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的土匪之多,是中外聞名的。原因隻有一個字:窮!窮者則為竊,竊者則為盜,盜者則為匪。
“今天的湘西,又有人在當土匪呢!”在長沙時,有位湖南籍朋友這樣對我說。
“現在還有當土匪的?”我睜大了眼睛。
為了探究湘西的今天,我不止一次地進行了冒險而又漫長的跋涉。
枯井溝裏的“阿裏巴巴”
枯井溝村——一個在我記憶裏熟悉的村莊。這裏是個“滴水貴如油”的窮山鄉。方圓十幾裏沒有一條溪流,百姓喝的是老天下雨淤積的泥塘水。天一旱,鄉親們隻得爬山越嶺到幾十裏外的地方去擔水。民國元年,村上有位出外當了洋學生的人回莊後,左看風水,右看地形,接二連三打了幾口井,結果皆不見“龍王爺”出現。後來,又有幾幫小夥子賣兒賣女,積攢了些錢在村邊和山上掘了無數口井,可口口皆枯,枯井溝永遠是貧困村,打解放以來,年年吃國家救濟。1979年,為了幫助枯井溝的老鄉解決千年之愁,我當時所在的部隊決心在這一帶為群眾尋找地下水源,這裏是個岩溶幹旱區,經過幾位水文地質工程師的普查探測,我們得出結論:桔井溝一帶是有地下水的。部隊下了很大的力量,走了一個又一個千年古洞,也始終沒有找到地下水。最後,從地形上分析和老鄉提供的資料,認為應該還有一個溶洞,結果發現這個溶洞的洞口就在我們所住的村民墨西家後邊。第二天,當我們正準備向最後一個洞穴探險進軍時,沒想到墨西死活不讓我們進去。他怒氣衝衝地站在洞口說:“我決不讓你們進去。這是我祖先發現的洞,決不允許你們衝撞我祖先的神靈。”
這真是怪透了!叫大隊幹部來勸說也沒用。我們隻好停止了行動。晚上發現,墨西把我們幾個人的行裝從屋裏全扔了出來。他是要趕我們走!
枯井溝的老鄉含著眼淚送我們走,而我們則帶著遺憾和惆悵離開了這個村。
想不到20年後的今天,我接受地礦部委派,調查群眾采礦風潮的第一個采訪對象,竟然又是桔井溝!
去枯井溝,從古丈下火車後,還得走三天。在搖搖擺擺的手扶拖拉機上,我一邊望著兩邊聳入雲端的大山,一邊想著進村後是否還是鑼鼓喧天的“歡迎解放軍同誌進村”的熱烈場麵以及大隊支書熱情得發燙的賀詞。當然,最想的還是墨西,他是否還那樣壯實,還死守著那個“神洞”?
“嘟嘟——”拖拉機的急刹車突然打斷了我的思路。“到了,下車吧!”車把式對我說。果真,眼前就是我熟悉而陌生的小山村!
“交錢吧!”
“多少?”
“150塊。”
“什麽,才二十幾裏路就要150塊?”我對這位車老板如此黑的價大為驚訝!
車老板黑著臉,顯然很不滿意,蔑視地瞥了我一眼,說:“看你沒帶什麽家什,我開的還是便宜價呢!快拿錢吧!不然,就把你手裏的皮箱留下也行。”他看看我,露出一絲山民特有的狡黠的笑容。
我簡直把肺都快氣炸了!可想想要不給,又有什麽辦法?瞧對方那個虎視眈眈的神色和壯實得能同東北虎比高低的塊頭,我自知不是他的對手。無奈,為了這倒黴的采訪,為了這枯井溝的“冤家”。
“給,把我這半個月的差旅費全給你!”我氣呼呼地打開皮包,把三張麵值50元的新票扔給了他後,轉身朝村裏走去。
“喲喲,同誌,慢點走——!”他又在後麵叫住我。
“怎麽,還不夠!”我真火了,把皮箱往地上一放,意思是說:幹脆你把這東西一起拿走算了。反正裏麵除了一台舊相機和幾件換洗的衣服,幾本稿紙之外,沒有什麽值錢的貨!
“同誌,別誤會,我、我不是這個意思。”車老板一改方才那副生意人的麵孔,笑著對我說:“你是作家吧?”
我點點頭,心想:怎麽,對作家就可以多敲竹杠?
“真對不起、對不起,這錢你收回吧!算我順了你一段路。”他把三張新票還給了我。他不好意思地說:“我還以為您是來收貨的大老板呢!所以……”
大老板?收貨?我聽不懂他的話。
“您沒聽說?哈,咱枯井溝如今是發啦!山內山外,就是連省城的人都往咱這兒跑呢!”車老板越說越來勁:“這開春季節還算是閑的呢!一到六七月份,像你這樣的外鄉人,我每天大概要拉上三四十個。”
“他們是什麽人?來這兒幹啥?”我好奇地問。
車老板眼睜得溜圓,然後哈哈大笑起來:“怎麽,像你們這樣的作家都不知道!他們呀,全是到這兒收貨的大老板!”
“收什麽貨?這兒真發現了金子?”雖然在長沙時,省地礦局的同誌對我介紹過桔井溝,可我一直不相信這個滴水難找的窮山村怎麽可能成為“寶葫蘆”。
“那還有假!”車老板得意地說。
“這麽說,你和你們村全成萬元戶了?”我禁不住高興起來。
車老板眼睛眯著,直搖頭:“萬元戶算個卵!”
我一樂,想將他一軍:“這麽說,你是個10萬元戶!”
他笑笑,頓了一會,說:“這麽講吧,那些外地來收貨的闊佬爺們到咱這兒走一趟,一般都在這個數以上。”山民自有山民的狡黠,他把我要得到的回答巧妙地擱到了一邊。
“5000!”
他搖搖頭,說:“乘10倍!”
我伸了伸舌頭。
“你想,他們來一趟撿那麽多,進山乘我一趟車,掏個三四百元算個卵!”
好小子,難怪他收我這麽多路費還說少呢!他把我當成了走私黃金的大亨了。可惜他不知道那150元幾乎是我半月工資呢!錢還在我手裏。我想了想,說:“雖然我不是大老板,但總歸是搭了你的車,多少你得收點!”
“得得得!留著你給老婆孩子買米買油吧,或者請什麽情婦之類的小姐們吃一頓飯用吧!”這小子還賊油。
“喂,朋友,你給我好好說說村裏的情況,墨西他還在嗎?”我迫不及待地想了解枯井溝的今天和我以前所認識的人。
“喔——對不起,對不起,我可沒那閑工夫,你們這些玩墨水的,一聊就沒個完,而咱枯井溝這幾年的事又非一兩個小時能說完的!”小夥子推得幹脆。他看我犯難,便說:“這樣吧,到我家先歇歇腳,我老爺子在家,你跟他聊準行,反正,他整天歇在家裏沒事。”
這倒是個好主意,我滿懷信心地跟著他來到村頭一棟新蓋的木閣樓。小夥子把我領進他的客堂。嗬,裏麵的陳設著實讓我吃了一驚。木壁和頂板全都貼著高級牆布,地板上鋪著大紅地毯。我一摸,是正牌的內蒙貨。一組組合式家具,雖樣子有點土,但用料卻是城裏的組合櫃絕對不能相比的。此外,什麽電視機、冰箱、空調、組合音響……應有盡有。
“阿爹,您下來一下,這位北京來的作家想跟您老聊聊。”他走出房門,朝閣樓上喊道。
半晌,上麵才傳來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管不了那麽多,你看著辦吧!”
小夥子朝我搖搖頭:“沒法,打那年村裏出現淘金發財熱後,老爺子氣得把黨支書也辭了,一直呆在家裏不出門。他看不慣大夥,也看不慣他的兒子。”
“你爹就是老支書?”我忙叫小夥子帶上樓,想聽聽當了3O年村支書的他是怎樣看待枯井溝的今天的。
走上閣樓,隻見老支書老多了,可他依然穿著我11年前見過的那身裝束:一身青布衫,一個旱煙袋,頭上戴著一頂草綠色軍帽——隻是顏色已經變得發白(我記得這帽是他跟我們連長特意要的)。他仰躺在**,裹著一條黑乎乎的被子。床頭是一幅毛主席的正麵畫像,旁邊貼著一張紅紙,上麵寫著“艱苦奮鬥,勤儉建國”八個大字……
“老支書,還記得那年有隊解放軍進村幫助打井的事兒?”我上前問道。
老人抬了下眼皮,定神把我好好端詳了一會兒,眼裏頓時閃出一縷光澤,但即刻又陰沉下去。他是想起了20年前的事,也似乎對我有些眼熟。
“老支書,枯井溝比以前富多了,可我感到富得不太對勁呀!你能給我說說這幾年的事嗎?還有村西頭的那個墨西,他還把著那個神洞不放嗎?”
老人一聽我這話,似乎一下找到了知音,激動得哆嗦起來。“……枯井村的事,我心裏的話已經憋了好幾年了,可……可就是沒人聽我的呀!嗚嗚……”他竟然失聲痛哭起來。那副瘦得隻剩下骨頭架子的肩膀劇烈地顫動著。那哭聲,仿佛讓我感到天愴地悲一般……
許久,他才抬起頭,斷斷續續地對我說:“那年,也不知刮的什麽風,村裏的年輕人都背起鋪蓋往外跑,去廣州、深圳的都有,出去幾個月,回來時不僅大包小包帶著,而且帶回來了滿腦殼的錢錢錢。村上王貴的兒子小三,過去穿著老爺子的衣服,到深圳的香港老板那裏幹了一年,回來時兩隻手上都戴著金疙瘩。逢人就誇耀,多少錢多少錢一克。也不知咋的,向來不合夥的墨西一聽這事格外起勁。他纏著小三帶他到深圳去。
墨西到深圳後一不找活幹,二不與小三子合群,獨自一個人經常到外國人住的地方轉悠。
沒幾天,墨西臉上像掛了彩似地回來了。大夥猜測他一定發了大財,可又不知道他用啥法發的。半夜裏,他來回二三十趟。也不知他搞的麽子名堂。這年是個大旱年,大夥過年時連一餐飽飯都吃不上,老老少少圍著大隊辦公室,非要讓我們同意把隊裏的3頭黃牛給宰了填肚。這時辰,墨西來了,他打開一個布兜,對大夥兒說:“拿去吧,過個好年。”大夥兒一看,天!全是一疊疊10元的新票子!大夥哄地一下搶開了,差不多每人都能得三四張,那情景,就像外國有個麽子電影裏,對,叫阿裏巴巴!咱墨西那時就像個阿裏巴巴!墨西有錢這山裏山外的人都知道。俗話說財大必招禍。那年臘月的十七還是十八,一群外鄉人蒙著臉,帶著家夥乘黑夜衝進了墨西的家。他們以為墨西在**睡覺,便舉起大刀向**亂砍。後來發現墨西根本不在家裏,這幾個蒙麵人便開始翻箱倒櫃,結果啥都沒有找到。正在這時候,在外麵放風的那個人見墨西從屋後的山崖草叢裏突然鑽出來。放風的趕忙躲在一邊。墨西不知他家裏的每個角落裏都有幾雙眼睛正盯著他。但是他精明得很,當他點亮蠟燭瞅見屋裏的東西跟以前擺的位置不一樣了,便馬上覺察有人。他鬼得很,順手從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放在桌子上,獨自出了門,直往村外走。這屋裏幾個人見墨酉放在桌子上的東西閃閃發光,覺得好奇,上前劃亮火柴一看,原來是幾塊金疙瘩!蒙麵人一看這寶貝,大打出手。第二天,這事就在村裏傳開來,墨西的秘密也讓外人知道了。後來,鄉裏的幹部找到了墨西,問他金子是哪兒來的……
“墨西是怎麽說的?”我問。
“你還記得解放軍幫我們找水,想進墨西後宅的那個山洞嗎?”老人反問道。
“記得。”
“啥子神洞,原來是個‘寶窟’!”老人瞪大了眼睛告訴我,這個洞裏不僅有地下水而且還有金礦。
“這下好了,桔井溝再不愁窮了!”我高興地說。
聽了這話,老人剛剛露出的光彩又熄了下去。“窮倒是不愁了,可後麵的事讓人更愁!”
“怎麽講?”
“就在我和幾個老哥跑進洞後為找到‘龍王爺’高興得快要昏過去的時候,一幫小年輕卻在一邊大打出手。你猜為麽子,原來他們找到了墨西發財的寶窟!就在那條地下河的旁邊,有一條很長很長的沙溝,從這條沙溝抓一把沙子就能捏出黃豆那麽大的寶疙瘩來。窮得連娘兒們都睡不動的村裏人,這下可鬧翻了天,搶啊,打啊,折騰了整整一天!到太陽落山時,已有四個人的胳膊、腳丫被打斷砸傷,可受傷的人還在沒命地同那些強壯有力的人拚搶。這桔井溝發現了金寶窟的消息不知是誰傳出去的,第二天,墨西家的這個神洞內外足足聚了上千人。大夥兒個個像發了瘋,連十幾年不起床的80多歲老爺子也拄著拐棍來挖金。也不知是觸怒了地寶爺咋的,這天中午,洞內突然一聲巨響,隨後石頭像雨點似地朝挖金人的腦袋砸來。人們不顧一切地往洞外跑,可洞口小,人多擁擠,那些跑得慢,或者還想多挖一些金疙瘩的全都埋在了石頭底下……”
聽到這兒,我的心仿佛一下被針鉤了起來。“死了多少人?”
“後來點了點,我們枯井溝死了6人,外村的5個,傷的就更多了……”老人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張照片,那上麵是1對年輕夫婦和1個孩子。老人指著照片說:“我的小兒子是6個中的1個。他死後,媳婦帶著我的小孫子改嫁到了隔縣的石門那邊。小兒子貪財命裏注定,可我想孫兒呀……”
我這時才明白方才老人為什麽那樣悲愴,他以前可不是這樣的。那年我們進村,隊裏人都說,老支書的骨頭跟大山一樣硬。而如今……我不由同情起來。
“大叔,那個墨西現在在哪兒?”
老人搖搖頭:“那晚他遇到蒙麵人出走後,再也沒回過枯井溝。後來有人說他在深圳走私黃金疙瘩時,被黑道上的人打斷了一腿,成了瘋子。如今是死是活沒人知道……”
20年前,墨西這個人就烙在了我的記憶中,如今,這個“中國阿裏巴巴”更讓我發生興趣。我非常想了解他從落後的山溝走向現代化城市過程中所經曆的金錢夢。我費了好大勁,後來才在深圳公安部門主管的一家精神病醫院找到了他。可惜,隻僅僅是一張他的病曆,一張寫得特別的死亡記錄:
墨西,男,約32歲。自稱湖南湘西人。1984年因走私黃金被人用鐵錘致殘右腿,搶光身上所帶大批錢財,故受精神刺激患病癲癡呆精神病。經三個多月治療,稍有好轉。同年10月15日早,護理人員發現患者臥地不起,原已死亡三小時左右。患者鼻腔、口腔內全部是堵滿的泥土。經現場察看,為患者自身行為所致。死亡當日送火葬場火化……
啊,可憐的“中國阿裏巴巴”!
湘西的每一座山、每一條路,越走越感到神秘。這不僅僅是懷舊和好奇。因為墨西的昨天和今天,使我陷入了一種深深的思索和憂慮。我決定繼續往前走……
龍山的黑道英雄們
不知是一部《烏龍山剿匪記》電視劇的緣故,還是龍山那兒的群山本身就具有**力,總之,我喜歡這兒。那山、那高入雲霄的山,那蒼綠這著藍天的山,確實有股令大都市的來客為之傾倒的魅力。但,龍山給人們印象最深的還是那些怪石奇峰的峻、險、神、奇。一座山,足夠組成一個迷宮,組成一個世界。
龍山的自然美,風光美。
美,常常與醜惡連在一起,不知是誰這樣說過。
我踏入龍山後,聽說這裏出現了許多因窮困潦倒而參與偷礦搶礦,由良民變成“土匪”的人。於是,我把膽子吊在嗓門外,開始了一段不平常的闖**……
進山的路是條土公路。據說,山裏有個新開的大礦,土公路是因此而修建的。公路兩邊是遮天蓋月的大山,我抬腕看了下表,才下午4點多一點,可天色已暮。好在公路上有接二連三的馬隊和拖拉機、大解放、大掛鬥等各種運輸車輛,因而並不感到害怕。
我走著走著,慢慢發現公路上的車輛驀地少了,偶爾出現一二輛大車,也開得特別快,並且上麵都有持槍的人押著。這讓我感到既緊張又興奮,大概到了“土匪”的地盤,或者是他們出山活動的時辰了。說實話,在這陌生的深山裏,孤身隻影,我的膽是顫著的。我一路走著,滿腦子想著綠林小說裏的那種主人公走進深山老林,突然從天上地上殺出一群土匪強盜,然後將他劫持到一個不知去向之處,斷骨碎屍於荒野的場麵。過去自己曾經也寫過這類的小說情節,沒想到眼下倒是真個身臨其境了。
生活比小說更奇特。拐過一個大彎,突然,前麵的一個山坳裏亮起了一團黃火。那黃火四周隱約可見不少人影。過一會,傳來一陣參差不齊而又瘋狂的歌聲,細細聽去,卻是一首熟悉的歌:
“……阿裏!阿裏巴巴,阿裏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芝麻開門!芝麻開門!哎!哎!哎!”
別是山野酒吧?我不由提起精神,大步走去。
“喔——”我還沒有反應過來,隻見公路的兩旁閃出幾個黑影,動作極其神速地用什麽東西將我雙眼蒙住,然後連推帶搡地將我推下公路。
雙腳一高一低地被動地邁著,我感覺到是走在一條雜草叢生的山道上。
“放開我,我抗議你們無故抓人!”不知他們是從什麽地方抓來一條舊毛巾蒙在我的眼上,我喘著氣,直感惡心。
“媽的,叫喚麽子?老子讓你抗議喲!”有人惡狠狠地往我嘴裏塞了塊硬邦邦的東西。惡心得我差點吐了出來。這幫家夥大概拾了塊擦腳布什麽的塞在我嘴裏了。
“六爺,抓來一個溜子!看樣子是外地來的!”
“刮了?”隻聽一個嗡裏嗡氣的聲音問道,無疑他就是六爺。
“沒呢!”
我感覺有人走到我的眼前,大概是在打量我,幾秒鍾之後,突然,六爺嗡裏嗡氣地命令道:“刮!”
頓時,有無數隻手在我的身上搜開了。
“一個三路貨,連抽的煙都不是帶把的!”搜身停止了,那些似乎第一次這樣帶黴氣的手,報複似地給了我幾拳。
“把他的包打開!”
我的包裏除了幾件換洗衣服和一台照相機,就是二三百塊差旅費。
“麽子油水?還不到半疊!”這句話我懂,意思是說還不夠半千。
有人在撥弄照相機。“會不會是老公?”
“嗯?!”我口中的布猛地被抽掉。“說,你是什麽人?”
盤問開始了。我思忖片刻,回答:“我是記者!”
“積善?哈哈,頭回聽說老爺們還有這份善心!”
“瞎放媽個屁!”那個六爺顯然在生他那無知到極點的部下的氣。後麵的話卻是對我所說:“既然是當記者的,不呆在城裏吃東拿西的,來這兒幹麽子?”
“你們這兒不是也很好嘛,許多人靠山吃山,大發橫財?”我說。
“說話別帶彎,誰他媽的發橫財了?你小子是不是覺得老子是兩腿踩著國營礦山,雙手盡往家裏搬金財寶的那號人?”一把冰涼的刀擱在我的脖子上。
沉默。
“六爺!山上的運輸車下來了,動不動手?”正在這時分,有人氣喘喘地進來報告。“幾輛車?”六爺嗡裏嗡氣地問。
“三輛車。”
“前後有沒有跟幫的?”
“沒有。”
“六爺,下令吧,他媽的,好幾天沒得手了,弟兄們的褲腰帶都鬆下來了。”
“對,三車礦石夠我們吃一陣子的!下令吧!”
“好吧。不過,敢在這個時候出山的車都有家夥,大夥得小心點!”六爺終於開口了。他的話剛落,隻聽眾人一邊動作起來,一邊說著:“不怕,我們的家夥也不是吃素的!”他們也有武器。
“六爺,這人怎麽辦?”一個家夥搡著我問。
“把他帶到洞內,讓老孫頭看著。回頭再處理。”六爺說。
劫車的隊伍喧喧嘩嘩地走了。兩個人押著我七繞八繞地走了一段,然後進了一個黑乎乎臭烘烘的山洞。
“老孫頭,有個人,是外地的,六爺讓你看著。我們去拿活了!”兩人說完便出了洞。
“喔……咳咳咳……”一串並不很響的咳嗽聲,在洞內卻如打雷—般地回**著。“你把蒙眼的布摘了,怪悶的。咳咳咳……”這人大概就是老孫頭吧?
我慶幸碰到了一個好人,因為我能自由了。不過,當我摘下眼上的黑布時,卻發現自己多麽天真,那個躺在一堆幹草上的骨瘦如柴的人手裏持著一支土槍,正虎視眈眈地盯著我。“打哪兒來的?幹什麽的?”他說話有氣無力,口氣卻像法官。
我沒有回答他。心想,跟你們這些蠻不講理的人有什麽好說的。洞很大,隻有幾盞鬆子油燈在忽閃著,使人感覺陰森森的,地下有許多類似老孫頭躺的幹草“床”。看樣子這是一個“匪”窩。
“不會是啞巴聾子吧?或、或者咳咳……咳咳……幾天沒有吃飯?”
我真不願聽這令人作嘔的咳嗽。“北京來,當記者的!”我說。
“啊——你,你是當記者的!”不想老孫頭那張死人一般毫無表情的臉摹然露出一絲興奮的光芒,隨後頗埋怨地說:“唉,老六他們搞麽子名堂,不該咳咳……咳咳咳……不該抓你呀!你,你快走吧,他們要是拿不著的話,回來就要拿你出氣的。走,走吧!”
半途遇難的我,萬沒想到到“匪”窩後竟會是這個結局!老孫頭越讓我快走,我倒越不想走了。我感激而又關切地說:“謝謝你了。我看你病得不輕,大概呼吸道有毛病,得上醫院看看,住在洞裏又濕又潮,空氣又不好,會加重病的!”
老人收起土槍,苦笑著搖搖頭:“山裏人,有點病熬一熬就過去了。再說哪來那麽多錢上大醫院!”
“幹你們這一行的不是很……活泛嗎?”
“唉,一朝和尚一朝經,朝朝和尚都有難念的經。你不知道啊!”
又一個沒想到!都說強盜土匪拉出的都是金豆子,他們就這麽可憐?“既然這樣,為什麽不下山回家好好種地,或者搞點家庭副業,走正兒八經的致富路,幹嗎要當讓人憎恨的——土匪?”
“什麽,你也罵我們是土匪?看我咳咳……咳咳……”老孫頭重新拿起土槍,欲支撐起來與我拚命,可他怎麽也沒起得來。“哎,土匪、土匪!可這是誰作的孽?!解放前那陣子,咱這兒十有八九的漢子出家成匪,我沒去。沒想到,40年後的今天,我卻……嗚嗚……”
又一個沒想到!許久,我才問他:“大爺,你剛才的話真讓我不懂。為什麽解放前你都沒有當土匪,可今天你卻……?”
老人用幹枯的雙手像孩子似地抹著淚,說:“好後生,其實,我還不到你叫大爺的年齡呢。我滿找滿才55歲。可你瞅我這樣足有七老八十了吧?唉,說句心裏話,誰願幹這種造孽的事?可我們心裏有氣,有氣呀!”
看著他那樣,我忙蹲下身給他後背墊上一件棉衣。“你能給我說說嗎?我該稱呼你‘大伯’才對吧?”
“說來話長,不過,講給你們記者聽聽興許有點用!”他長歎了一聲,說:“有幾年光景了。上麵號召大夥發家致富,咱這兒除了山還是山,種糧沒水,有木材可運不出去,日子還是那樣緊巴巴的。那年不知是哪個龜孫想出個餿主意,說咱後山就是個聚寶盆,幹啥不去呀!村上的人一聽就來了癮,一兩天裏,全村男男女女都往後山跑了。我就沒去。”
“你為什麽不去呢?”
“我能去嗎?那是國家開的礦!”老人瞪了我一眼,接著說;“也不知是為什麽,好像礦上沒人管似的。咱村上左鄰右舍的人大筐大車地往家裏背那些寶貝疙瘩,後來就有外鄉人來收購,一車石頭就能換幹半年地裏活的收人。這下更了不得了,村上的村長、支書帶著頭,說要致富就上山。不到半年,好端端的一個國家開的礦山就被糟蹋得不像樣。咳……咳咳……那天我上山,碰上了1956年與我一起上省開勞模會的礦長。這老哥一見我就撲通跪在地上朝我哭嚎道:‘老哥,你村上的人據國營礦為私有,還有沒有點王法了?’我出來就管了一下,他們就把我和老伴打成這個樣。”他說著,扒開衣服,那背上、腿上盡是讓人用藤鞭抽的血印!“丟臉,咱村上的人丟臉呀!我找村長和村支書說話,沒想到這些黑了心的人罵我是吃裏扒外,還停發了我的五保戶生活費。打那起,我沒法兒攔阻他們,又看著這些靠偷搶國家礦石發大財的生氣,就有事沒事地找他們茬。今天把這輛運輸車放掉氣,明兒把那輛馬車的軸弄壞。心想:你們坑國家,我就不讓你們那麽痛痛快快。後來,山上又下來人跟我們合夥幹,每天趁天黑就堵在公路上,專門截山上下來的運輸車和那些外地來的礦販子……時間長了,慢慢地心狠了。這不,連你也沒放過。可你不能怪罪他們,他們原來都是些好人。就說老六吧,他原跟著村長幹活,可村長當上礦主發了大財後,不但一腳把他給踢了,而且還把他的婆娘也霸占了。老六沒活路,就提著刀把那村長給劈了條胳膊,後來便領著那些被山上那些黑心的礦主趕下來的人,專幹這黑道上的事……”
中國自古有“逼貧為匪”之說,想不到80年代的中國竟然也有這類事。於是,我說:“幹黑道是違法的事,就不怕政府來抓你們?”
“他抓得過來嗎?再說,咱在暗處,他們在明處,還不是山高皇帝遠!”對此,老孫頭滿懷樂觀。
“不管怎麽說,新中國建立三四十年了,再幹燒、殺、搶之類的事是不光彩的。再說,你成天鑽山洞睡草窩也不是個事呀!”我好心規勸他。
不想老孫頭反倒慷慨激昂起來:“真他媽的倒八輩子黴!你說誰願意受這份罪,抹一臉黑!可人們隻知道咒咱偷搶是不光彩、斷子絕孫的事,而他們那些明目張膽到國家開的礦上大搶大偷,反倒是響應黨的號召,發家致富,能上報,當勞模!哼!老孫頭我打五幾年就當勞模,可沒見過這些坑國害民的人也能當媽個屁勞模!咳咳……咳咳……你們罵我們是土匪,不該幹這些作孽的事,可他們呢?要我說,他們才是真正的土匪,大土匪,斷子絕孫的土匪!咳咳……咳咳……你,你上山去看看,看看那兒,你就會明白我的話沒錯。我還要告訴你,隻要那些喪天良的人不從山上撤下,我就當一輩子土匪!專門搶他們裝礦的汽車、馬車!哈哈……咳咳……!”
山洞在震**,在旋轉……
老孫頭的話強烈震撼著我的心。是啊,這個世界上誰是真正的土匪,誰是真正毀壞礦山、造成民族生存危機的罪人?
良民——“土匪”,“土匪”——良民,在當代中國,真正對號入座者該用何種經緯?
我的心飛向了礦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