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安樂堂裏大多數的記憶都是和紀瑤姐弟吵架來著,突然對他這麽客氣,倒顯得像鴻門宴。

“你們是在飯菜裏下毒了嗎?對我這麽客氣,我真不習慣。”

紀瑤把王芝和自己麵前的酒杯斟滿,然後拿起自己的酒杯站了起來,“這一杯敬你,無論從前我們有多少口舌,都隨著這杯酒過去了。”

王芝也趕緊端起酒杯,與之對碰,兩人一飲而盡。酒的口感一點也不好,很嗆人,但是豪飲的感覺有些俠客的意思,讓人忽略了酒的品質。

喝完之後,王芝打算夾塊雞肉壓壓酒,但是紀瑤緊接著又把酒杯倒滿,“這一杯再敬,多謝王秉筆在我分娩之時出手相助,保全我和君君兩條性命。”

這一次紀瑤甚至都沒留下碰杯的空隙,自己先飲盡了。王芝也不能愣著,也追隨著飲盡了。

辣,這酒實在是辣!王芝看到了青菜,覺得青菜好,清淡,可以中和酒味,於是把筷子伸了過去。眼看就要夾到菜了,紀瑤突然喊了一句“王秉筆”,嚇得他把筷子立刻收了回來。

“這第三杯酒……”

紀瑤還要再倒酒,懷恩趕緊攔住了,“酒不能喝的急,你也要讓王芝吃口菜再喝第三杯。”

王芝什麽酒量懷恩太清楚,他無非是想讓紀瑤吃點東西,空腹喝酒很容易傷到胃。到這份上幾個人才真的吃上了,不過紀瑤做的菜吧,看著還行,吃著呢其實也還行。不過吃慣了禦廚們做的菜,偶然自己動手嚐嚐,倒不似大鍋飯那樣單一的味道。這種真實的味道,特別像家裏的飯菜。隻不過這三個人,每一個都離家多年,有人甚至早就沒有家了,所以這樣的味道才顯得難能可貴。

“從前在司禮監我就聽過你的名字,那時內藏庫的掌事時常來司禮監巴結劉掌印,也說到內藏庫有你這麽號人。她說,就算翻遍整個內廷後宮,都找不出幾個與你一般才情的人,隻是性子很差,恃才傲物,不怎麽聽話。她本想讓劉掌印來用你討好上邊的人,隻是劉掌印不喜歡用桀驁不馴的人,於是就沒搭理,後麵她就來的少了。我那時還在想,內廷是個什麽地方,怎麽可能有人真的兩耳不聞窗外事呢,無非是沒找到機會往上爬,或者就是根本瞧不上掌事、掌印這樣的門路。後來真見了你,才知道那個人是真的一點沒說謊,你甚至比她講的還難接近。所以我當時特別討厭你,因為你太不同的。明明我們每個人到了皇城,就一點點的忘記了自己從前的樣子,卑躬屈膝的做起了皇帝的奴才,可是你卻把頭仰著。也許我是妒忌你,原來人不是不可以用自己的姿態在這裏活著,隻是我們都選擇了用另一種丟棄自我卻更輕鬆的方式活下去。雖然說不上哪一種活法,更適合這裏,但是我羨慕你。我知道我這輩子都不會活的像你一樣,但是我羨慕你,真的。所以我也和自己和解了,至於從前與你鬧的那些不愉快,我從來沒有介意過,我相信你也不會放在心上。我喝了你敬的酒,那麽我就得和你說清楚,就真把這些事翻篇。至於我在你分娩那天做的事,你更不用記在心上。我幫的人並不是你,我幫的是懷恩。他對我是很重要的朋友,所以他在乎的人,我不可能見死不救。這個人情你不用背,以後呀,我自會找懷恩去還。”

王芝拍了拍懷恩的肩膀,有些情分盡在不言中。紀瑤還是把第三杯酒倒上了,因為她還有事要敬。

“這第三杯酒,是感謝你那日懷恩在禦前對峙,你為我們奔走,若不是你請來眾人,我和君君恐怕已經早就成了亡魂。”這杯酒,紀瑤還是一飲而盡,她不善飲酒,所以她早就想好了敬這三杯酒然後醉一場。

但是農家臘酒雖渾,卻不醉人。喝完三杯後,她就沒那麽著急的敬酒,隻是像以往一樣和她的愛人朋友,慢慢的吃飯聊天。剩下的酒,懷恩也沒讓她再添,而是自己陪王芝喝下去。

這是他們三個人第一次這樣和諧的坐在一處,但是每個人心裏都清楚,這大概也是此生的最後一次。所以每個人都小心翼翼的,怕自己不經意的悲傷攪了整個飯局的氣氛。王芝不像懷恩,一直以來都很在乎別人的感受,心細的如牛毛的一樣。很多時候他習慣了身份帶來的特權,對很多人都不會太在意。從前他隻在乎劉掌印和懷恩的事,但是今天之後,他在乎的人多了一個,或者兩個。

“王秉筆是劉掌印看中的人,必定是前途無量,日後司禮監的擔子也得你扛著。而我日後去了永壽宮,隻怕成了他人的眼中釘。我個人的生死不打緊,隻是君君他……”

懷恩攔住了紀瑤,沒讓她繼續說下去。君君的身份特殊,這些話說的嚴重些,就是結黨營私。這樣的罪名無論是她還是王芝都擔待不起。但是隻要他在司禮監一日,這些話即便不說出口,也自有照應,不知道她這樣聰慧的人為何到了這地步,反而失了分寸。亦或是,她打算今後都不再與自己有任何瓜葛,所以即便去麻煩王芝,也不打算和自己開口。

王芝坐在其中,也察覺出一些微妙,所以不用她說完,自己就回答了。

“能做的我都會做。”

王芝很少給人承諾什麽,因為答應人的事不辦好,很沒麵子不說,心裏也愧疚。但是在內庭辦事,很多事不是你想促成就能成的,既然事事不易,他就能不摻和就不摻和。但是紀瑤不同,認識她的這一年多的時間他們雖然見麵的次數不多,但是無論是她本人,還是懷恩的這份關係,更或者是她那個有點意思的弟弟,他都對這個人多了一份惻隱之心。他也不像在這不人不鬼的地方活得不像人,從前他沒有覺醒,如今既然已經意識到了,那麽他想讓自己多一點人情味,同時也把自己習慣低下的腰抬一點起來。

懷恩對於王芝的應答是有一點意外的。他認識的王芝對自己是沒話說,可是他對外人從來都不是這樣的態度。明哲保身是他多年來的一貫的作風,還沒有為誰妥協過。紀瑤是他深愛的人,但是王芝同樣也是他珍視的兄弟,無論是哪一方,他都不想看到不好的事情發生。可是命運意外的將幾個人捆綁在一起,或許他們早就不能獨善其身了吧,他做不了掙紮了,既如此大家就一起好好的活下去,在自己該帶的位置,拚命的活下去吧。

大概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席罷的時候,王芝已經飄飄然了,懷恩不放心他自己一個人回司禮監,隻好跟著。這些年,王芝喝過酒長百上千,都是好酒。但是沒有一次喝的像今日一般酣暢。他總覺得,把心裏的一番話吐出來後,自己就沒有那麽虛偽了。從前做的很多違心的事情,也統統給它拋開,不一日日的堆積在胸口折磨自己。所以這酒是越喝越有滋味,越喝心裏越是通透。

從安樂堂往司禮監的這條路,王芝和懷恩走過幾次,但是每一次走這條路都有大事發生。隻有今日的心境不同,隻是一次愉快的聚餐後的閑庭漫步。

“你和紀瑤真的就這麽算了嗎?”

王芝雖然走不了直線,但是腦子可沒糊塗。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今天為什麽會來吃這頓飯,又為什麽喝下那些酒,更曉得紀瑤講的那些迫不得已的話。

但是這個問題懷恩沒辦法回答,不算了又能怎樣,一起殉情嗎?他們瀟灑的死了,孩子怎麽辦?

“宮裏的孩子,沒有母親很難活。”

他不是沒有自私的想法,可是九死一生的念頭,他真不舍得讓紀瑤陪他用命去試。

“誰說他沒有母親了,吳氏不就是他的母親麽!況且他還有個當皇帝的爹!”

若是懷恩敢往前走一步,他王芝絕不會退縮,一定給他倆鋪一條路出來。

“做皇帝的爹比沒有爹還可怕。”

說的再多都是借口,他就是沒有勇氣去帶著紀瑤遠走高飛,他可以一輩子在遠處看著她,但是不能讓她連活著的機會都沒有。

王芝也懶得再說下去了,他該講的都講了,既然懷恩自己都不願去想,他在背後說再多也是無用。隻是以後再相見,身份懸殊,地位懸殊,連問候都不能開口的時候,不知道懷恩會不會後悔今日的選擇。

“你不用送了,我酒已經醒了。”

懷恩停下腳步,在原地站著,王芝頭也不回的走了。懷恩一時間不知道該繼續跟上去,還是回安樂堂。他在一條最熟悉的路上,找不到自己該走的路。

回到安樂堂,紀瑤已經把殘局收拾好了。懷恩想幫她做點什麽也都沒機會。這種插不上手的感覺很不好,就好像他此刻雖然人還站在紀瑤麵前,卻已經幫不了她任何事情了。他還沒有適應放手讓她一個人去麵對事情,但是人生沒那麽多讓人準備的時間。

過了幾日,紀瑤又邀請了吳氏來抱竹苑小坐。這一次她還特意叮囑不要把君君帶著,隻請她一個人。並且這一天連懷恩都不在,隻有她一個人。

吳氏過來了,紀瑤拿出新茶給她泡上。院子裏的井水,甘甜的很,不亞於山泉,泡出的茶口感自然也比尋常的茶水香。吳氏端起茶杯,放在鼻子前轉了兩圈,讓茶的香氣充分發散,再滿吸下去,最後才淺淺酌一口,品鑒其中滋味。

“沒想到,在你這裏能喝到這麽香的茶。這些年我連新茶都很少喝到了,嚐你這茶味,是雨前的早茶似的。既有頭茬新茶的萌動勁,又不似飽嚐暖春陽光般瑩潤。”

吳氏算不上品茶的高手,隻不過這日日喝的東西,再不懂的人,也能說出個一二來。

“夫人說的正是,我這茶是前幾日才從茶農那收的,我也很多年沒喝過新茶了,想嚐嚐滋味,讓懷恩去買的。”

雖然吳氏在吃穿用度上肯定比紀瑤強很多,但是與外界的貿易往來自然不如紀瑤得來的方便。她不僅有懷恩可以幫她出去買想要的東西,紀珣也常常送新鮮玩意過來。

“董秉筆對你可真是用心至極。”

有時吳氏也會想一個宦官真的有能力去對一個女子人生負責嗎?即便他們也擁有一個普通人的所擁有的七情六欲,可是身體的缺陷就是他們與正常人最大的阻隔。她見過很多對食,也知道紀瑤和懷恩是什麽關係。從前她看見了也隻是看見了,從不會去思考這背後意味著什麽,也不理會其中虛情與假意。可是她見過懷恩與紀瑤後,卻常常忘了他們之間特別的關係,隻覺得是自己認識的一對普通的夫妻。紀瑤是有著些許任性卻聰慧懂事的妻子,懷恩是溫柔體貼且善良的丈夫。他們在紫禁城經營著自己的生活,這著實不易,或許這隻是短暫的幸福,但是在這裏生活的人,他們大多包括自己終其一生都未必能感受到這樣短暫的幸福。

“你很堅強,君君有你這樣的母親,他日後也會成為一個堅強的君王。”

雖然沒開過口,但是吳氏其實是擔心紀瑤的。一直生活在深淵裏的人不會覺得自己的生活很苦,但是像紀瑤這樣嚐到過生活的甜,再回到苦,她該怎麽熬,她熬的過去嗎?她不想說些沒用的話,至少君君的前程是她可以寄予厚望的,那麽她這個生母也會為此慰藉一二吧。

“那就希望他早日成為堅強的人,反正在這裏懦弱的人可活不久。”

吳氏聽了紀瑤的話背脊一涼,太真實的話聽起來總是不那麽舒服。

“夫人,我想為你畫一張像送給你,可以嗎?”

紀瑤今日約吳氏過來最重要的事就是這個了,她想謝謝別人,又想不到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