向往的生活呢。瑤瑤,你隻要回答我想不想?”
紀瑤被他說動了,她好像確實不需要在乎這件瘋狂的事情會帶來什麽後果。
“我,想的。”
是啊,誰能拒絕吳儂軟語的咿呀諾諾,誰能不想坐船穿梭運河,直達太湖的波瀾壯闊呢,誰不想聽聽吳門琴家的悠揚廣韻呢,誰不想見識一下天下園林大宗呢?這些紀瑤太想了,在夢裏在心裏想了無數次。終於她不必遮遮掩掩,可以毫無顧忌的說她想,她要去姑蘇!
“好,那我答應你,一定陪你去。”
紀瑤不想再問懷恩會做些什麽。此刻她突然覺得的追究這些,沒有意義。有些事情,就是結果比過程更有價值。
“那我呢,我該做些什麽?”
從前的紀瑤不畏生死,如今的紀瑤已經做不到了。她有了牽掛的人,有了活下去動力。因此和生死相比,其餘的都太渺小。現在的她和懷恩找到了一同去努力的事情,讓活著隻是活著,還有一件值得去期待額事情在等他們完成。
“那你要做的可就多了,畢竟啊姑蘇是富碩的地方,那裏的土地可不便宜。你要想想購置房屋,布置小院,日常花銷都該怎麽平衡。雖說還不是立刻能實現的事情,但是也得考慮起來了。首先要想的就是,咱們手上該帶多少現銀才不會拮據。”
懷恩雖然有些鋪子在手裏,可是那都是禦賜的。如果真的要走到設想的那一步,這些東西可能都保不住。所以他近日會把莊鋪這些年的盈利都收上來交給紀瑤保管。
紀瑤覺得頭疼,她想些風花雪月的事情還算擅長,這真的要說道拿起算盤過日子,可真是難為到她了。“可是這些我並不會算。隻是我想,我父母親留下的家業,應該夠咱們一輩子的花銷了吧。”
“雲城離姑蘇萬裏之遙,何況我們到時候很有可能就不是‘紀瑤’和‘董懷恩’了,即便是為了不連累家中的,開始的那幾年也最好是不要與家中書信。”
早在給紀瑤做假戶籍的時候,懷恩就考慮過這些問題。紀瑤還懵懵懂懂的,她一生被保護的好,想不到這麽深去。
“你說的是,我倒是欠考慮了。”
紀瑤也覺得自己還挺不像話的,何不食肉糜都說出口了,真是不知世道艱辛。
“這不是你的錯,女官和內官不同,我們畢竟麵對的是前朝,也能出宮走動。你這麽多年恐怕是內藏庫的門都很少出,自然不會想這些。所以,你別往心裏去。你就是什麽也不想,也有我給你兜著。”
懷恩相信,紀瑤若是在意起這些,學的會很快。所以他沒必要苛責,人要換生活狀態,也不是一蹴而就的,確實得適應適應。
“不過說真的,我之前就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所以也粗略的估算過,以我們兩個人的消耗程度,頭一年去姑蘇,大約準備個一百兩銀子就夠了。畢竟太過寒酸,日子過得不舒坦,過分鋪張就顯眼不安全。所以一百兩我們還是得準備著的。但是,這個錢是短時間內會花出去的,譬如買個小院,盤個鋪子收租之類的。另外還需要一些零散的錢傍身,一來用於日常開銷,而來防止意外發生。我給你盒子裏有些散銀子,你也是看過的。不多,是我這些年的俸祿,一共是餘下了二十多兩。我的那些鋪子在外,都是有專門的掌櫃去經營,拋去成本和人員的花銷,盈利的數字應該不會太多,但是這些年下來,幾百兩也是有的。不過這些錢不在我手裏,都拿出去存在錢莊了,我近日會去一一取出。隻是錢莊存錢都有個定期,我現在去取錢,算是毀約,錢莊肯定會收一些毀約金。到時候能拿到手的我就不知道具體的數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既然都說道這份上,懷恩就給紀瑤把賬細細的算了一遍,也是讓她心裏有個數。
“本來我也存了些錢的,可是來安樂堂的時候匆忙。我走之後內藏庫的那些人肯定不會放過這個便宜,能拿走的都拿走了。眼下我是孑然一身的人,隻能靠你養了。”
紀瑤這話說得頹敗的很,雖是玩笑話,但是卻也帶些真。
“你哪裏需要我養的,你既然在宮裏,宮裏就有你的一口飯吃。何況以你的筆力,無論是寫書論著還是墨染丹青都會有人捧場。你的作品隨便拿幾個出去賣了,肯定要比我賺錢強得多。你若是心理上覺得虧欠,不妨試試。”
懷恩知道紀瑤是個要強的人,所以真的要讓她靠著另一個人過活,日子久了心裏不可能舒服。所以給她找些由頭用自己的本是賺錢,也是讓她不怕以後出去了,麵對謀生的事情。到那個時候,即便是沒有了自己在她身邊,她也知道該怎麽活下去。
“這個我倒是覺得行得通,從明日起,我就專心創作。既然是去姑蘇,那我就把自己心中的姑蘇繁華圖畫出來。”
懷恩一百個支持,紀瑤能有自己想做的事情,這當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