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期落水的消息在深宮裏不值一提,然而卻點醒了崔江天。期期乃未來太子妃,而且就快成親,勢必不能再以宮女的身份留在東宮。而她除了一個身居內衛長官的哥哥外,別無所長。若在以前匹配崔城還可,如今崔城貴為太子,那陸府也太過寒酸了點。於是將自己以往在皇城的司馬府稍作修繕賜給陸雪明,命陸雪明將期期接出宮外居住。這對臣子來說已是莫大的恩典,然對於陸雪明卻仿佛又紮了一根刺在心上。

他接到聖旨進宮謝恩,卻見到期期跪在殿外。

夏天是突如其來的,太陽有些猛烈,期期不知跪了多久了,隻見她鬢角和額頭都爬滿了汗珠。臉色因為日曬更加憔悴。原來期期求見君主,提出出家的請求。崔江天大駭,賜婚的聖旨已經下達,金口玉言怎可收回?一怒之下將期期趕了出大殿。哪知期期下定了決心,跪在殿外,形同逼宮。

崔江天是最受不得人威脅的,當初的齊昌就是最好的例子。本是來謝恩的陸雪明被大罵一頓,要他將期期帶走,否則格殺勿論。

陸雪明出了大殿,見到烈陽下跪著的期期,又心疼又生氣。

“你這是何苦?你不是喜歡太子嗎?如今君上賜婚,你怎又要出家了?是不是太子對你不好?”忽地想起了什麽,驚道,“你不是失足落水,是太子欺負你對不對?”

“不是。太子沒有對我不好……”

“但他也沒有對你好,不是嗎?”陸雪明恨道,“最近太子總往離愁居跑……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知道!他們父子根本沒把我們放在眼裏。君上要太子娶你作太子妃也是迫於當初答應了父親,若然反悔,他怕天下人恥笑他出爾反爾、忘恩負義!” 他語氣忽然變得惡狠狠的了,全然不顧欺君之罪。

“大哥,人各有命。陸期期本無福成為太子妃,與太子無關。”

“怎麽能跟太子無關?若不是太子,父親會死嗎?母親會殉情自殺嗎?你我會成為孤兒嗎?你會被送入皇宮為奴為婢嗎?”

“哥哥!”期期厲聲打斷他。她看兄長的眼神似乎變得讓人不認識了。他眼裏的不甘、憤怒都寫得滿滿的,呼之欲出。

他惡狠狠地道:“我們一家子都為了君上和太子賣命,結果怎麽樣!”

期期搖著頭:“哥哥,你別說這大逆不道的話!”

“大逆不道?”陸雪明暗想,我還就大逆不道了,都是崔氏父子逼的。一個計劃已經在他胸中悄悄醞釀。

可是他看妹妹緊張的模樣,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期期,你放心。有哥哥在,你不是無依無靠的,哥哥會保護你。”

他攬過期期的肩膀,將她摟在懷裏。烈陽照著這對兄妹,樹上的知了突然叫喚起來,夏天終於真正到來了。

舊病未愈,又因突如其來的炎夏烈陽炙烤,期期終究沒能熬得住昏倒在哥哥的懷裏。

崔城從宮外回來,便有朝安殿的內官等在那裏。

“太子殿下,君上宣召。”

“公公可知什麽事?”

“這……君上沒說,殿下去了便知。”

崔城看了眼內官低著頭,小心翼翼的模樣,心想以前父子間無話不說,如今卻要隔著千層萬層的通傳,見一麵也要假多人之口。何時父子間的距離變得如此遙遠?

他跟隨內官到了朝安殿。父親並沒有往日氣急敗壞的模樣,一反常態地在小書房內召見他。崔城到的時候,他坐在書桌前,盯著桌上的一幅畫像出神。那畫像正是他的原配,崔城的生母林氏。

“兒臣參見父王。”他行禮,有些不安地站著。

“你來了。”崔江天抬起頭來。

“父親召見孩兒所為何事?”

崔江天輕輕觸摸畫像陳舊的墨跡,他盯著畫中人溫婉的笑臉,暗歎也許是上了年紀的緣故,總是回想過往。

“父親……”崔城見他不說話,又低低地叫了一聲。離京不過數月,此次回來覺得父親神情不同往日,心下惻然,父親是老了。再剽悍的勇士也會有行將就木的一天。崔城心內百感交集,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崔江天眼神終於離開畫像,起身走到中堂,站在兒子麵前道:“城兒,為父要你和期期於月底成婚,是不是太倉促了?”

他這麽突如其來的一問,倒是讓崔城費解,一時難以做答。他又接下去道:“城兒,我知道你心裏還有那公主善。”他說話的時候難得地去握住崔城的手,語重心長,“隻是人死不能複生。過去的事情就算是為父的錯,你就當做了一場夢都忘了吧。你跟期期的婚事自小就定下了,雖然一直都瞞著你,但是你別忘了你的命是陸無衣救的,我許下諾言會好生看顧他的一雙兒女。孤乃堂堂一國之君,難道要被世人當作忘恩負義的小人?”

崔城無言以對,因為父親的話不無道理,他的命是期期的父親救的,而且期期對他又一往情深。

“城兒,公主善是回不來了。”崔江天緊緊握住兒子的手,仿佛下一刻就會失去一般小心翼翼。

崔城自朝安殿出來,一路隻顧低著頭不言不語卻想了很多。想到他和公主善的種種,想起她七歲時,懵懂無知地指向他。那個時候她還那麽小,連他的胳肢窩都不到。卻撅著嘴信誓旦旦地說要嫁給他。他想當時他應該隻是覺得好笑,一個小孩子的童趣童真。可是後來他卻真的愛上了這個天真可愛的女孩子,是什麽時候愛上的呢?他仔細一想,可能也就是在她七歲手指伸向他的那一刻吧。起初是像哥哥愛護妹妹一樣去愛護她,隨著她漸漸地長大,不知不覺那份小心翼翼的守護也在成長,慢慢地長成了一個男人對於一個女人的愛。可是這份愛在公主善死去的那一刻也跟著她一起埋葬了。他不知道這一生是否還會這樣刻骨銘心地去愛一個人,可是一個男人除了愛以外,還有責任要承擔。盡管這份責任與愛無關。

崔城回到東宮,靜悄悄的。期期已被陸雪明接回陸府去了,楊家的少年的不知道去了哪裏。怕是跟了期期回陸府了吧?東宮這麽安靜,隻剩下他一個人還真是冷清。

“林就,你派人把她接回來吧。”

“接誰?期期還是楊公子?”林就故意道。

崔城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他知道期期對自己情深意重,當初得知她是父親在宮內布下的眼線,著實吃驚不小。然而細想之下,她卻也無加害公主之意,反而一直沉靜在深深的自責當中無法自拔,以至於要采取自殺這樣極端的手法才能解脫。雖然她說自己是不小心掉進蓮池裏,但她的神色和蓮池周圍的欄杆告訴他,她在刻意回避。

漢南到大崔的這場變故,不僅

僅讓許多人失去生命失去家園,也讓崔城失去了公主善,讓期期失去了往日的活潑,變得心事重重。江河百川,千溝萬壑、青山綠水沒變,隻不過人心和往日的心情已經變得麵目全非。

真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父親為了帝位,傷害了那麽多人。王權真的那麽重要嗎?崔城想不通,他也不願再去想。

“離愁居的事查得如何了?”崔城問。

林就回了一句“十分可疑。”,崔城心裏一顫,一個蒙著麵紗的小影在腦中油然而生,一晃眼就沒了。他聽見林就接下去的匯報。

“離愁居大荊時期就存在了,幾經輾轉也算得上老店。十多年前,離愁居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歌姬從舊老板手裏買下它之後,店內更是花樣百出,生意節節日上。那小歌姬就是今日名頭響遍皇城的老板娘喬三俏。”

“一個小歌姬怎麽會有這麽多錢買下整個店?”

“主上說的不錯。這幾日,屬下就從喬三俏這個人著手調查。她的疑點很大。喬三俏本名喬賽花,因家貧被賣入風塵之地,雖有幾分姿色但為人木訥不解風情,經常受到客人的非議和老鴇的責罵,吃了很多苦,可後來搖身一變居然成了離愁居的老板娘。據說是被一個富商看重,買下離愁居叫她做老板娘,後來那個富商在戰亂中死了,離愁居也順其自然到了喬三俏手中。但究竟如何,個中緣由卻無人能說的明白。”

崔城默默點頭,心中思忖亂世之中確實有許多離奇的事,要查起來恐怕費些時日。“既有疑點,查下去總不會錯。”

“是。屬下會繼續追查下去。還有——”林就略微一頓,接下去道,“還有刺殺楊大人一家的女刺客,屬下斷定她身在皇城。那日在城門口屬下確實聞到一股特殊的草藥味,跟女刺客身上的很像。可等屬下追上那輛馬車後卻沒見到什麽人,太蹊蹺了。”

崔城點點頭,不知為何又想起那個白衣蒙麵,遍身傷愁的女子來,有些踟躇道:“那個白鳳羽是什麽來曆?”隻要一想到這個名字,腦子裏便會浮現一雙眼睛,淡然之中卻隱藏著讓人琢磨不透的深意。想要逃離卻又被深深吸引,他幾次想去揭開她的麵紗,可是又莫名害怕。

“哦,那個白鳳羽是喬三俏千挑萬選用來代替蒼蒼——不,是君後娘娘。”林就看了眼崔城神色,見他臉上並無異樣,反而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的神情,他接下去道:“自從君後娘娘走後,喬三俏失了棵搖錢樹,她便四處搜尋天下奇特女子,加以訓練。那白鳳羽是其中最出色的一個。她的奇特之處恐怕主上也早已見識過了。”說著便似笑非笑地看著崔城。

崔城見他曖昧的神色,忍不住道:“誰要聽這些!她的來曆呢?”

“來曆不明。”

林就倒是回答得幹脆,讓崔城吃了一驚。“沒有來曆不明的人,隻是你沒有查出來。你能輕而易舉突破敵人的情報網,卻反而被一個女人難住了。林就,是我高看你的實力,還是你有所保留。”

林就汗顏,這樣的情況還是第一次。他從未碰到過如此棘手的問題,一個女刺客還不夠,現在又來來了個白鳳羽,在女人麵前,他幾乎就喪失了暗人所具備的洞察力。他知道崔城是在用激將法刺激他。

“這個……”他無奈地自嘲道,“看來屬下對女人不夠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