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對我來說就像一朵白蓮花,在幽暗的歲月中從來不覺得孤單甚至貧苦,朦朧中仿佛在內心積澱著一種力量,覺得沒有什麽能夠阻擋我對自由學習的向往。

我出生在湖南省湘陰縣一個叫做城南鄉的地方。父母有四個孩子,兩個姐姐,一個哥哥,我是最小的,俗稱“滿崽”。皇帝疼長子,百姓愛滿崽。自然,我受到百般寵愛。

也許那時候房子很舊,冬天冷風會嗖嗖地鑽進來。

也許那時候飯菜普通,兄弟姐妹們常常舉著筷子望著盤裏為數不多的菜你讓我,我讓你。

但是,童年卻是我無比美好的記憶,充滿了野花芬芳的味道,充滿了五彩斑斕的色彩,充滿了聲聲喧囂的歡喜。

對我影響最深的是我的母親。在那個年代一個會讀書識字的女人已經很了不得了。恰好我的母親就是,雖然識字並不多,但是足夠使我的童年流光溢彩。

那時候我還很小,沒有啟蒙讀物。母親勞累一天之後,並沒有躺著休息,而是躺在木板**給我講故事,或者在煤油燈下給我念連環畫《武鬆打虎》。她講得繪聲繪色,念得聲情並茂,這些故事使我的童年充滿繽紛色彩,至今還曆曆在目。母親是我第一位老師,雖然她並不懂得什麽是教育,但她用豐富的語言給我開啟了一扇門,透過這扇門,我發現了一個有著無窮無盡奧秘的世界,她喚起了我對世界無限的遐想。

教育其實就是喚醒。

我讀小學時,印象中,母親的笑容總是因我而起。她並不是不愛笑,生活的重擔總是讓她忽略了笑容的美好。父親常年在外奔波,家裏的所有事情都落在母親的肩膀上,一個女人頂起了一片天,一個人扛起了全家大半的生活重擔。

母親很能吃苦。我們那個地方屬於洞庭湖區的丘陵地帶,既要每年兩季在水田裏種植水稻;還要在坡地上種紅薯、油菜、花生等作物。因為母親“成分”不好,生產隊出工時經常遭人歧視。但母親不服輸,也不辯解,經常和男人們一起,水裏一腳、泥裏一腳地勞作。

我的童年基本上是缺少父愛的,但母親柔弱身體下男人一般堅韌的性格不斷給我的精神“補鈣”。我從母親的人生字典裏懂得了吃苦是一筆財富,隻有坦然麵對生活的苦難,才能有更果敢堅毅的人生。母親還用她的言傳身教告訴我,行動總是勝於雄辯,事實才最具有說服力,遇到問題和質疑的時候,與其花大量的時間來辯解,不如花更多的行動來證明。

我從小記憶力特別好,一個故事我聽過一遍就能原樣複述,一篇課文可以過目不忘,因此學習成績特別好。從小學一直讀到中學,我從來都是考全校第一名,沒有考過第二名,家裏破舊的牆壁上全貼著我獲得的獎狀。因此,當時我們附近十裏八村的鄉鄰們都認為我將來一定會大有出息。

我成為母親和當時我們那個小村子淳樸農人們的驕傲。每一次考試我得了第一名,我都會鉚足勁兒一路小跑,恨不得立刻長翅膀飛回家,獻寶一樣把成績單呈到母親麵前。我不是要炫耀什麽,真的也沒有什麽值得炫耀的,我是希望看見母親疲憊的臉上浮現出來的滿足的笑意。每當這個時候,母親無論多忙碌,總會停下來,手在衣襟上反複擦拭幾遍,這才小心翼翼地接過我的成績單,仔仔細細地從頭到尾看幾遍,不知不覺中,一抹笑容浮現上來,仿佛春天初升的太陽,盈盈的,柔柔的,把母親滄桑的臉映照得分外美麗。

這是母親給我的第一份獎賞;母親給我的第二份獎賞,就是每次吃飯時,都會在我的飯底下打一個荷包蛋。在那個貧窮的年代,平常日子要吃一個雞蛋也不是那麽容易的。我咬一口,荷包蛋的香味頓時溢滿唇齒間,久久不散。

我的母親,我人生的第一位教育啟蒙的導師

那真是世界上最美的笑容,那真是世界上最美的佳肴。

三十年後,我開始研究教育評價,當我閱讀柯爾伯格三水平六階段道德認知發展理論對獎勵的啟示時,我才恍然領悟,其實母親對我實施了最好的獎勵。

獎勵行為發生,涉及獎勵行為的實施者、被獎勵者和獎勵物。獎勵者為了讓被獎勵者做出符合自己意願的行為,用獎勵物激勵被獎勵者。例如,教師對學生的獎勵,學生為迎合教師的目的,做出符合教師意願的學習行為,從而獲得獎勵物。從中不難發現,教師和學生的動機發生了錯位:教師指向學習,而學生指向獎勵物。這種獎勵,僅是把學生引向帶有投機性的、短時間的、外在被動的迎合行為而已,真正意義上的學習意願並未被激發和喚醒。

母親不是這樣。母親的獎勵更關注獎勵物的精神價值,有意無意中淡化著其物質價值。我當然愛吃母親做的荷包蛋,但家裏經常缺鹽少油,一個荷包蛋背後蘊含著多少心酸的期待;尤其是母親苦難中綻開的微笑,一下子觸動我幼小而敏感的心靈,喚起我情感共鳴,引起我內心震撼,一輩子都激勵著我精神的成長。

其實,這正是“學本教學”評價改革中的核心理念。

我喜歡我的小學時期。我的啟蒙學校是個村小,屬於中國最基層的教學點之一,教室破舊不堪,典型的D級危房。隻有幾個老師,唯一一個公辦教師就是女校長譚細群,其餘的都是民辦或者代課教師,半種田半教書。老師教學水平普遍都不高,因此很多課文都不教,要求我們自己讀,自己背,老師隻管考試檢測。老師一般都不留家庭作業,因為老師沒有時間批改;老師一般也不留學生補課,因為老師沒有精力,放學後還要急匆匆趕回家下地種田,步履甚至比我們一路小跑還要快。因此,我小學記憶最深刻的就是學校給孩子們很多自由,我有大把大把的時間來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即便如此,那時候我們偶爾還要逃學,孩子們熱愛自由的天性就是如此強烈。我是孩子頭頭,我們有時逃到江邊遊泳,一個猛子紮下去,就變成了一條條搖曳的魚,在水裏自由自在地穿梭;我們有時候跑到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地裏躲起來,在油菜花上肆意打滾,弄得眉毛頭發全是金黃色,張開嘴笑了,笑容也是金黃色。累了,我就枕著金燦燦的油菜花給小夥伴講故事,或者給他們講課文。我給他們講解課文的時候,小夥伴們甚至比在教室裏上課還要專注。後來,我才知道這其實有點相當於“學本教學”中的“展學”,也是一種學習方式,和陶行知先生倡導的“小先生製”幾乎是異曲同工。

我們最喜歡的課文是魯迅的《少年閏土》、《社戲》,因此講得最多的也是魯迅的文章,其中很多優美的語段我都要求小夥伴們努力做到倒背如流,對其餘的課文似乎都不大感興趣。現在新課程教材改版,很多版本開始刪減魯迅,這使我很不理解。魯迅的有一些文章確實需要調整,比如什麽《“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這樣的雜文,簡直就是**裸的潑婦罵街,理當去除,但先生很多的小說或者散文卻在那個年代實實在在溫暖過我們童年的歲月,回憶起來至今仍感覺到每一個文字都馨香四溢。

也許是因為母親最初的喚醒和激勵,再加上小學時的自由和敞放,我特別喜歡自由的閱讀。那時正是農村改革時期,大集體解體,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製。我家裏七口人,分了三畝左右的水田,幾戶人家共分一頭水牛。農忙季節,我每天的任務就是放牛。牛對農村人來說特別重要,耕田犁地離不了它。我是個野孩子,平時就漫山遍野跑,什麽地方草好,什麽草牛愛吃,什麽地方既有草又有水,全都了如指掌。放牛時,我把它牽到草肥水美的地方,牛就會心滿意足地衝著我叫幾聲,然後埋頭吃草。我帶著一個小板凳,把係牛鼻子的繩子鬆得很長很長,一頭緊緊地係在凳子腿上。然後,就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捧著隨身攜帶的書看起來。

陽光下,牛緩慢地移動腳步,慢慢地咀嚼著腳下的青草,時不時地抬起頭來“哞”一聲,沒有鞭子的抽打,它也快樂自在,尾巴有節奏地甩動著,如同指揮一支圓舞曲,邀請著蒼蠅們跳一曲充滿原野風情的舞蹈。

牛鼻子一旦係上繩子,牛就隻能圍著我轉悠。我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呼吸著花草的香味,呼吸著泥土的芬芳,專心於閱讀,早已沉浸到另外一個世界,忘記了炊煙,忘記了斜陽。我慢慢地成為一個圓點,長長的牛繩成為一條半徑,劃出各種不規則的圓圈。牛吃掉的是一圈圈的青草,我“吃掉”的是一本本厚厚的書籍。它吃完了凳子周圍的草,我再牽著它重新換一個領地,在和風中,我們各取所需,快樂地共享著美好的時光。

除了放牛的時間,幾乎所有的夜晚也都是我閱讀的最佳的時間段。

湘北的夏夜酷熱難當,而冬夜則寒冷無比,但這都不要緊。盛夏之夜,即使在**躺著一動不動,也會汗如雨下。蚊子更是囂張,整個晚上鍥而不舍地圍著你轟炸。為了創造一個躲避蚊子襲擾的閱讀環境,我就把蚊帳四麵放下來,**放一個小板凳,凳子上放一盞煤油燈,把書攤開,整個人就趴在煤油燈下看書。小山村的夜晚平靜如水,而我的心卻隨著書裏麵的內容波瀾起伏,幾乎就是胸有激雷。煤油燈光很微弱,所以我從不敢用扇子,汗不停地往外冒,頭發不知道濕透了多少次,也渾然不覺;時常汗水濕透了手心,我也不知道那是因為炎熱,還是因為內心的激動。現在回想起來,多半是因為幸福。

冬天的晚上,我們一家人圍在火爐旁聊天。我一如既往地捧著一本書看,和書裏的人物交流,時常會看得忘記時間。萬籟俱寂的時候,聽著爐火跳動的聲音,聞著書香的味道,冷也變成了一種沁人心脾的感覺。

全家人都熟悉我的嗜好,對我無比地寬容,父親甚至不惜花錢給我買回來“四大名著”。小學的時候,我就開始如饑似渴地閱讀了許多大部頭的書籍,《水滸傳》、《西遊記》、《三國演義》、《說嶽全傳》、《隋唐演義》、《林海雪原》、《呼蘭河傳》、《青春之歌》、《紅岩》、《一千零一夜》……都是我在小學讀完的。讀書對我來說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現在回想起來,那完全是兒童期一段自主閱讀的經曆,自己選擇感興趣的內容,並在興趣的激發下快樂閱讀,雖然不求甚解,但興味盎然。

閱讀對我來說就像陽光、空氣和水,是每日生活必不可少的元素,我在童年時期就養成了熱愛讀書的習慣。這一切,源自母親最初的啟蒙,源自小學時有許多自由和放縱的時光,也源自兒童身上固有的學習的天性和學習熱望。顧明遠先生說:“沒有興趣就沒有教育。”教育其實隻要輕輕喚醒兒童身上沉潛的學習天性,激發兒童心底蓬勃的學習熱望,學習其實就開始了。教育最該做的事情,其實不是傳授多少知識,而是要保護好兒童這種天性並使之充分發揮,尤其是在兒童發展的早期。

2007年4月15日,登華山“讀書處”

從童年開始被激發的閱讀興趣一直伴隨著我的成長。現在,無論每天有多忙,我都會在睡覺之前翻一翻書,讓心靈與心靈對話,讓思維與思維交鋒,讓思想與思想融合。到任何一個地方,我都會到書店走走看看,感受著熟悉的油墨傳遞著的那種濃鬱的生命氣息,猶如獵人一般尋找自己最中意的獵物。無論電子閱讀發展多麽迅速,我始終喜歡將一本真實的書冊捧在手心的感覺。清風明月之夜,一卷在手,紙頁沙沙,書香縷縷,興起而讀,興盡而止,自由自在,**滌情懷,那感覺豈一個“美”字所能表達?

中學的記憶有些暗淡。隻覺得作業的量突然多起來,課外書籍要悄悄藏起來,每天天還沒有亮就起床,翻過一些高高低低的山丘,趕到學校去上早自習。有時候是走路時睡眼蒙矓,有時候是一邊趕路一邊記英語單詞。

自由敞放的童年隨著中學的開始戛然而止。

如果要搜索特別的記憶,我就會回憶起我初三時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易若荃老人。很多年後的今天,我都依然記得那一幅畫麵,鑲嵌在時光的牆壁上,讓我念念不忘。

那時候,我還是初三的孩子,上進,積極,卻也有著懵懂和對未來的困惑。易若荃老師已經60多歲了。據說她是大家閨秀,飽讀詩書,在階級鬥爭的年代屢經摧殘和折磨,後來政府給她平反了,落實政策後返聘回中學任教。

易若荃老師嚴厲而又很慈祥,很像我們的奶奶,那種對我們的愛是發自靈魂深處的。我們當地的方言把奶奶叫娭毑,學生們就都叫她易娭毑。歲月的積澱形成她深厚的內涵,舉手投足中總有一種獨特的韻味。我記得她總是喜歡一個人獨來獨往,仿佛有一層透明的東西時常會把她和周圍的環境隔離開來。她喜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獨自美好,卻又和周圍的青山碧水融為一體。

有一次,易娭毑上語文課,突然讓我們這幫青澀的孩子對對聯。

她給出上聯:綠水青山皆畫意。

我們心裏都很期待發言,卻又很忐忑。後來有幾個膽大一點的同學起來回答,基本上都不符合要求。易娭毑看看這個孩子,又看看那個孩子。她在心裏挑選著她滿意的學生。

說句實在的話,這樣的對聯是難不倒我的。因為平時讀書比較多,我已經對出了下聯,並為此揚揚得意。我遲遲不肯舉手,不過是在等待一個更合適表現的機會而已。

易娭毑突然叫我了,我對出的下聯是:紅梅白雪滿詩情。

我自認為這是一個“絕對”——“綠水青山”對“紅梅白雪”,“皆畫意”對“滿詩情”,句式多麽工整,意境多麽和諧與美妙。

易娭毑將她的上聯和我的下聯寫到黑板上,站在講台上沉吟有頃。剛剛她還笑意盈盈地看著我,忽然一下子,卻進入了另外一種沉思的狀態。

“這樣吧,”易娭毑回過身來,滿意地看著我,開口道,“我幫你改一個字,把‘滿’換做‘盡’吧,紅梅白雪盡詩情”。

我覺得易娭毑的聲音那麽柔美,一字一字緩緩地,用的是平時少見的那種抑揚頓挫的調子念的,尤其把“盡”字尾音拖得很長。

真是點睛之筆。我原覺得這個“滿”字可以抒發出內心無限的情意,很是得意。但在易娭毑幫我修改完的那一瞬間,我頓時覺得中國的古詩詞有說不出的玄妙。每一個字都讓人回味無窮。

“滿”是一種充盈的狀態,“盡”也是一種充盈狀態。但是,很明顯,“盡”這個字,在“滿”的基礎上提升了一個高度,淋漓盡致地彰顯出一種豪放不羈的創新氣質,一種灑脫的、遣詞造句自由翱翔的氣質。

那是一個晴天,日光透過縫隙鑽進來,斑駁撒在牆壁上。易娭毑就靜靜地站在木窗邊,看著窗外的青山。但那一刻,我的內心被一種難以名狀的東西擊中了。她的身影看起來那麽美,清風徐來,她的斑白頭發仿佛成為一種歲月無聲的吟唱,與輕風一唱一和,婉轉飛揚。

《禮記·學記》中曰:“善教者使人繼其誌。”善於教授別人的人,使別人能繼承他的誌向。那真是一種賞心悅目的啟迪。我想,它不早不晚地出現在我即將對自己人生做出初步規劃時,冥冥中一定是有定數的,一定是有意義的。

我朦朧中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人生揚帆的方向。我甚至有點想象易娭毑那樣成為一名老師,用自己的智慧去啟迪孩子們的智慧,用自己的熱情點燃更多人的生命熱情,我想這樣的存在充滿了巨大的意義,我開始希望成為一個那樣的人。於是,一顆信念的種子在我的心裏悄然種下,靜悄悄地積蓄著一股力量生根,並蓬勃地開始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