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要畫姑蘇繁華圖,那我想請紀先生先為寒舍畫一張印象圖如何?”
“好呀!”
還有什麽比暢享未來的幸福更讓人雀躍的事情呢。兩個人都等不及到明日,立刻收拾了殘局,就呆在書房裏開始硯上墨了。
懷恩和紀瑤都沒有親自去過蘇州,他們所有的關於蘇州的幻想來自於文人騷客對蘇州描寫,以及字畫上的流傳。
真好,紀瑤的書房裏放了幾幅仿的文徵明的畫,還有王禮的幾幅作品。從前紀瑤為了臨摹也細看過這些畫作,不過沒有走心,所以很多細節,即便是走在了筆尖上,也沒留在心尖。
不過今日再看,添了別的興致在裏麵,所以即便是畫上不小心滴的墨,她都細看到眼裏了。
蘇州人的房子粉牆黛瓦,屋頂都是“人”字型的,這樣的設計與蘇州的氣候有很大的關係。蘇州常年陰雨綿綿,若是房屋排水不好,那麽屋子的使用年限就會大大降低。所以才有了現在這樣的一個個“人”字屋。而屋子使用久了之後,因為雨水會一直從屋簷流下,一道道水痕就留在了白色的牆麵上,即便是晴天瞧過去,也是斜風細雨的景致,很是獨特。
蘇州人的小院是用竹子編的籬笆,而且幾乎是家家都是一個形製,很是統一,大約就是江南風格吧。大部分的人家,都會在院中種桂花樹和白果樹,籬笆旁種繡球和**。尤其是繡球花,種的是最多的。另外一個常在蘇州人家出現的是紫藤,這種花會攀藤,基本上都是滿園都長滿了,很是壯觀。
紫藤和繡球在北方不常見,也很少有人養。但是紀瑤不是沒看過,每年年蘇州府負責花卉的皇商,都要在蘇州花市上挑了些精心培育的繡球到宮裏。若是遇到植株不太好的,花房就會做順水人情,給各宮送些。這沒多年了,內藏庫也有也收到了好幾次繡球。那些繡球開花的時候花瓣上方是淡淡的粉色,花瓣背麵是淡藍色,很是漂亮。即便是殘株也讓人覺得賞心悅目,如果是起個早自己去花市上親自挑,還不知道能挑到怎樣的國色天香。
不過紫藤和繡球不一樣,繡球可以培育矮小的植株放在盆裏養。紫藤是一定要牽藤子的,沒個三五年的看不出效果。那些個爬滿院子的紫藤都是主人家養了幾十年的。聽說花房也有一顆紫藤,隻是她從未和花房打過交道,沒見過。
“懷恩,你見過花房裏的那一株紫藤嗎?”
懷恩回憶了一下,他從前做少監的時候,去過很多次。那株紫藤,已經不知道種下多少年了,所以花房給它支的架子也是有半個院子大,紫藤的地樁已經有小樹苗粗了。不過他去的時候,沒有趕上季節,不是紫藤花開的清明前後,所以瞧見的也隻是光禿禿的藤蔓。
“見是見過的,隻是沒在開花的時候見過,所以沒辦法和你說紫藤花開的時候有多好看。”
紀瑤努了努嘴,有些失望。她看著畫上的紫藤整片整片的,一串串花朵像葡萄一樣掛在藤蔓上,人在底下站著,還不及紫藤架子一半高。這樣壯觀的開花,若是親眼瞧見一定是歎為觀止的。
“別著急,我聽聞拙政園中有一顆文衡山先生親手為好友王獻臣種下的紫藤,如今亭亭蓋矣。等我們到了姑蘇,就在春日裏挑個好日子,一塊遊園賞花。”
紀瑤趕緊從抽屜裏拿出了她的那本《安樂堂雜記》,翻開到最後一頁,寫下了姑蘇遊待辦事項。緊接著就另起一列,記下了“春日遊拙政園”。然後把本子放在一邊等墨跡幹,她又繼續和懷恩研究起房屋的裝潢,小院的布景。
屋子裏的東西該怎麽擺暫且不論,畢竟他們還沒有實地的去看過房子。不過院子都是大差不差的,所以可以先想起來。
紀瑤提筆先是根據旁人的畫中的蘇州小屋畫了一個差不多的,然後在蘇州填上籬笆。既然有院子就有院門,院門上雖說不用放正經的匾額,可是山居的野趣也不能少,至少也得給小院子取個不俗不雅的名字,在木板上寫下來掛在院門口。來來往往的人走過,也都知道主人家的脾性品味不是。
所以紀瑤畫到這停了筆,抬頭看了懷恩一眼,“你覺得,我們家該叫個什麽名字,才能配的上呢?”
“這等大事,自然得咱們家的先生來做。我這個粗人來日能在家中劈叉生火煮飯就是榮幸了。”
紀瑤覺得又好笑又好氣的,差點拿筆在懷恩臉上塗上墨,叫他嘴貧。
“你少來了,我是哪門子先生。倒是你,秉筆大人那才是真才實學之人,你取的名字掛上去,那都是門楣之幸了。”
“算了算了,我認輸了。咱們還是別把力氣放在拌嘴上了,還是認真來想想吧。”
兩個人不務正業起來,一個不讓一個的,也不能說是沒趣,偶爾這樣不著邊際一下,也不是不行,但也得見好就收了。不然就有人要覺得怪怪的了。
“你先開始的,倒像是我欺負你了。”
紀瑤覺得不對勁,她怎麽成了欺負小媳婦的壞相公了。
“沒有沒有。”
鬧歸鬧,笑歸笑。玩鬧之後,正事也沒忘記做。一個既可以體現野趣,又寫實的門額,確實是要動點腦子想的。
“蘇州有滄浪亭,意在漁翁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衣。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我們不妨也方著屈原的古義來酌選個出來。”
蘇舜欽的滄浪亭,因為取意與格局上的造就的意境,比起拙政園和獅子林更受世人的青睞。他們二人雖然沒有建個小園林出來,但是這份意境總希望能采擷一二。
“《漁父》之經典,所傳揚的豁達與自由,後世少有文字能與之匹敵。我終日埋頭於奏簡中,看的都是頭昏腦漲的政務,一時還真想不出什麽來。你可有中意的?”
懷恩每天思慮的事情太多,這時候竟腦子空空,幫不上忙了。紀瑤在腦子裏一遍遍篩選她看過,愛過,謄寫過的詩詞名篇,一時還沒有特別合適的。
忽的,杜荀鶴的《送人遊吳》浮現在她的腦子裏,不禁在口裏也誦了出來。
“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閑地少,水港小橋多。夜市賣菱藕,春船載綺羅。遙知未眠月,鄉思在漁歌。”
懷恩也忍不住跟著紀瑤的吟誦,搖頭晃腦,像極了少時在內學堂跟先生們學詩的樣子。“杜荀鶴雖然是徽州人,但是他筆下的蘇州當真是靈動活絡。雖說不能與《漁父》相比,卻也自有一番地道的蘇州味。”
紀瑤也同意懷恩的觀點,寫姑蘇的詩作雖多,但是論起傳唱度,《送人遊吳》絕對是數一數二的存在。
“那你覺得‘眠-月-鄉’這個名字如何?”
“月亮休眠的地方就是我的故鄉。”
懷恩脫口出自己對著幾個字的理解。紀瑤搖頭,告訴他了另一番話。
“是我們在哪,月亮就在哪。月亮在哪,哪裏就是我們的家鄉。”
懷恩看著紀瑤的小腦瓜,真想拍一拍。為何都是吃一樣的飯菜,她怎麽會有這麽多奇思妙想。
“我覺得甚好,月亮是最公平的,她平等的屬於每一個人。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月亮,不會因為外力而改變。明月照古人也照我們,明月照蘇州也照著抱竹苑。如此想來,我們與姑蘇之間已經有了密切的聯係,我們早就在同一片月色之下了。”
懷恩從紀瑤的手裏拿過毛筆,在院子的上方添了圓月,又把筆還給了紀瑤,紀瑤在院門上寫下了“眠月鄉”,畫麵瞬間和諧了很多,屋舍院落與天地渾然天成,月亮看了都覺得好,想棲息在這個小院中。
“如此,我們的家就有了樣子了。”
紀瑤很滿意自己這幅隨心而作的院落,這就是她心中的家園。懷恩把宣紙拿在手裏,放在燈前仔細端詳了一遍,亦是滿意,甚至已經想到住進去的畫麵,於是提議。
“那我們就把這幅畫收好,等到我們住進去的那一天,再把它拿出來,找個細心的師傅把它裝裱好,掛在堂下。”
紀瑤也正有此意,兩人不謀而合,倒是有些心意相通的。“那我可得好好保管著,等回頭再給院子裏添一些花草,然後染個色。”
“好,你說怎樣就怎樣。”
紀瑤興致勃勃,懷恩看著也跟著雀躍,難得兩個人都這樣的高興。到底是“未來”二字太過值得期待,即便是一點點的好,也能讓人夙夜惦念。
夜裏入睡,紀瑤做了一個夢,她已經和懷恩到了姑蘇。太湖邊的風都帶著碧螺春的香氣,東山的稻米都是梅花糕的甜味。鼇蟹不必去市集上買,去湖邊散步就能順手撿上幾隻。姑蘇的市集不僅僅是陸地上,很多人都是搖著船在河麵上吆喝。這一切都太過新奇,她從白天走到黑夜也沒看夠這裏的風土人情。
隻是事如春夢了無痕,醒來的時候,才曉得有多失落。她在床榻上輾轉的動作,連懷恩都感覺到了。懷恩湊了過去,把紀瑤抱在懷裏,下巴輕輕地抵著她的頭。半夢半醒中,呢呢喃喃地問她:“怎麽了,做噩夢了嗎?”
紀瑤搖搖頭,沒說話。而是用手拍著懷恩的背,就像當初她哄紀羨君睡覺一樣,想讓他繼續睡著,而不是被自己驚擾到失眠。
隻是紀瑤的動作雖然輕柔,但是懷恩卻越來越清醒。
“是想君君了嗎?那我們明日去瞧他。”
他認得紀瑤的這個手勢,所以誤會了她的意思。
“懷恩,我做了個美夢,夢到我們已經在姑蘇有了自己的家,過上了我們想過的日子。可是突然醒了之後,才發現是一場夢,真的好難過。我知道,這一切並不像我們商量的那樣,就是一場普通的遠行。我即便是再不去琢磨其中的細節,也知道,這是場豪賭。我們的身份在這裏,出去那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我倒是不怕死,隻是白白連累了你。更何況我們還有君君,無論是我們成功的出去了,還是死在這,他都是可憐的。”
紀瑤停下手上的動作,也回應著懷恩,緊緊抱住了他。他的身上沒有特別的味道,隻有衣服上沾染著太陽的氣息。她緊緊貼著他,聞著這種幹燥的氣息,慌亂的神會定下來很多。
懷恩知道,紀瑤這是在害怕,他不停的在她的背上摩挲,試圖讓她感到更多的安心從而平靜下來。
“你從來就沒有連累過我,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若是貪生怕死,從一開始就不會來見你,更不會選擇和你在一起。所以請你相信我,我這輩子無論生死,都是要同你在一處的。君君的事,我很對不起。他不僅是我們的孩子,他也是大明的孩子,所以我沒辦法帶他一起走。但是我們不是把他拋棄在這裏了,因為他會有更光明的未來,也隻有他成為了未來的君,我們在遠方才能放心。所以,無論是吳氏還是司禮監,都會成為君君日後的後盾。那一天不會來的太晚,我也會在你我離開前,讓君君認祖歸宗,受萬民敬仰。”
“懷恩,你總是在安慰我,可是你是不是也會害怕。”
他在自己麵前總是顯得那麽理智與堅強,那麽她看不到的背後與深夜,他又是怎麽過的。他難過的時候從來不說,他害怕的時候從來不表現。她什麽都不知道,可是她想知道的,她也想成為懷恩可以依靠的人。
“我自然會害怕,會難過。隻是我的難過與害怕已經很少會受到外人的因素而生出了。挨板子受刑,都不過是皮外傷,傷不了心。但是你幾次在生死關頭的時候,我真的很害怕。我怕剛剛和你重逢,就立刻失去了你。那種害怕,是我無論如何想平複都平複不了的,它發自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