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敏三人來安樂堂時本就夜深了,若不是實在太久未見,有好些話要說,他是絕不會讓懷著身孕的紀瑤一直陪著的。
“你早些歇息,叔父還要呆一段日子,我過幾天再來看你。”
紀瑤沒想到紀敏居然還打算來內廷,這樣的事冒險一次已經是讓人膽顫驚心,哪能一而再。
“叔父莫要再來這裏,被人知道了便是私闖內廷,刑同謀逆。”紀瑤講明這裏麵的厲害,也讓紀敏有所忌憚,不要做事憑一時衝動。但是紀敏並不以為然。
“我會看著辦,你快睡吧,我們就回去了,不用出來了。”夜深露重,北風刮過如一片片刀刃割在皮膚上。紀敏剛推開門,便被撲麵寒氣吹的打了一個冷顫,不禁在心裏咒罵這該死的京城,比不上雲城萬分之一,偏偏是這樣的地方紀瑤已經獨自呆了七年了,也不知道她是怎麽習慣的。
紀敏三人要走,紀瑤哪裏舍得不去送送,七年了才見上一會,便要匆匆分開,她恨不得把眼睛都粘到叔父弟弟們的身上去。顧不得外麵的冷,堅持將他們送到院子門口,見三人的身影消失在無盡的長巷中才肯折返。
獨自回屋後,她盯著桌子上叔父和弟弟們帶來的衣服和酥餅很久。沒有見過熱鬧的人是不會對喧鬧有太多的期許,可是享受過團聚的時刻,就不容易再能接受獨身一人淒苦。此刻紀瑤就是這種心情。從前與家中通信,她雖掛念,卻不會讓這種思念呼之欲出。可是當她想到剛才那短暫的團聚可能是此生最後一次的時候,她心底的悲涼如冰雪一般讓人冷的徹骨,以至於一夜無眠。
第二日紀敏剛寫好折子,打算遞上去,大內就來了消息,成憲帝召見他。沒想到皇帝比自己還著急,估計他也在納悶紀敏為什麽非要從那麽遠的地方過來,就隻為賀個歲。
有了召見,紀敏自然不敢怠慢,換好官服,立刻進宮等待召喚。成憲帝也很給他麵子,知道他來了,沒讓他多等,即刻召進了尚書房。出來引路的是懷恩,紀敏見是他,二人互相點頭示意,隨後便卑弓著腰由懷恩引了進去。
成憲帝正坐在中間的案台上批閱近日的奏折,雖然大多已經由秉筆太監批閱過了,他還是要再看一遍以免不妥。尚書房裏沒有伺候的宮女,隻有司禮監掌印劉海與秉筆懷恩在側。
“臣雲城衛錦衣衛左都督紀敏叩見。”
成憲帝丟下手裏的折子,微微抬頭,“紀大人稀客,快快請起。”
自成憲初年雲城歸順,快八年了,紀敏一直安分待在邊城,也還算老實。所以朝廷安撫性給他一個正一品的武官也不算虧本的買賣。
“給紀大人賜座。”
懷恩接到指令,從側邊搬來椅子到紀敏的後方。紀敏謝過便坐下說話了。
“臣此次進京是為了向陛下稟報近年來雲城衛錦衣衛調動升遷之事。”
“愛卿請講。”
成憲帝端起茶碗牛飲了一口,洞庭碧螺春的茶湯已經淡了。劉海隻看成憲帝的表情便知茶水不妥了即刻換了杯新的上來,成憲帝又朝紀敏的方向一指還沒開口,劉海就知道是要給紀敏也上杯茶,隨即就又呈上一杯給紀敏。
素聞司禮監掌印,提督東廠的廠臣劉海最得帝心,紀敏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即便是端茶倒水,也能分出個高低來。
“回稟陛下,臣自接管雲城衛所,共有八百六十四位錦衣衛軍官被授予世襲官位。近年來也逐漸有軍官作奸犯科,以至於革職,但其所任官職依舊由其子孫承襲。可其子孫承襲後卻利用權勢為其開脫,在百姓中的影響極為惡劣。臣知武官世襲是高祖定下犒慰有功者後代,可雲城位置偏遠,民風遠不及中原與江南,武官中脾性惡劣者不在少數,因此望陛下能對症下藥,告誡邊疆地區民風不正之地。臣建議世襲武官犯罪,後代需經朝廷考察後才予以承襲,以儆效尤。”
成憲帝若有所思,半晌沒開口,“董秉筆,你以為如何?”
懷恩拱手:“紀大人所議之事旁的地方也不是沒有,隻是案例較少沒有引起一方民憤。如今雲城武官世襲之弊已經不絕如帶,那陛下定不能任之由之。到貿然斷絕武官世襲,也會讓其他武官人人自危。紀大人所言論考核有罪武官以後才允以世襲,雖可解一時之急,但日久天長,難免讓考核端口成為受賄的端口,細想也是不妥。若是世襲武官因罪革職後,不必永久撤黃帶,可降職兩級後由其族內次房承襲,或可減少徇私枉法,收受賄賂的風氣。臣胡言,還請陛下決斷。”
“不必菲薄,你講的不錯。”成憲帝對這個年輕的內臣很是賞識,所以在第一次見他來禦前侍奉時就發現他與旁的內臣的不同,聽聞他在內書堂讀書時就讓閣老們刮目相看。果然他見到董懷恩時,也是詫異,他身上有一股讀書人的睿智,卻沒有讀書人清高。
“謝陛下謬讚。”懷恩謝過,退到一邊。
紀敏見狀,心裏也是唏噓,這人年紀與瑤兒相仿,卻在家國大事上如此遊刃有餘,見仁見智。這樣的人,若是心懷不軌,定是國家之難,好在他有一顆仁心。
“董秉筆年少有為,一針見血,老夫自愧不如。”
“都督嚴重,您值守一方亦是勞苦功高。”成憲帝在各種大臣之間遊刃有餘,不會厚此薄彼。
言及此處,紀敏覺得是一次開口的好機會,他當機立斷跪在堂下:“臣鬥膽求一個恩典。”
他從沒見過成憲帝,更不了解他的秉性,他隻是在賭皇帝會不會賣一個麵子。但是紀敏並不清楚,朝廷的恩典也不是皇帝一人說了算,內閣不肯首皇帝也不能隻手遮天。所以他此舉無疑是在下成憲帝的麵子,實為不妥。
“紀大人,您遠道而來,很多規規矩矩的太過繁複,您可能有所不知。隻有有功之臣才能求取恩典,您這樣做是讓陛下為難。”
懷恩知道紀敏這個恩典必定是與紀瑤有關。但是成憲帝口裏的勞苦功高不過是場麵話,並沒有嘉賞的意思,況且紀敏無功求恩,即便成憲帝答應了,皇令下答內閣也定不可能同意。紀瑤為女官,怎麽隨意放出宮去,這根本沒有前例可依。所以他先站出來提點他一二,不要讓場麵過於難堪了。
“無妨,你且讓他說說,所求為何?”成憲帝倒是大方,允不允再說。
紀敏見自己的話被懷恩堵住,曉得他在提醒自己,有些話不可說。但是他不該說的話他今天也得說了,他不是懷恩日日有機會見皇帝,他今日不說,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什麽年月了。他等的了,紀瑤這樣的處境怎麽等得了。
“微臣內侄女紀敏,今為內倉庫掌事。前些日子突發惡疾,送於安樂堂養病,請陛下恩準臣帶紀瑤回雲城養病。”
紀敏一口氣講完,這話他都在心裏說過多少次了,再熟悉不過。但是真在成憲帝年麵前說出來,也是需要不小的勇氣。
懷恩見木已成舟,也於事無補,隻能希望紀瑤不會因為被成憲帝關注而更加惹眼。他更希望,成憲帝能一時心軟,真的答應了放紀瑤離開紫金城。
“紀瑤?”成憲帝在腦海裏閃過一個模糊的印象。
“她是你的侄女?”成憲帝忽然想起來這個人,她的掌事還是自己親自封的。隻是這事過去也沒多久,她竟然遭此不幸。
“她是臣一手養大的侄女,就如親女無二,望陛下成全。”紀敏老淚滂沱,將紀瑤的活路全部寄托在眼前這個高高在上的帝王身上。
“董秉筆,你快將紀大人扶起來。”
懷恩領命,扶起了紀敏,並在他耳側輕聲道:“紀瑤的事我會再去盤旋,切莫與君王交淺言深。”
紀敏坐回座位,心中忐忑,他不是不信懷恩,隻是覺得他畢竟隻是司禮監的人,又有什麽能力去動搖帝王的決心,與其指望他不如自己放手一搏。
“紀掌事行事規律,對金石字畫頗有研究,朕對她印象深刻,此事朕也想成人之美。這道旨朕會下,至於內閣與六部商議結果如何,朕也不能立刻批複你。”成憲帝對紀敏實在算客氣,若是旁人這般無理,他早就翻臉了。或許他也記得自己對紀瑤做的那些事,也就沒有為難她的叔父。
紀敏回去後,心裏暗暗覺得這事或許沒有皇帝承諾的那樣順利,他的猜想也很快被懷恩的到來證實。
懷恩也沒想到紀敏營救紀瑤的辦法如此直白,完全不像一個在宦海沉浮多年的大臣做出來的事,想必雲城的官場沒有這樣複雜的事情,再加上他已經是正一品,過得也算是順遂,和從前做土皇帝時無差。所以今日在禦前,他真是替紀敏捏了一把汗,他堵都堵不住他的嘴。他敢於直言雖不算大錯,可他這樣一來,紀瑤的事就算人盡皆知了。聖旨發了出去,內閣與六部都要省,也就是內閣和六部全都知道紀瑤在安樂堂了。那麽她並非生惡疾,而是懷孕的事就根本瞞不住了。所以他必須再去見一次紀敏,不能讓他一錯再錯,讓紀瑤萬劫不複。
“紀大人,我今日來隻為紀瑤,我希望她活著,無論是在大內還是在雲城,我隻希望她活著。”
懷恩一改往日和善的麵目,他實在笑不出來。他運籌了這麽久,竟被一句話全毀了。毀了他的事不打緊,可是紀瑤該怎麽熬?
“董秉筆,我何嚐不想她活著才去說那些話!”
紀敏知道懷恩的態度是在怪他說的那些話。
“紀瑤在安樂堂本也算無虞,可突然要把她接出宮,問題就複雜了。紀瑤是女官,那就意味著這件事需要皇帝、前朝和掌管後宮的貴妃都肯首才能行得通。貴妃想不想紀瑤死我不知道,但是攀附在貴妃身邊的朝臣們絕對不想看到有一個女官生下皇子。紀大人,你走這一步簡直是在斷了紀瑤後路呀!”
紀敏聽的腿發軟,他到底做了什麽,怎麽就到了這樣的地步?
“我會去想辦法,但是請大人今後做任何關於紀瑤的事之前可以與我通個氣,也好讓我在禦前有個準備。”
麵對懷恩的指責,紀敏無話可說,或許他早該對這個董秉筆添一份信任的。
“你為何比我這個叔父對紀瑤更加上心?”
紀敏不否認這個年輕人對朝廷透徹的見解,更相信他在內廷多年所做出的判斷,隻有一點,他不明白。他為何能對紀瑤做到這樣的程度。
“還恩。”懷恩的話語堅定地不容置疑。
除了還恩還能是什麽呢,他自然不會生出別的妄想。不管紀瑤在怎樣的處境,都不會改變她是朝廷命官的侄女,內藏庫女官的身份。即便紀瑤什麽也不是,隻是一個普通的宮女,他也沒資格能與她有什麽交集。如今很好,他不必隻躲在遠處看她過自己的人生,他終於有一個理由可以陪在她身邊,看著她的悲喜與苦痛。
“眾口鑠金,還請董秉筆高抬貴手。”
紀敏是不善言辭,也做不來官鬥那一套,可是他並不是傻子。誰不是從這個年紀走過來,董懷恩將在乎都寫在了臉上,明眼人都看得見,他紀敏是老了但不是瞎了。可是在這種處境下,紀瑤已經不能再有任何閃失。若是懷恩是個正經科舉出來的文官那也罷了,可他是內臣。即便內廷對食是常事,但是他無法接受紀瑤委身閹人。
紀敏在警告懷恩,不要對紀瑤有非分之想。雖然懷恩根本不想傷害紀瑤,但是小心翼翼藏在心底的心思被人無情扒出,還是讓他不再淡定。這樣的心思無論給誰看到,都會覺得自己齷齪吧。
“知道了。”
懷恩沒了氣勢,一句話說出來有氣無力。他實在說不出好,隻敢講知道了。過後更是沒再講幾句話便稱有事離開了。在回司禮監的路上懷恩的腦海裏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他為何會對紀敏的告誡如此在乎。畢竟在他自己這裏,無論他對紀瑤有著怎樣的感情,他也沒想過真的要去實現什麽。所以從前他麵對紀瑤都是坦**的,沒想到那一層去。可是今天被紀敏看穿時,他是慌亂的,這種不該存在的感情不配存在的感情,他真的動了。懷恩趕緊深深吸了幾口氣,讓自己平靜點。等情緒稍微平複點,他轉道去了安樂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