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瑤看到油紙裏麵包的糕點,難以置信,這種形狀的四四方方的芙蓉糕是雲城的特色。她離開雲城之後的七年,無數次想念這個味道,卻不敢讓人去買來吃。她怕思念如蝕骨的蛇蟲一般鑽進身體把她吞噬,讓她好不容易建立的堅強全部擊潰。

“你嚐嚐,這是雲城來的師傅做的,不知道和你愛吃的是不是一個味道。”懷恩拿了一塊遞給紀瑤,紀瑤努力壓製內心的顫抖,接了過來。

她輕輕咬下一個角,桂花的清香在嘴裏四溢,綿密的口感,香甜的味道正如年少時喜歡的一模一樣。分明嚐到的是甜絲絲的糕點,但是心裏的苦痛卻被這甜蜜襯托的更加不是滋味。紀瑤的情緒在這一刻徹底崩潰,她再也沒法假裝無事,假裝不在意自己經曆的一切。眼淚悄無聲息的從眼中流下,沒有泣涕聲,沒有哽咽聲,隻有無聲的淚在表達著紀瑤這麽多年的壓抑。

“紀瑤,你怎麽了?”

懷恩從來沒見過這樣不加掩飾表達情緒的紀瑤,這更是第一次見到她落淚,霎時間慌了分寸,不知道該怎麽安慰。

紀瑤說不出自己無事這樣的假話,隻能再咬一口芙蓉糕,想把這潰堤的情緒全部噎回去。

“紀瑤你別吃了,這樣會噎著的。”懷恩奪過紀瑤手裏的芙蓉糕,放回袋中,又給她倒了杯水。見她情緒依舊波動的厲害,便像哄小孩子一樣,輕輕拍著她的背,一點一點幫她緩過來。

“沒事了,都沒事了。”是的,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走,她也一定會沒事的。

過了半晌,紀瑤漸漸平複下來。她也沒想到,這麽多年來刻意扮演的冷靜居然在一個相處沒幾天的人麵前全部漏了餡。更奇怪的是,在這個人麵前,她總是不想戒備,放縱自己一次又一次把真實的脆弱展現出來。

“董秉筆見笑了。”紀瑤往懷裏掏帕子擦淚,懷恩已經先她一步用自己內側的袖口替她擦去。紀瑤不適應這種太過貼近的距離,下意識把身子往後退了一點。懷恩見紀瑤是這樣的反應,才發覺自己越距,也退了一步,向她道歉。

“對不起。”

紀瑤自己擦了臉上的淚痕,回他無事。

“不開心的事情,就別想了,想點開心的吧。”懷恩知道紀瑤的情緒沒有那麽快散去,也知道她喜歡什麽事都憋著忍著,自己承受,所以才會在忍不住的的時候,如大雨傾盆不可阻擋。

“可我在這裏沒有開心的事。”紀瑤回想過去的七年,竟無一日是快樂的。她討厭身邊虛偽的人,卻不得不去應付。她討厭上級的輕慢,卻不得不服從。她討厭大內的死氣沉沉,卻不得不活在這裏。她討厭成憲帝的輕佻,卻不得不委身。她討厭懷皇帝的孩子成為權力爭鬥的把柄,卻什麽也做不了。

懷恩沒想到紀瑤的日子竟過的這樣難。從前遙遙看著她的時候,他總覺得她是那樣的美好,所有人都對她恭恭敬敬,後來還做了內倉庫的掌事,想來日子不難過的,可從她的嘴裏說出來的居然是無一天好日子。即便是從南海子到司禮監的懷恩,也不敢說一天開心的日子都沒有。至少,他在宮裏遠遠看著紀瑤的日子,每一次都是開心的。

“那我們從現在開始,隻過開心的日子,好不好?”懷恩輕聲詢問紀瑤,紀瑤起初不說話,後來竟也應和了聲“好”。

也許,從懷恩出現在安樂堂的那一天起,她的日子便沒有那麽難過了,隻是她還沒反應過來吧。所以她才會信懷恩說的話,會答應他以後都過開心的日子。

“我並不喜歡大內的。”從雲城來的時候,人人都說紀瑤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畢竟作為雲城衛正一品指揮使都督的親侄女,進了皇宮怎麽可能會吃苦,不是當女官就是當妃嬪的。可是這皇宮是什麽地方啊,誰還不是權貴家的女兒。雲城,一個剛剛與大明打了敗仗才歸順的地方,叔父也是受了詔安才得到的官位,誰又會把她當一回事呢。入了紫金城也不過隨便丟到個什麽司裏,做個女使而已。

“不喜歡便不喜歡,我也不喜歡的。”在皇宮裏的人,沒有幾個人會真心喜歡這裏。即便如貴妃、陛下,他們也未必真心喜歡這個困獸之城。而像懷恩和紀瑤這樣的人,雖已經好不容易爬到不被人隨意輕賤的位置,但是依舊無法適應永無休止鳥為食亡的節奏。

“如果可以,我真的想離開這裏。”紀瑤知道自己說的是癡話,可是在懷恩麵前,她也不怕說這樣話了。

“好,你不想在這裏,我就幫你。”懷恩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也清楚這件事不是給紀瑤送一頓飯那樣簡單的。可是他還是要替她試一試,讓她去過想過的日子。

“你怎麽比我還瘋魔。”紀瑤嗤笑,陰雲頓散。

也許是情緒宣泄掉的緣故,哭一場後,紀瑤倒是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暢快,到了夜裏也久久無法入眠。屋子裏麵門窗緊閉,空氣並不流通,所以紀瑤沒點炭取暖。京城對於雲城而言要冷的很多,即便是呆了真多年她還是沒習慣這樣的徹骨寒。被窩裏的熱氣被她翻騰了幾次就不暖和了,她披了件衣服,起來想灌一個湯婆子放被窩裏。夜靜的厲害,沒有一點人聲,隻能聽到風刮個沒完沒了。

“噔噔噔……”一陣聲響打破寒夜的寂靜,沉在北風裏,沒有回應。

“噔噔噔。”紀瑤確定這不是耳朵發虛,真的有人在這個時辰扣門。

能是誰?她心裏快速想了幾個答案,懷恩不會在這個時辰來打擾她的。住在安樂堂裏的病人也向來與她互不幹擾。莫不是那些人?紀瑤心裏忐忑,但還裹了衣服出去開門了。

院中梅花開了滿樹,被風吹的來回搖擺,花瓣撒了一地,幽幽暗香伴隨著寒氣陣陣襲來。紀瑤快步走到院門口,插閂有些緊,她費了些力氣才把門打開。

“瑤兒。”

“姐姐。”

“姐姐。”

門口一老兩少齊開口。紀瑤楞在原地,不敢回聲。她日思夜想的了七年的叔父與弟弟們竟然全部站在她麵前。

“叔父。”紀瑤的聲音都在顫抖,她怕是做了美夢了吧。

“哎。”對方回應的聲音確是真真實實,一點也不假。

紀瑤這才相信,眼前人都是真的,立刻握住了紀敏的手,“叔父,快和弟弟們先進屋來。”

四人壓製住心中重逢的喜悅,走路說話都壓低了聲音,快步進了屋裏,這才互相放鬆了些。

紀瑤離家時,兩個弟弟還是孩童,如今已經比她高出半截了,模樣也與幼時大不相同,成熟了很多。紀敏的變化不大,除了胡子白了些,倒還是當年的樣子。紀敏三人也在燭火下,細細端看了紀瑤。她長高了些也長開了,五官都出挑的更細致,比小時候好看了很多,皮膚也白了。隻是身形卻瘦的讓人心疼,也不知道都吃了什麽苦變成現在這麽個樣子。更讓人難受的是她那隆起的肚子,雖然早就知道了這件事,可親眼看見,還是後怕的不行。內廷裏的女人懷有身孕,這是多麽可怕的事。不是天大的福氣便是天大的噩夢,紀瑤很顯然屬於後者。一個沒有皇家登記在冊的孩子正在她的肚子裏一天天長大,而她也蜷縮在安樂堂的角落裏苟且偷生。

紀瑤被三人熾熱的眼光盯的有些難堪,加上這無法掩飾的肚子,她難為情的背過身去。

“瑤兒,你受苦了。”紀敏抓著紀瑤的手,讓她坐下,他也跟著坐到一旁。到這會紀瑤才想起來問他們怎麽會找到安樂堂來。

“叔父,我被這裏的事鮮有人知,你們如何找得到的。”

“叔父好歹也是朝廷大員,這點本事還能沒了。而且我們剛進京,司禮監便有一位董秉筆過來找了我,與我說了你的近況。今夜,也是他安排我們過來看你的。”

原來是懷恩告訴的叔父,他居然還去找了叔父。可安樂堂屬於內廷,外官根本無法留夜,他這是在冒險替她製造與叔父見麵的機會。這樣衝動的行徑一點也不想他平時表現出來溫吞的性子,他其實沒必要做到這份上的。

“原來是他。”紀瑤心裏五味陳雜,懷恩又不欠她的,這樣大的人情,她能拿什麽還。

“這位董秉筆也是雲城人,他說與你有同鄉之誼,你從前也對他多有照顧,所以才這樣幫你,他這話可有假?”紀敏知道京城人心複雜,很多東西看不到裏層去,他也沒有完全信懷恩說的話,但是他初來乍到一時也沒門路,不得不先信著。

“他是我在大內唯一可信之人。”原來懷恩在旁人麵前是這樣解釋的。可是紀瑤自己清楚她們哪有同鄉之誼?她與懷恩雖同為雲城人,從前根本沒有過交集,哪裏生出來這許多情誼?多有照顧,更是談不上,不過給了一塊自己吃剩下的糕而已,哪裏配得上他這樣裏外奔波。但是就是這樣匪夷所思的事就是讓她碰上了,就是有這樣一個傻子,豁出命去替她做了好多事,卻根本不管自己是在做虧本的買賣。

“那就好,雖然說朝廷內外忌諱結黨營私,但是你們同在內廷走動,互相幫襯也沒壞處。”紀敏沒有多想,隻當二人的結交是各為所圖。

“我在這邊無事的,嬸嬸可還好?”紀瑤不想他們一直為自己的事揪心,所以問問家裏的情況,好轉移一下話題。但是紀敏聽她講自己無事差點沒掉了老淚。紀瑤這個孩子,從小要強,什麽事都不說全憑自己消化。他雖疼愛她,可是也猜不出那麽多小姑娘的心思,總覺得這孩子不比同齡的孩子開心。當初雲城剛剛歸順大明,朝廷便急匆匆來了一場選秀。紀敏作為錦衣衛都督,他的侄女自然在列。說句不好聽的,這選秀就是作秀。不過是挑了幾個土官家的女兒侄女的送去大內,名為秀女,實為質子。紀瑤一去七年,七年來他月月寫信,每每詢問過得可好都是一句“安好”。紀敏這下才明白,自己不過是被騙了這些年罷了,這孩子差點死在死在了這裏。

“家裏都好,嬸嬸也好,隻是你……”紀敏哽住。

“叔父對不住你。”

“叔父……”紀瑤扶住紀敏胳膊,被這樣的氛圍感染的有些傷感。

“我真的無事,等生出孩子,我就是皇子母了。”紀瑤從沒主動提過肚子裏的孩子,畢竟這是極力想忘掉的事情。但是麵對自責的叔叔與堂弟們,她不得不這樣安慰著。可是這話連她自己都不信,更何況是紀敏。

“哪有皇帝都不知道的皇子,哪有住在安樂堂的皇子母呀。”

紀瑤低頭,說不出話來。

紀敏見狀更是心疼,她的瑤兒在給大明誕育皇子,憑什麽要被後宮的嬪妃迫害成這樣的地步。他不知道也就罷了,現在他都看見了她的處境,他就不可能讓她永遠困在這裏。

“你放心,叔父一定不會把你丟在這裏,明天我就是向皇上請旨恩赦你回家。”不管行不行,這旨他紀敏是一定要去請的?

這樣的話,紀瑤也不是第一次聽,白日裏懷恩也和自己說過會幫自己離開。可是懷恩也好,叔父也好,他們也不過是將希望寄托在成憲帝的開恩上,並沒有主動的權利。她也沒傻到會去期待這一天的到來,但是他們對自己的這份真心,她會好好珍藏在心裏,永誌不忘。

“瑤兒謝過叔父掛念,但也請叔父惦記著家中老小,不可在禦前失言。”紀瑤怕紀敏去和成憲帝求情放她歸家,成憲帝不恩準,紀敏會不依不饒,到時候觸怒皇帝,便不是一個人的事了。

紀敏見紀瑤事事謹慎,便能猜到她這些年是怎樣的低眉順眼,也不多囉嗦讓她擔心,隻都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