蓂莢宮的內殿。
不恨起的有些晚,剛用了早膳。宮女們正收拾桌上的盤碟,見國君來了,急忙停下手中的夥計,下跪行禮。
原本站在窗前,朝窗外的花園發呆的不恨,不知在想些什麽。被宮女們的齊齊唱諾的聲音驚醒,方才轉過臉來,目光直直地掃向西樓,平靜淡漠。
西樓朝她略一點頭,便去看桌上的飯碗空了,幾樣珍饈也動了很多,心裏很是滿意,朝宮女們手一揮,向不恨笑道:“今日天氣很好。剛用了膳出去走走。”
不恨沒有回答,依舊站在窗邊。西樓已經從宮女手中接過一件薄披風走到窗邊給她披上,係好帶子。
“雖然已是初夏,風還是有些涼意。你大病初愈,可不能再有閃失。”
不恨點點頭,懵然地答了一個好字。
出門的時候看見東去立在簷下,不恨下意識地朝他看了一眼。東去退開一步給她讓道,把頭埋得很低很低,直到西樓小心翼翼地扶著不恨下了台階,他才抬起頭來。
東去,你也會心存愧疚嗎?不恨暗想,當初你在父王麵前,不露聲色地待了十年。十年,可不是一個短暫的光陰。如此暗藏心機的一個人,怪不得每每見他總有種壓迫感。以至於到現在不恨還是有些不喜歡看見他。
春末夏初是一年最美好的時光。一切事物都極盡所能綻放他們的美麗。不恨經過花園的時候,宮人們已經將園子收拾的幹幹淨淨。那幾盆被蒼蒼剪爛的牡丹已經撤下,宮人正擺上新的。花開碩大,華貴又不失純潔,交疊的層層花瓣裹著嫩黃的細蕊。有蝴蝶飛來停在才露尖尖頭的蕊上,吸取芳蜜。翅膀微微張開又微微收攏,輕巧認真。
不恨看得入神,不知不覺落在西樓後麵三、四步遠。西樓停下來等她,就三、四步的距離,不恨走到他身邊仿佛花了好幾年。依稀覺得還是當年那個在梨花樹下虔誠祈禱天下大安的小姑娘,對他的仰慕不屑一顧甩袖而去。可是沒走多遠,她突然轉過身來了,笑容可掬地朝他走來。西樓有種被時光蒙蔽的錯覺。中間的兩年恍似沒有經曆過,對她、對他,猶如初見。
然而他身體某個地方依舊隱隱作痛。人生何如初見?他還記得一年前,她在梨花釀裏麵下毒,企圖與崔
城共赴黃泉。當時太醫們都束手無策,搖頭說沒救了。但他就是不信,用盡畢生所學,花了將近一年時間才將她體內的毒一點一滴地散出來。然而不恨現在活生生地站在麵前,他依舊會後怕地想,若當初沒有堅持,而是任憑她與崔城一樣死去——刹那間透不過氣來,他不能想,想都不能想!
但是無論如何,她現在活生生的,在他視線範圍內。在她身邊的是他,不是崔城,而且永遠也不會是崔城!
這一年新朝剛立,百廢待興。他一麵忙於國事,周旋在各派勢力之間尋求平衡點。一麵鑽研藥理,努力將不恨從閻王爺那裏拉回到他身邊。他湛西樓絕不會讓不恨再跟崔城在一起,活著不允許,死就更加不可能了。
“你怎麽不走了?”不知何時,不恨已經在他前頭,回過頭來問他。
西樓回過神來,宛然一笑,拉住她的手道:“我帶你去看樣東西。”
“什麽東西?”
“好東西。”西樓神秘一笑,由袖管裏抽出一塊方巾,蒙住不恨的眼睛。不恨要扯下來被他阻止了。“是個驚喜。”說著將她打橫抱起。
不恨乖乖地躺在他懷裏。她小小的身體隨著他穩健的步伐,仿佛坐在船裏。眼皮外白蒙蒙透亮一片,除了潛意識裏認為的白,什麽也看不見。
漸漸地,聽不到他的腳步聲了。耳邊隻有西樓一下一下“砰砰”的心跳聲。西樓輕輕將她放回地麵。她側耳聽見“莎莎莎”的聲音,如同夏風吹過樹林。
蒙在眼上的方巾被取下,她睜開眼,一樹的梨花招搖地撲麵而來。她不禁倒抽一口氣,腦中“鐺”一聲響,時間瞬間定格,然後飛快地倒退,短暫的一瞬間仿佛回到了過去。
梨樹巨大的枝幹分散出無數枝條,密密麻麻。每一根枝條上都綻滿了白裏透粉的花朵,被嫩綠的葉子小心翼翼地托著。風刮過,花葉亂顫。善兒和崔城站在樹下,會沾上一身的花瓣。不恨伸出手,想象他們降落的千姿百態。可是風過去了,樹枝停止了搖晃,她的手心依舊是空的。她覺得哪裏不對了。仔細瞧,才發現那些載滿生機的枝條幹枯粗糙,斑駁的皮層翹開,已然失去了生命。
那無數的花,無數的葉子都是從其他樹上采摘下來,然後一片一瓣
粘貼在枯萎的枝杈上。原先裂成兩半的樹身用木釘子敲住,不仔細看,看不出它中間的縫隙。
原來如此嗬。
原本枯死的樹怎麽還會開花結果。她摸著樹幹,淡淡地笑。西樓從身後伸過手臂來輕輕擁住她。
“我花了三天三夜,一片一片粘上去的。我每粘一片,就想你是否會多愛我一點。等我讓這一樹枯枝都長滿樹葉和花朵的時候,你就全心全意地愛上我了。”
“可那是假的,枯樹還是枯樹。”
“我不管真的假的。總之你教我做的我都做了。就如一年前你要放了期期和楊文騁,我也依你。你說隻要枯木逢春,讓這梨樹再開出花來就嫁給我。我也做到了。不恨,你難道要出爾反爾嗎?”
西樓急切地看著她。不恨低著頭不知道再想些什麽。西樓拉住她的手,突然單膝跪下。“不恨,嫁給我,做我的妻子。其實,兩年前,我第一次在這梨花樹下見到你的時候,就想這麽做了。我希望現在還不算晚。“
他的目光殷切而真誠地看著她,見不很始終低著頭不回答,漸漸流露出一絲焦急。但他依舊耐心地跪著等待不恨的回答。
不恨默默地低著頭,靜聽清風遠去的聲音,腦中不知不覺就浮現出崔城的臉龐,麵帶笑容,含情脈脈地看著她。他的臉漸漸地跟西樓重合在一起,她微乎其微地點了點頭。
皇宮終於即將迎來它的女主人。各處宮人忙忙碌碌的身影和百官進進出出的慶賀,無不顯示它旺盛的生命力。
蓂莢宮中,宮裁給公主試好了衣服剛走,宮人又來通報說丞相賈世英前來慶賀。不恨點點頭傳他覲見。
“老臣恭賀公主千歲新婚在即。”他跪下磕頭,得到不恨的應允,老態龍鍾地起身。
不恨令人看座。
“賈翁身體還硬朗?”
“托公主福。”賈世英頷首,再抬臉見公主麵色淡淡的,看不出喜色。
“邊關近來如何?”
“邊關安寧,百姓安居樂業。”
不恨點點頭,不再說話了。賈世英知道她應該還要再問些什麽的,於是不急著告退,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剛放下茶杯,公主果真遲疑地問道:“他——怎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