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恩沒有立刻領會到這句話背後的意思,還以為她在逗樂。
“可是我早就認識你了,認識你好多好多年,喜歡你好多好多年,以後的好多年我也想一直這麽喜歡下去。”
懷恩說著,正好瞧見紀瑤認真盯著他瞧的眼睛,睫毛雖然不長,卻也撲閃著。這瞬間他很想抱住她,用一些可以做到的行為,去彌補心裏不敢放大的缺憾。
紀瑤沒有繼續解釋下去,而是更堅定了自己的一些念想。她把外衣褪下抖落整齊,懷恩順手就把衣服接了過來,放在床邊的衣架上。隻是他轉身回來的時候,紀瑤並沒有要休息的意思,而是在繼續褪裏麵的衣服。
“瑤瑤,你這是?”
懷恩的話落下,紀瑤手上的動作也停了。她把懷恩拉到麵前,在他的耳邊很小聲的問他。
“你可以幫我把裏衣也褪去嗎?”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愣了一會,確認他不是耳朵發軟。這一反應過來,他霎時羞的脖子都紅了。
“這這……”
他不敢看紀瑤,畢竟他從來都不敢生出這種念頭。幾個月的夫妻,他從來都格外清醒,自己是個什麽東西,這些年時時刻刻都有人提醒。能日日陪伴紀瑤本就是上天垂憐,他再怎麽敢再進一步。更何況,他的身子,是什麽也做不了的。
紀瑤反過來抱住懷恩。
“你別害怕,我不是要勉強你做什麽。”
她知道,陡然這麽說,可能會冒犯到了懷恩。但是她沒有惡意,隻是她想除了肉眼可看見的容貌外,還有更多隻屬於兩個人的記憶。
“我隻是想日後走到人群中,也能第一眼就看見你。哪怕隻是走過你走的路,也能從微弱的氣息中辨認出你曾來過。即便不睜開眼睛,隻要觸碰到就能從觸感上識別是你的身體,我想比任何人都熟悉你,不僅僅是精神上的,你身體上的每一處我都有求知的欲望,我希望你對我也是如此。”
這句話其實是殘忍的,紀瑤可以完整地擁有懷恩,但是懷恩從來就不能完整的擁有紀瑤。但是在懷恩的內心深處,這樣的訴求雖羞愧,卻不想拒絕。隻是從來沒有人教過他,這種時候該如何繼續下去。好在紀瑤足夠主動,她沒有讓尷尬的氛圍持續太久。
“我不想褻瀆……”
或許紀瑤可以做到不去介意他的身體,但是他做不到。如果他沒有經曆這麽多年“閹奴”的身份,他大概還能用一顆平常的心去看待“內臣”這一類人。可是當自己明明白白的站在這個歧視鏈的最底端的時候,他沒辦法很容易的去亮出自己的悲痛點。即便他活的再像一個正常的人,也掩蓋不了他不是正常人的事實。
“你沒有褻瀆我,你對我做什麽都不叫褻瀆,你我之間,沒有男女之防。”
紀瑤心痛的不行,強忍了一會,還是沒把淚憋回去。她心之所係的人,即便在她的麵前也過的這樣卑微,那他對別人又回是什麽樣子。
“我慘敗之軀,恐汙了你的眼。”
紀瑤搖了搖了頭,回應懷恩的妄自菲薄。
“這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人。有人生性陰鬱,有人忘恩負義,有人背德離心,這些人即便身體上完整無缺,難道他們就真的能被稱為“完人”了嗎?而你,比起這些人,有著從未泯滅過的善心,有在黑暗中尋找光源的勇氣,有知恩圖報的良心,有悲天憫人的慈悲心,有忠貞不二的愛心。你不比任何人差,我這輩子最正確的事情就是給了你一塊芙蓉糕,更幸運的是能與你結為夫妻。對我而言,你是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人,這樣的你,我怎麽會嫌棄,怎麽會討厭?我珍惜你這個人,我也接受你所有不完美的地方,愛你的殘缺如同愛一塊美玉。你如果連這樣的信任都給不了我,那我會懷疑從前的種種,是不是都是一場夢,而我們也從不是什麽患難見真情的夫妻。”
紀瑤驚歎自己為何能一口氣說出了這麽多的話,大約是真的急了。
雖然有些事不是一時之間就能想得通的,但是懷恩還是很感激,有人願意為他的感受而掏心掏肺。紀瑤肯這樣對他,他自然不能讓紀瑤的情緒落在地上。
“我知道,我都看得見。”
從他真正意義上接觸紀瑤開始,其實也就這一年的光景。剛剛陪著她的時候,她總是犀利且決絕,讓人不得靠近。但是這樣冰冷的人設,估計是她自己也受不了了,並沒有堅持多久,說不上從什麽時候,她開始把他當成了自己人,信任自己,所有的從前的冷漠都消失不見。所以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對紀瑤意味著什麽。更能體會到紀瑤對自己與別人的區別。他隻是沒法那麽快接受自己的缺憾,他也在一點點說服自己。
有了懷恩的回答,紀瑤心底的焦灼要好了很多。
“你還記得我們在安樂堂第一次見麵的樣子嗎?”
紀瑤突然提起以往,這是懷恩未曾料到的,她從來都不是喜歡憶往昔的人。不過那一夜的場景實在驚心,讓人不敢忘記。
“我怎麽會忘,嚇都嚇得半死,這輩子都不會忘,也不敢想起來。”
這句話不假,那種非生即死的場景,他此生都不想再遇見第二次。無力且悲痛的畫麵,隻要稍稍想起,就會揪心的要命。
“那時候的我,一點生的希望都沒有,還每日活在某個肮髒的夜晚的陰影之中。我恨這世上的一切,包括自己。所以我迫切的想離開這個世界,妄圖解脫。可是你出現了,你告訴我叔父要來見我。我才恍然發現,我對這個世界並不是全無留念的。也是這瞬間的希望,支撐著往後走了好幾步,我才慢慢接受了那樣的自己。有些道理,我也不是立刻就想明白的,那麽你也應該一樣吧。像我們這樣經曆不幸的人,明明已經遭受了苦難,為何還要將他人造成的傷痛漸漸默讀成自己的錯?或許我們該怨恨帶給我們苦難的人,卻不該也不能去無止境的責怪自己。”
所以懷恩有什麽錯,這一切都不是他能選擇的。可是他明明該憎恨這個世界的,他卻覺得上天待他並不薄。他不止一次的跟自己提到過,這一輩子不算白活,他真的活得很好了。可是時至今日,紀瑤才明白,他對人生的感恩,並不能抹去從前的傷疤,他隻是在所有人麵前不肯提起,遮遮掩掩的讓人以為他從未在意過。紀瑤從前沒有關注過像懷恩這樣的群體,她不知道這樣的心理,到底是個人的不肯釋懷還是普遍的創傷。
“嗯,我知道的。”
講道理容易,明道理簡單,行道理難呀。他可不是什麽聖人,可以在任何事情上都一點即通。他知道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他不會把別人的過錯去怪罪自己,隻是在兩性關係裏,他始終是弱勢的一方,這是他不可逆轉的事情。
“睡覺吧。”
這個夜裏,紀瑤沒有如願,但是事情也不是一籌莫展。他們抱在一起入眠的,這很難得。紀瑤抓著壞的手摸了一遍又一遍,她在感知這個手掌上的每一條紋路,記住經脈鼓起的弧度,以及這個人皮肉之間的氣味。懷恩就這樣乖乖的一動不動配合著她。但是這怎麽夠呢?她還要撫摸他的臉,他的脖頸,他的身體。她要知道自己的人的完完整整的形狀。
隻是手下行到一半,就被懷恩製止了。
“就到這裏吧。”
這近乎求饒的語氣。
紀瑤不同意,翻了個身,鑽進懷恩的臂彎裏,看清他的臉後,就覆了上去。她變得貪婪不受控製,將二十年積攢的輕狂都一口氣發泄了出來,怨懟的唇與齒在白淨的皮膚上留下一個個紅色的印子。懷恩喉嚨裏即刻發出沉悶的聲音,但是這聲音沒有讓紀瑤停下,而是再一次找到了他的唇,親了下去。慢慢的,燥熱在兩人之間暈染開,懷恩不再保有理智,隻想好好的回應這一場瘋狂。
翌日的報更聲響的不是很脆亮,兩人都是在迷迷糊糊中醒來。紀瑤這才越過昨晚的瘋狂,察覺到一點羞愧。她在床頭並沒有發現自己想要找的衣服,再探頭,發覺全部散落在地上。這場麵,像極了一些禁書上描述的男女狂歡後的場景。是的,昨夜是一場狂歡,隻不過和男女無關,是她與懷恩的一些探索。他們終於越過了最後一個坎,不再被世俗的羞恥而拘束,可以在對方麵前展示最原始最本真的自己。
不過稍作可惜的是,這並不是什麽美好的開始,而是倉促的的結束。皇子移宮的日子數著指頭就要來了,安樂堂因為住著一位未來的皇妃,也漸漸熱鬧。懷恩為了避嫌,白日裏很少出現在安樂堂了。
禮部在院子裏盤點冊封時需要用到的東西,很厚的一個冊子,一個個的點,也不知道要點到什麽時候去。司禮監也來人了,這種大事情,不是一部一司就能做的好的。聽外邊的報數聲,除了從倉庫裏配齊的禮具,還有很多上頭賞的,更有按照規格,皇親國戚們送的賀禮。紀瑤不知道這樣的喧鬧要到什麽時候,她在這樣的聲音裏是沒辦法靜下心力的。幹脆就什麽也不做,就這樣漫無目的的坐在屋內看著那些人忙碌。
禮部的人穿著官服,隻做清點,並不會動手去搬東西,做這些力氣活的都是那些小內監們。這些品級不高的小內監,穿的都是綠袍,和她平日見懷恩穿的不一樣。她忽然想,很多年前懷恩也是這樣穿著這樣的衣裳行走在內廷的每一個角落。那時的他每日都在做什麽,想什麽呢?忽而,她苦笑,往日之日不可追。
不知過了多久,她連胡思亂想的精力都沒有來了,院子中的人終於完成了他們的任務離去,還回了一片清淨。可是她一個人沒有呆多久,又來了一波人。這一次來的都是一些嬤嬤和女使,領頭的嬤嬤告訴紀瑤,她們這些人日後都是要跟著她進永壽宮服侍的。紀瑤這幾天見慣了人的,隨便說了幾句客套話,就想打發她們離開。誰知,這些人領了貴妃的旨,從即刻就要服侍起來的。但是紀瑤這個院子統共才三個屋子,其中一間還是廚房。她自己還要一間臥室,另一個書房堆了好多雜物,根本不能住人。確認半天,那領頭的嬤嬤才作罷,讓其餘人今夜先回去,她自己在這守夜。紀瑤也不會攆人,勸了幾句被說了回來就作罷了。隻是,多了一個人,真的不便了許多。
那領頭的嬤嬤姓趙,雖然是貴妃派來的,但是她早前卻一直在太後那裏,是個有點聲望的老人。紀瑤這種還沒冊封的妃子,在她麵前是沒有說話的權利的。所以她來了後,也把紀瑤的生活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今日本是聽了一日的嘈雜,紀瑤的頭是隱隱作痛的,不知是不是精神上憔悴了些,趙嬤嬤一眼就看透紀瑤不舒服,稍晚時間出去了一趟,再回來的時候就去屋裏請紀瑤去沐浴。
在抱竹苑生活的日子,她若是想洗澡,都是要在井中打水,再去廚房煮開後,用來衝浴。泡澡這種享受的事情,她都快忘了是什麽感覺了。所以趙嬤嬤來喊她沐浴的時候,她也沒有拒絕。抱竹苑雖小,但是安樂堂可不小,找一沐浴的地方不是什麽難事,趙嬤嬤去找了安樂堂掌事,他立刻就給解決了,連帶著熱水與香氛全都準備好了。
紀瑤坐在浴盆裏,才發現屋子裏麵並不隻有她一個人,一位年紀不大的宮女靜悄悄走到她身後,用著嫻熟的手法在紀瑤頭上的穴位上按壓起來,她的頭痛立刻緩解了不少。沐浴之後,整個人神清氣爽,連疲憊感都消失了。以至於在那個夜裏,紀瑤轉輾反側了半天也沒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