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城終於如願以償離開皇城來到邊疆第莫城。楊旭回在自己府裏安排酒宴,為他接風洗塵。
有當地鄉紳念及楊旭回坐鎮第莫城時,盡心竭力維護邊城安全,百姓安居樂業,如今辭官歸隱,便常來探望他,時常送些禮物給他,貴重的他都全數退回,隻留些花木餘暇之時賞玩。
崔城到了府上,楊旭回帶著妻兒彼此見了禮。楊旭回有個獨生子,名楊文騁。十三歲了,長得斯文有禮,跟粗獷不羈的楊旭回判若兩人。楊旭回笑道:“我一生草莽,沒讀什麽書。不想兒子再像我似得,肚裏草包,隻知道打打殺殺。我希望他多讀書,將來做個對國家對百姓有用的人。”
“爹,您放心吧,孩兒一定用功讀書,雖不能像爹爹一樣馳騁沙場,但將來考取功名,一定做個為民請命的好官。”一臉稚嫩的少年抬起頭,敬佩地看著他父親,正色道。
“那怎樣才算是為民請命的好官呢?” 崔城見他生得卓爾不凡,很有乃父的風範,便有意要考考他。
少年不疾不徐道:“我若為官,定以民為天,不貪不暴。凡事站在老百姓的立場,急百姓之所急,解百姓之所需。上傳下達,讓君上了解他的子民,也讓子民了解他們的國君。”說著又看了眼楊旭回,轉頭對崔城繼續道,“雖家父乃武將,馳騁沙場英勇無敵,但我卻認為為君為臣,不可妄動幹戈。”
崔城朝楊旭回伸出大拇指,忍不住點頭讚道:“楊大人好福氣,果然是虎父無犬子!”
楊旭回寵溺地拍拍兒子肩膀,眼光中盡是自豪之色。崔城看出他對兒子寄予厚望,不免又想到自己的父親,何嚐不是望子成龍,心內一陣惆悵。
隻聽楊少爺道:“爹爹,我回書房看書了。”
楊旭回大聲地說了一個好,楊夫人朝崔城行禮告退,便陪著兒子轉入內院而去。
晚宴安排在他府上的小花園內,花園不大,卻拾掇得整整齊齊。綠意昂然,花香紛紛。一盆曇花都已經結了花苞,不期就要盛開。
崔城好奇道:“如今才春初,怎麽你院子裏的花都快開了?”
“太子殿下有所不知,我這些花草都是在暖房裏捂出來的。一年到頭都有,你若喜歡,我送幾盆給你。”
“多謝了。”
兩人落座,楊旭回給崔城布菜倒酒,自得其樂地笑道:“以前總想著建功立業,如今退下來也好。閑來種種花養養草,也不白費了一身力氣。”
崔城到底覺得有些惋惜,不自覺歎了口氣,舉起杯子對楊旭回道:“我雖為三關統帥,但經驗尚淺,以後還請將軍多多指教。”
“我早已不是什麽將軍了。不過太子殿下若有需要,楊某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楊旭回真心實意地道。
崔城感激道:“那就謝過楊兄了。”
“太子殿下何必見外?”楊旭回擺手,他對崔城一見如故,早就成了莫逆之交,又比太子長了十來歲,於
是也不顧什麽禮節,對太子的一聲楊兄泰然受之。“其實,楊某早就看出太子殿下仁義厚德,心懷天下百姓,將來必是一代明君。”
崔城聞言反倒沒有喜色,憂戚地歎了口氣。
楊旭回道:“殿下何故長籲短歎?”
崔城搖搖頭,端起桌上酒杯,此時有家丁來報:“老爺,外麵有個姑娘要找太子殿下。”
“姑娘?”楊旭回和太子對視一眼。隻見管家帶著一個身著黑鬥篷的女子迎麵走來了。
走至跟前,一掀鬥篷卻是期期。
“殿下!”期期看到崔城,終於鬆了一口氣,冷不防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崔城急忙去扶她,借著燈光看到她黯淡憔悴的麵容,不由疑惑不解道:“期期,你怎麽來了?”
“殿下,我哥哥不讓我來,我是偷跑出來的。我怕他來追我回去,一路快馬加鞭日夜趕路,終於……終於讓我見到你了。”
崔城見她兩眼發黑,嘴唇都幹裂了,虛弱的臉上綻開笑容,暗想皇城離邊城路遠迢迢,一個女孩子孤身前來十分危險,路上一定吃了不少苦,不覺心中感概,回頭對楊旭回道:“楊兄,我要帶期期回去休息,就先告辭了。”
“太子客氣,既有要事就請便吧。”楊旭回倒是十分識趣。
太子抱拳一禮:“改日一定回請,告辭。”說著扶起期期離了楊府。
楊夫人走出來,見客人走了,疑惑道:“太子殿下怎麽走了?曇花就快開了呀。”
“曇花一現十分難得。本想約太子殿下一同觀賞——”楊旭回惋惜道,大概多喝了幾杯酒有些疲累了,於是對一旁收拾碗筷的仆從道,“我先回去休息一會兒,你好生看著,等花開了叫我。”
仆從答應了一聲“是。”,楊夫人便扶著微醺的丈夫到房裏去休息了。
楊府的大門口,兩隻麵目猙獰的銅獸撲著前爪,目露凶光森森地朝前怒視著。
大街上靜悄悄的,隻有呼呼的風聲偶爾刮過陰暗潮濕的弄堂。銀淩淩如水的月光下,一襲單薄瘦削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朱漆大門吱呀一聲打開,黑影一閃藏秘在夜色裏。門裏走出來兩個人,一男一女。
“期期,你沒事吧。”
“沒什麽。可能日夜趕路太累了,回去休息一下就沒事了。”
不恨握緊拳頭,眼睜睜看著兩人親密無間地消失在街頭,指甲扣緊掌心,火辣辣的疼,可是她卻渾然不覺。
更夫“邦邦”地敲過二更天。
院落裏,一男一女兩個仆從靠在廊柱上打盹,不恨從他們兩個打情罵俏開始已經看了他們大半個時辰。
廊前的石桌上擺了一盆曇花,碧綠英挺的葉子如一把把利劍,在皎白的月光下透著幽綠詭異的光。葉間垂下的花苞偷偷地開了幾朵。
一個小丫鬟從另一個院落走了進來,一見桌上的曇花已然盛開,興高采烈地朝裏屋大喊:
“老爺,夫人,曇花開拉!”這一叫,驚醒了瞌睡的兩人,差點從靠著的圓柱滾下台階。
裏屋一陣腳步聲,一對中年夫婦跨出了門檻,腳步之中帶著驚喜和匆忙。不恨一點腳,張開雙臂飛了下去,烏黑的身影在月色裏像隻巨大的蝙蝠。
陰影掠過頭頂,眾人還沒反應過來,不恨已悄無聲息地背立在園中。手裏卻多了一束曇花葉子。曇花在她背後定格,在她背上成了一幅靜謐的畫。
“什麽人?”楊旭回大叫一聲,見到黑夜裏慘白的一張臉,不由心驚, “你是人是鬼?”
不恨沒有回答,嘴角掛著詭異莫測的笑,看得楊旭回不由打了個寒噤。他分神的當兒,不恨已經轉身,手中的綠葉瀟然而出。對方沒有分身的餘地,一挺身,擋在了妻子前麵,葉子紮進他的喉管,他瞪大了雙眼撲到在地。“是你!這天終於……還是來了——”
“老爺——”楊夫人隻叫了這麽一聲,不恨手輕輕一動,一葉封喉,她便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仆從一見,揮舞著刀劍衝了上來。“抓刺客!”四麵八方竄出來許多火影將她團團圍住。
不恨眼皮都沒有抬一下,雙手朝腰間一扣,曇花葉子如一柄柄寒劍紛紛脫手,根根精準取人咽喉,眾人以拚殺的姿勢紛紛倒地。不恨餘光一掃,露出輕蔑的笑。這也許是他們最好的歸宿。
“爹!娘!”回廊處突然衝出來一個十二、三歲的柔弱少年,撲在死者身上哭叫,手裏還拽著一本書。
是《詩經》——不恨看著泛黃的頁上墨色的字跡,像夜的縮影,又像一對對眼睛窺視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那孩子一雙淚眼怒視著她,像極了門前的銅獸。不恨突然覺得可笑。麵無表情地撿起地上的一柄長劍扔到他腳下。
“要報仇嗎?隻要你有這個本事,隨時取我性命。”說完轉身,經過那石桌,曇花的花苞全部綻放,花瓣片片如劍,開得寧靜肅殺。
少年望著死去的父母,一咬牙撿起長劍喊殺過來。不恨側身,他卻腳下一拌,撞翻了石桌。不恨一驚,搶身去接掉落的花盆,隻這彈指一揮間,長劍不偏不倚刺進了她的左腹。
少年驚詫地握著劍,淚跡未幹的稚嫩臉龐滿是駭然,原在手中緊拽的詩經掉在地上,由風肆意翻動。
不恨嘴角突然漾開一抹快意的笑。手握住劍身一用勁,“喀拉”一聲,劍斷成兩截。
花盆最終還是掉在地上,摔的粉碎。鮮紅的血一滴一滴落在雪白的花瓣上,空氣中,曇花的香氣夾雜這一股血腥。
她捂住傷口,血不斷地滲出來,是她自己的血,豔紅豔紅的觸目驚心。這又讓她想起想起夏國海來,想起他死時,腦漿奔洌,血流了滿地。
那少年握著斷劍,早已嚇得麵無血色,一臉驚恐地看著她,身體不住地顫抖。她想起自己將筷子紮進西樓胸膛的那一刻,也是像他這般。劍和筷子有什麽分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