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飯這事做一次就夠了,她好歹還算擅長丹青,可以利用所長。吳氏也沒想到,紀瑤要給她作畫像,本來還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也沒經得住勸。

以前學習繪畫的時候,紀瑤也常常用陌生人練習,悄悄畫人像。隻是後來熟練之後就不再做這樣的事,也再沒給誰畫過畫像。吳氏夫人不是絕美的人,年紀也不輕了,但是她的氣質很好,舉手投足都是大家風範。這樣的人紀瑤喜歡,她想給她留下一幅畫,記錄她還未老去的容顏。

筆與墨以及線條是紀瑤最熟悉的事物,她已經不需要一顆心全撲在上麵才能做出一副像樣的畫。麵前的人她隻需要看一眼就能精準的勾勒出利落的輪廓。隻是她畫畫很少寫實,這一次她就把吳氏畫成了衣袂飄飄的樣子。

“你這是在畫我還是在畫洛神?”

吳氏早就瞥見的了紙上的內容,起初畫臉的時候,她還覺得這是自己沒錯,可是畫到身體部分,就越來越不對了。這哪裏是畫人,這是在畫仙人。

“夫人的姿態就好比洛神,何必糾結是誰呢?”

紀瑤可不奉承人,她是從心底欣賞吳氏,才會說這番話。吳氏雖然知道自己自然比不了仙子,可是聽的還是開心。

“從前還不知道你也有伶牙俐齒的一麵。”

從前她認識的紀瑤悶悶的,不怎麽說話,也不喜歡笑。今日著實不同,有了幾分年輕人的樣子。

“我笨嘴拙舌,是真心欣賞夫人才會這麽說。”

“我也喜歡你。”

拋開君君的緣故,兩個被困在後宮的女人,難免惺惺相惜。即便沒有千言萬語,彼此之間也能理解對方的處境與心境。

“冊封之後,你若是想回來,就隨時來找我。”

有些話不好明說,但是她們都懂。冊封之後,她就是嬪妃,與懷恩即便有見麵的機會,也不可能真的湊上前去噓寒問暖。可是正是情濃意切的年紀,怎麽熬得住。與其讓他們犯險,還不如給他們留點機會。紀瑤是聰明人,不會聽不懂言外之意,也希望他們日後,別真被距離與身份生分了情誼。

“我一定常回來瞧夫人。”

紀瑤紅了眼眶,她不知道自己上輩子積了什麽德,身邊的人都如此良善,她雖看起來困頓,卻一直有人真情實意的對待她。叔父叔母也好,懷恩也好,王芝吳氏都好,他們沒有一個人有責任與義務去愛護疼惜以及幫助自己,可是他們都義無反顧的做了。她在這個宮裏,看似淒苦,實則幸福。她有家人有愛人有孩子有朋友,試問皇宮裏還有幾人能過得如她一般圓滿?既然好處甜頭都有了,那麽即便是後麵迎來的不是那麽順遂的人身,她也不該退縮與逃避,至少曾經很多人都為了她的生命努力過,那麽她就得珍惜來之不易的性命,把生活過下去,為未來等來一絲轉機。或許,她真的能賭贏呢!

“好,我也會給你備上好茶。”

紀瑤笑笑,把手裏新完成的作品從鎮紙底下抽出來,拿到吳氏麵前。畫中的她翩若驚鴻、婉若遊龍、雲髻峨峨、皓齒內鮮,踏雲而來摘星彩月。就好像這世界上的另一個她,一個活的自由自在的她。吳氏悵然若失,若是當年沒走這條路,現在是不是也有這般光景。

“夫人,您與我而言就是這畫中的仙人。在我最危難的時候踏雲而來替我解開死局,一片真心待我待君君,我此生都會銘記您的恩德,往後我無論身在何處,處在怎樣的位置,都不會忘記您曾經出手相助,若有來日若有能力,我定不辜負您的善意。”

紀瑤言辭誠懇的讓吳氏都不知道該說什麽,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何足掛齒,她也不過順手為之,沒有想過要什麽回報。於是她接過話,對紀瑤說:“這已經是我最想受到的回報了,現在我收下它,以後你就不要再提這些話,我們之間的恩情也兩清好不好。”

清,她要怎麽才能清,這一輩子,她都清不了了。

“無論是從前還是以後,君君都是您的孩子你,隻要我們還有這樣的羈絆,這份情就不會消失。我也不想同夫人隻因君君結緣,而無長緣。”

也許從前自己是過於狹隘,又或者過分清高,總覺得世人負我,我亦不必真心待之。無論是什麽人從她的生命裏走過,她都不可惜、不執著。可是上蒼給了她機會,讓她去看清這世界自有冷暖。有皇帝的高位凝視,就會有懷恩的春風細雨,有貴妃的左右搖擺,就會有吳氏的義無反顧,有同僚的冷眼旁觀,就會有王芝的責無旁貸。紀瑤細細想來,若是從前她肯敞開心扉,大約也能見到很多不一樣的人與事。

但是現在也不算晚吧。或許在吳氏、王芝這樣關心自己的人看來,她似乎是要走向一條不太歸順的路,但是鎮定下來,紀瑤早已不再害怕。因為看待事物的態度不同了,眼界不同了,那麽結果也勢必也是不同了。她不是要和誰分開,更不是不存在這個世界上了。或許她可以慢慢積累自己的力量,有一天她也能作為別人生命中的光存在。

“你這姑娘,倒真是不同尋常。大概就是你這樣不尋常,你才會經曆這些,老天也不想看你這一生平白蹉跎,把懷恩送到你身邊。”

吳氏心下漣漪,她也許早該想明白。任何人遇到任何事都不會是純粹的偶然。紀瑤這樣正氣坐身的人,就該是這樣的氣質。她不是不容於常人,她是超然於常人。從她的學識與人生經曆來看,她雖然有些傲氣,卻從不虛偽。與她相交的人不會被無盡的利益糾纏,歲月走過留下的不過是她的一份赤子之心。在皇城裏泡著的人,沒有這樣的赤城,至少在遇到紀瑤之前她沒見過。珍貴的東西。總會激發起人的保護欲,紀瑤如是,她也會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讓她日後的日子不會太坎坷。

吳氏從抱竹苑回去的時候,滿麵春風的。因為身邊沒跟著人,屋裏的嬤嬤看她的樣子,都不敢信,上一次見她這樣開心都是出閣前的事情了。

“夫人與紀掌事真是投緣,每次見麵都很開心。”

底下的人雖然不會去摻和主子們的恩恩怨怨的,但是隨主而動的心還是有的。何況還是從年少時就跟著沉沉浮浮的主子,見到她過得越來越好,越來越開心,總歸還是喜悅的。

紀瑤這邊送走吳氏,整個院子裏就又變得空落落的,這種空且靜的環境很像她剛搬過來時的情況。那時候的她無依無靠,無所牽掛,整日在園中遊**,無事可做。現在她也是這樣,明明可以去讀書寫字的,但是她的心已經靜不下來了,她什麽也不想做,隻想放縱自己沉淪在這樣的亂七八糟的情緒裏。

“怎麽在發呆?”

懷恩已經回來了,紀瑤看看天色,竟不覺中到了這樣晚的時辰,連懷恩都回來了。她扶著椅背起身,坐的太久屁股有些麻。

“本來想梳理一些事情的,沒想到竟放空了。”

不過還好,該梳理的事情她也梳理明白了,也不能算是白白發呆的。

“要我給你出出主意嗎?”

紀瑤很久沒和自己商量過什麽事了,她最近都是自己做自己的盤算,這種疏離的感覺其實並不好受。

“不用了董大秉筆,我這一點事還是想的明白的。”

說是梳理,其實也不過就是那些還還人情的事,沒必要大張旗鼓的商量。懷恩日常的事情並不少,她也沒必要連雞毛蒜皮都讓他費心。不過聽他的語氣,不讓他過問,反倒有些失落。

“近日晚些我還要約個人,有些舊情要講明白。”

最近紀瑤一直在約人吃飯喝茶的,她自己的說法是要把過去欠下的人情都填補上,不然等日子不自由的時候,想還人情就沒那麽容易了。隻是懷恩還真想不出她還與誰有舊情,分明她的事,沒有他不知道的。

“是哪位大人?”

懷恩試探的問,卻滿屋子的酸味。紀瑤實在憋不住,不忍心繼續戲弄與他。

“是司禮監的董大人!”

“董大……”

懷恩才將將反應過來,遭此戲弄,他不怒反笑了,原來這舊情是自己呀。

紀瑤看著懷恩一口氣鬆下來的樣子,心裏有些酸。這人怎麽這麽溫柔,連緊張吃醋的樣子都是小心翼翼的。他什麽時候才能不這麽累的生活,難道就連在自己麵前,他也不能全然鬆懈麽。

“懷恩,你如果不高興了就和我說,不喜歡也和我說,不痛快更要和我說,不要什麽事情都自己消化,那樣我怎麽成為你合格的另一半呢?”

夫妻之間,本就是相互扶持,她不想永遠做那個依賴懷恩的人。懷恩那樣好,她真心希望他也能在穢暗的人世有一刻喘息的時間。

“我真的沒有那麽多不開心的時候。”懷恩抓著紀瑤的手,舉到兩人眼前。

“我這輩子最想做的事情已經做到了,最喜歡的人也遇到了。此刻你就在我身邊,我沒有什麽時候比這樣的時刻更幸福,我沒理由不開心。即便是你有一天不愛我了,心思隻在旁人身上,那也是你我的緣分盡了,不關任何人的事,更不怪你。我真的沒有不開心隻要在抱竹苑,我每一天都覺得很好。”

這一年,是偷來的一年,他早就知道,這樣的日子不會一輩子過下去,雖然原因和預料的並不相同,但是這結果他設想過很多次,所以早有準備。有些時光注定像夢幻泡影,曇花一現。他並不是豁達,隻是無奈。也許放眼天下,禦賜秉筆真是個了不得的位置,如果他想用這樣的身份去謀求些利益,也不會很難。但是他住的地方是皇城,在這裏他隻是芸芸眾生裏的一個,他的權勢在皇權麵前不值一提。

“別掛著臉啦,笑一笑好不好,很久沒見你開心的樣子了。”

紀瑤的表情很少,她也不習慣時常掛著笑意。隻有親人見麵的時候,懷恩發現她的愉悅從心底裏蹦出來,不受控製。

紀瑤摸了摸自己的臉,“她又露出不好看的樣子了嗎?”

“沒有不好看,隻是可以更好看。”

懷恩捏了捏紀瑤的臉,光靜柔軟的手感依舊。

“今晚你還有事嗎?”

懷恩有時候會在書房處理公文到很晚才睡覺,不過最近這樣的情況並不多。但是紀瑤還是問了一句,因為呆會她想做一件事情,要很長很長的時間。

“沒有了,你真的要約我嗎?”

“那是自然呀。”

紀瑤緊緊抓著懷恩的手,一同走到床邊。像從前無數次一樣,坐在床沿上,等待開啟今夜的話題。正好懷恩有些好奇,她白日裏和吳氏都聊了些什麽,順嘴就問了。

“你今天那麽鄭重的請吳夫人過來,怎麽也沒設宴呢?”

懷恩不知道紀瑤給吳氏送了比一頓飯更珍貴的東西,還以為兩個人隻是閑聊了一會。不過此刻紀瑤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她不想聊別的。

“不說別人了,我有些話要和你說。”

還有一個最最重要人情,她得還呀。

“好,你說。”

“我想在離開之前認識你,也想讓你認識我。”

紀瑤說的認識,不是我認得出你的麵容,而是從內到外的認識。她自認為,這一段時間的相處,她早就把懷恩的麵貌,性格全部爛熟於心。她相信懷恩對她的認識也是如此熟悉。但是有一點,她至今還覺得遺憾。即便是到了同床共枕的地步,她也從未和懷恩坦誠相見過。她並非執著於某些欲望,隻是對於她而言,既然已經是夫妻,那麽彼此身上的每一寸都不該向對方隱瞞。她早就做好了這樣的準備,隻是一直沒有這樣的機會。眼下,他們二人的日子並不多了,如果再像從前那樣扭捏,矜持,或許此生就沒有這個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