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城在後麵貌似漫不經心地跟著。
他們入城到出城的一路上,所見情形皆是一片太平。此次西樓登基不費一兵一卒,百姓沒有受到波及,既然能照樣過日子,平常人是不會關心誰做帝王的。沿路,叫賣的依舊叫賣,擔柴的依舊擔柴。農田廣袤,綠油油的麥草隨風擺動如波浪,茶肆店家忙著迎來送往。過往的客人有人悠閑自在,有人步履匆忙。人們漸漸休養生息,一切已經開始複蘇,朝正常的方向前進。
他們行到茶肆跟前,立馬有小二上前牽馬執韁,吆喝招呼。楊文騁走在前頭,已經將馬係好,走進茶肆裏去了。崔城下了馬,有隨從接過韁繩。小二熱情地請他進裏麵,沏上一壺好茶。天熱了,店家還給不慣喝熱茶的客人們準備了冰塊和西瓜。冰塊是從山上的岩洞裏挖來的,西瓜是自己在路邊種的,隻要沒有戰爭沒有禍亂,老百姓都會想法設法地過活。
“客官,冰鎮西瓜!這可是國君才能享受到的待遇。您想這冰在這大夏日的多金貴啊。可您看在我們這個鄉野小店就能享受到。”掌櫃無不自豪地誇耀道。
崔城放下茶杯,走到簡陋的草棚簷子底下,扶著欄杆,瞭望田園,心也漸漸平靜下來。風從麥田來,輕拂過鼻翼,似乎又成熟的香氣,他閉上眼,以往的廝殺拚搏都變得微不足道。
“隻要不打仗就好!我們老百姓不就希望天下太平麽……”掌櫃又在跟客人套熱乎,聲音如遠處的麥浪,呼一陣延伸到跟前,直鑽入崔城耳朵裏去。他側過身,發現楊文騁不知何時也站在他身邊,朝他笑笑,他看出楊文騁笑裏的內容,跟他一樣,漸漸地將自己的雄心壯誌轉移到普通大眾的心願上來。
善兒說的對,天下的安定才是眾望所歸。
“你怎麽想?”楊文騁朝堂中聊得正歡的茶客一抬眉,問道。
崔城轉動手裏的小茶杯,輕笑一聲,去看楊文騁,彼此心照不宣。
“可是……”楊文騁緊緊握住圓圓的木頭欄杆,依舊不甘心,可他沒有把心底的不甘說出來,隻是歎了口氣,道,“天下之事總不能兩全其美。不過,也許……”他看著崔城,又突然信心滿滿地道,“也許我們可以效仿西
樓,神不知鬼不覺地殺到他跟前去。”
崔城喝了口茶,望著無垠的麥田,貌似漫不經心地問道:“你有把握做到西樓這般不露痕跡,不傷百姓分毫嗎?”
楊文騁一時語塞,因為他也明白自己沒有十分的把握。他看向皇城的方向,風從那邊吹過來,吹來那裏的氣息。邊關如此遙遠的距離,比不得紅河和皇宮。西樓真的是處心積慮到了極致,怪不得有誌在必得的自信。
楊文騁第一次看到遍地橫倒的屍體不是自己領兵打仗開始,而是那一夜,曇花開放的那一夜,失去家人,獨留他一個,那種恐懼是無法磨滅的。
茶肆之中的談笑時不時地傳入耳中,他回頭看著他們,戰爭也許一瞬間也能要了他們跟他們家人的性命,他們也得承受跟他一樣的恐懼。
他充滿著矛盾,一聳肩膀丟給崔城一個無奈的眼神,低頭看手裏的茶杯空了,於是走回去沏茶,忽然又回轉來,小聲道:“主上,我們可以做不挑起戰端的一方,但卻也不能坐以待斃。就算我們不想,卻也已經成為了西樓的眼中釘,若是被他知曉你還活著,總有一天他會除之後快。”
崔城見他眼裏閃過一絲作為軍人的詭譎,知道以往的青澀少年已經成熟。他很讚同他的看法,因此回到邊關之後,依舊暗中操練士兵,向鄰國購買更多健碩的馬匹和各種鋒利的兵器。他潛意識裏依舊覺得跟西樓的這一仗終究要打的,在所難免。但他也希望這一天永遠無法到來,因為他不想讓善兒為難,不想再令她陷入恐慌之中。也不想讓更多無辜的人跟他們一樣忍受離別之苦。
隻要善兒平安,他便平安。
這輩子既然無法相依相守,那就盡自己的全力給她一個安穩世界。崔城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在邊關度過一個又一個寂寞的日子。在無數個這樣的日子裏,他得到的都是她平樂安好的消息。
西樓不止封她為國後,為她建造花園,為她從南方梨園裏將鎮園的上百年梨樹移植到西苑,更重要的是,他為善兒的父母建造皇陵,他尊周燎放為太上皇,並以女婿的名義為他們帶孝守靈。
所以當善兒懷孕的消息傳入邊關,雖有惆悵和遺憾,他依然
覺得理所當然。那是崔城回到邊關兩個月後的一個早晨,他像往常一樣喂了院子裏的鴿子。他數著數著發現多了一隻,那是他從皇城帶回來的,不久之前放回皇城。那隻鴿子腿上不出所料地綁著一個小銅管,管子裏是留在皇城的暗人帶給他的消息。
他像往常一樣抽出來看,眼珠在紙上停留的時間遠遠長過看完這短短一行字的時間,然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善兒,恭喜你做母親了。”他撫摸著鴿子雪白光滑的羽毛,不自覺地微笑,然後把那張紙揉碎在燦爛的朝霞裏,可是他微微眯起的眼眶,卻漸漸地模糊不清。依稀還看見那個大殿之上坐在國君懷裏的小小女孩子,粉嫩可愛的圓臉,一雙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朝他轉,他父親驕傲地問她:“善兒,長大為王可好?”
他的聲音洪亮,整個大殿的人立刻從杯盤裏抬起頭來,望向殿上,或驚恐或迷茫。隻有那個小小丫頭突然咯咯咯地笑了。“善兒長大才不要做王。”蓮藕似的胖乎乎的小手往大殿之下一指,“善兒長大了要嫁給城哥哥。城哥哥是漢南最英勇的將軍,善兒是漢南的公主自然要嫁給最最英勇的人。”
就因為她這句最英勇的將軍,他更加披荊斬棘、所向披靡。他要配得起她說的這句話,更要配得起她。
就算她長大了沒有嫁給他,但他依舊要保持最初那份最熾烈最誠摯的感情。愛一個人不會因為千山阻隔,不會因為她已嫁他已娶就相忘於江湖。
崔城愛善兒,一輩子不會相忘。
當他想到這裏的時候,忽然就豁然開朗了。他想起期期每日抄的經書,原來愛也可以如信仰一般變得崇高偉大。
崔城在邊關感悟真正的愛情的時候,善兒在皇城慢慢地開始接觸另一種情感。她聽了太醫每日給他請脈之後叫她注意的事項,心中卻升起另一種感覺來,從未有過的暖暖的滿足,就如原本身體內有個空缺隨時會讓你感到不安,如今那個空缺被堵上了,平和安全。
不恨撫摸著尚還平坦的小腹,裏麵居然會有一顆小小的種子正在慢慢地醞釀,發芽成長,那感覺很奇怪。她忽然就想起母後懷著她的時候是什麽樣子,是不是也像她這般不知所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