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恨醒來已經天黑,火堆冉冉,烤著她的臉紅彤彤熱烘烘的,也許是失血過多的原因,隻覺得口幹舌燥。少年正坐在火堆前背對著她,一陣肉的香氣勾得她的肚子咕咕地叫。她挪動身子,少年聽到響動,回頭,一雙眼睛直直地望過來。不恨讀不懂他眼裏的內容。
“你為什麽要救我?”
少年正烤著肉,被她這麽一問,忽然朝他大聲叫道:“你不要問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要救你,我應該要你死,要你死的!是你殺了我父親母親,我應該要你死的!”他奔到不恨身前,一手扯住她的衣襟,一手將斷劍高高舉起,“我要為我爹娘報仇!”他惡狠狠地瞪著她,卻遲遲下不了手去。
不恨嘴角嗤地一聲笑道:“那你就快點動手,猶豫不決隻會讓你心軟。”
少年的手依舊高高舉著,卻始終下不下去。他臉上的表情似乎要哭了。
“我殺了你父母,我就是你的仇人,你不該救我。”
“住嘴!”少年嗬斥一聲,腳步往後退,快要退到火堆裏去了。
不恨本能地叫了一聲:“小心!”
一陣灼熱從腳底竄上來,少年低頭看,鞋子後跟著了火,他大跳著將火踩滅了。
不恨道:“沒事吧?”
“不要你假好心!你這個殺人凶手!”少年惡狠狠地瞪著她,不恨與他目光相對,看他慢慢轉了神色,蹲下身歇斯底裏地痛哭起來。
“我沒用,我報不了仇!爹!自小您就教我要心懷仁慈,不可妄動殺念。可是現在我麵對的是殺害你們的凶手,你告訴我,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少年仰著頭痛苦道。
他的哭聲卻牽起不恨內心深藏的痛,她仿佛看見自己蹲在角落裏哭泣,沒有人來安慰她,她像被這個世界遺棄了,隻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人。
“父王,母後——”她輕聲呢喃,萬箭穿心般的痛折磨著她,一如眼前這個痛苦掙紮的少年。他們都陷在報仇的泥淖裏,一個矛盾重重,一個萬劫不複!
不恨勉強站起來,朝少年苦笑道:“仇人就在你麵前,你卻連報仇的勇氣都沒有。”
少年被她一激,果真持了斷劍撲過來,不恨一側身,借力打力,朝少年後背一拍,少年便跌了出去摔在地上。他爬起來要去撿掉落的斷劍,卻被不恨搶先一步。
少年心下絕望,暗歎既然報不了仇,便跟隨父母一起下黃泉。一家人死在一起也算適得其所。於是閉起眼睛迎接死亡的來臨,可是好半天不恨都沒有動手。耳邊她的腳步聲已經過去了,他驚訝地睜眼,看不恨正蹲在火堆邊,忽然回頭,扔過來一塊熊掌:“吃吧,吃飽了才有力氣殺我。”
少年怔怔地看著靜靜躺在地上的半塊熊掌,正熱乎乎地冒著香氣。他腦子裏亂糟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不恨見他不動,走到他身邊,蹲下身,靜靜地看著他道:“你不吃?餓死了誰給你爹娘報仇?”她將那柄切完了熊掌的斷劍送到他手裏,起身朝著黑暗的林子蹣跚而去……
月亮靜悄悄懸在林子上空,它的手太短,觸不到林子裏麵沉積多年的黑暗。燃著的火堆漸漸熄滅了,無望地冒著白煙。林就蹲下身,摸了摸餘下的炭火,還是熱的。
“應該沒走多遠,快追!”
幾個人影迅速朝林子裏穿梭而去……
月光投射下一道狹長的影子,暗紅色的袍子在雪夜裏像團幽火,撲麵而來。
被盯上了!這還是她執行任務以來第一次被發現。不恨來不及多想,下意識地迎戰。影子迎風之下,像隻巨大的老鷹從上撲下來。不恨的瞳仁裏清楚地
印著一柄冷刀,越來越近。她一側身,足下一點,退開兩步,傷口的疼痛她強忍住了。但飄起的發絲還是觸到了刀鋒。她能感受到對方的氣場,是個難纏的對手。加上身上有傷,想全身而退恐怕有些難度。
“你是什麽人?為什麽要殺楊將軍一家?”林就一招沒有得手,穩住架勢又迎麵追了上來。不恨冷笑一聲沒有回答。足下用力一蹬,身子像隻飛燕斜掠過海麵般,側身到對方身後。
既然被發現了,那麽就隻有你死我活了。她下定決心道。
天漸漸地亮了,不恨有些不耐煩,來人武功不在自己之下。她退後幾步,林就的刀已迎麵橫掃過來,她下意識地朝後一仰,林就滾刀一卷,鬥篷被整條卷了下來。不恨一頭長發如瀑布傾瀉而下,在月光淒淒惻惻的照撫下,精致清冷的臉龐在發絲的掩映下若隱若現。
林就倒抽一口氣,原來是個女人!一個女人有這麽好的身手!
此時一直尾隨著她的少年從黑暗裏閃了出來。手裏拿著一個包袱朝著林就等人一扔,回頭抓住不恨的手一陣狂跑。
林就一刀砍掉拋擲物,雪花夾帶著冰渣兜頭而下。他急忙閃避,回身以不見不恨的身影。
居然從他眼皮子底下跑了。這個女人到底是誰!林就恨得牙癢癢。
“隊長,現在怎麽辦?還追嗎?”
“當然要追,搜遍整個林子也要抓到她。”就這麽讓他回去複命,太沒麵子了。再危險的敵營他都來去自如,難道還抓不到區區一個女人嗎?
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太陽一縷一縷的光線在雲上繾綣。不恨出了林子,靠在一塊石碑上休息。她下意識摸摸腹部,傷口又流血了,手指縫黏黏的。她咬住牙屏住呼吸,將傷口綁緊,一張臉白的跟雪一樣。
少年站在三步遠處,默默地看著她。不恨靠著的是塊界碑。第莫城暫時沒辦法回去了,隻好去鄰國暫避一下。兩人怕林就追趕,休息了片刻便踏上鄰國的土地。鄰國邊城防衛因為近年來兩國通商密切,相安無事,就算盤查也隻針對官員和士兵,不恨和少年喬裝成兩姐弟輕而易舉地進入城中,找了間破茅屋停下休息。
不恨的傷雖然不深,但流血過多,需要修養一段時間。
她自嘲地笑,暗想幸虧沒給他看見自己這副狼狽的德行。西樓看到會怎麽說?肯定會狠狠地懲罰她。
她忍住痛,解開捆綁傷口的布帶,都濕透了,傷口還在斷斷續續地流血。她解下肩上的一個布包,已經癟掉了。被黑熊一掌正好打在布包上,不然自己哪裏還有命活?西樓無意識裏救了她一命。她解開布包,一股特有的草藥香氣鑽入鼻腔,提神醒腦。
布包裏是臨行時,西樓叫她帶的饅頭,還有兩個,卻已經冷冰冰硬梆梆的。西樓說過饅頭裏有稀有藥草,可以幫助運功療傷。不恨突然想,他難道預先料到我會受傷?
少年坐在另一邊不遠處,外袍已經用來裹雪團幫助不恨逃跑,此刻衣著單薄,還拿破袖子擦拭著斷劍,偶爾朝她瞥一眼。擦完了劍依舊別到腰間,從懷裏取出一本破舊的書,一頁一頁慢慢地翻看。
不恨沒有殺他,她至今也想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什麽不殺他。隻對他說:“隻要你有這個本事,隨時取我性命。”
她忽然想通這就是不殺他的理由,等著他來報仇。等待真的是件很有意思的事,特別是等待毫無預期地死在某人的手上。她甚至對這樣的歸宿抱著點點期待的心情。
她丟一個饅頭給少年,少年沒有接,饅頭掉在地上。
不恨還是那句話:“你不吃,餓死了可沒辦法報仇了。”
那少年一怔,收了書,小心翼翼地重新塞回懷裏,愣愣地看著地上半個饅頭,撿起就著上麵沾著的一根甘草一起咬進嘴裏,漸漸地狼吞虎咽起來。
他身上的袍子已經被林子裏的荊棘勾得破爛了,鞋子尖上露出大腳趾頭。頭發潦草地捆著,麵色髒汙消瘦。
“再也不是衣食無憂的少爺了。”不恨幽幽地想,不由得愣住了。往事漸漸地浮上來,她立馬搖頭截斷回憶。
那是永遠也不允許自己想起的華麗過往,回憶對她來說是件奢侈品。想的多了就無法在報仇的路上走下去,那時生命就真正的失去了所有的意義。
他們兩個在茅屋裏待了幾天。白天不恨運功療傷,少年會出去帶回來一些食物大多是別人吃剩下的饅頭剩飯之類,從飯館裏討來的。
今天的運氣不錯,少年帶回來一隻山雞,是他壯著膽子從獵戶的陷阱裏偷的。
他在茅屋中間的空地上生了火堆,架起山雞來烤,可是山雞的毛沒有褪掉,呼啦啦燒著了。不恨忍不住大笑,笑得傷口隱隱地疼,她的心也隱隱地疼。
少年賭氣似地瞪她一眼,她不再笑了,曾幾何時她也不知道怎麽烤山雞。
不恨撿起被少年扔在地上的山雞,一邊的毛燒得禿禿的,倒是省力了。她將山雞拋在空中,用少年的斷劍幾下一揮,毛被剃得幹幹淨淨。她又將山雞遞給目瞪口呆的少年,便靠在一邊閉目養神。
好厲害的劍法!少年吃驚,她有好多機會殺他的,可她沒有動手!少年心想,憑我的武功,要殺她簡直天方夜譚。他想起爹娘死時那一刻,她扔給他一把劍,不屑地道:“隻要你有這個本事,隨時取我性命。”她說這話的口氣就是在嘲笑他。
不!我一定要好好練武!他暗暗下定決心。
不恨休息的時候,少年常常在不遠處練劍。他說要練成絕世武功要親手殺了她,替父母報仇。不恨常常不置可否地笑笑,心裏道,好啊,我等著你來報仇。
不知道為什麽,不恨總是想起他撲倒在父母身邊的一幕,無助悲傷的模樣刺痛了她的太陽穴。曇花就從她手裏無聲地掉落,也許是宿命吧,她沒有去撿。西樓向來不容許她出差錯的,她自己也不允許。
當時,不恨望著少年,卻有些痛恨,一個被人瞧不起的人,殺不殺他無關緊要。她原本準備了十根葉子,最後一根握在手裏遲遲沒有出手。直到少年撿了把劍踉踉蹌蹌地衝過來的時候,她居然莫名驚喜。劍刺進左腹,她第一次體會到冰冷的金屬刺進身體的感覺,一陣涼意直通天靈蓋,繼而是疼,從傷口擴散到全身,身體會感到越來越冷。
血不斷地湧出來,沾滿了衣衫,她拖著傷口一步一步走著。她甚至想就這麽等血流光,就這樣死在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手裏。也許這就是上天給她的最好歸宿。
可是——
“你為什麽要救我?”不恨再次問正練功練得投入的少年。
少年道:“我不能讓你就這麽死了,你得堂堂正正地死在我手上,這樣我才算報了仇。”
“你現在殺我,也算堂堂正正。”
“我不會乘人之危。”少年篤定的眼神,讓她恍惚。
“那麽你預備怎麽殺我?”
“我要練成絕世武功,然後再光明正大地報仇。”
“嗬嗬,恐怕你沒練成絕世武功就已經死在我手裏了。”
“那也是我的命。”
不恨愣住,望著漸暗的天空,笑了。轉身看那少年在破屋裏翻來翻去練他的絕世神功,看似耍猴般,卻讓不恨的心莫名地蒙上一層灰,沉悶鬱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