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時分的皇宮美得驚心動魄,紅牆黛瓦肅穆莊嚴之餘,櫻花、杜鵑開得仿如霞霧一般。皇上隱居的歧陽宮卻完全是另一番光景,黑色的木質建築外圍,是一圈名為香雪塢的綠色桃花林,這綠色桃花是世間的稀有品種,名喚碧香雪。遠遠看去,便是翡翠色的一片無垠香雪。在這桃花的籠罩之下,歧陽宮變得影影綽綽,不似人間。

今上是大昱的中興之君,在他之前的幾任皇帝都十分昏聵,到了他這裏,也許是因為皇位著實來之不易,他便格外珍惜,夙興夜寐,南征北戰,加上本就才智超群,不過十幾年時間便將大昱治理得海晏河清。

可是這十年來,他卻仿佛變了個人一般,在宮中一處角落新造了一座歧陽宮,隻有幾個親信伺候,尋常人等近不了身。一心求仙問道,不問世事。

雲齊一直默默出神,對一旁發生的尷尬事隻當看不見。而這尷尬事相關的事主單明廷卻一派雲淡風輕,還做出一副陶醉狀在欣賞桃林。

對麵站著的人卻沒有這麽淡定。

幾個身穿褚紅官服的人人斜眉歪眼地看著單明廷,一臉的瞧不上,而正中一位年紀二十五六歲的男子倒是一副親切又言笑晏晏的樣子,隻是目光掃過單明廷的時候,滿是鄙夷。這男子雖年輕,卻是閣臣,他是朝中的實幹派,禦史台中丞言奉先。

“六王爺,趙大人,許久不見,敢問這位公子是?”他待人一向熱情和氣,笑得十分自然,這樣說話的時候,卻直接地忽略了單明廷。

“言大人,在下崔寧。”崔寧忙道,他今日麵聖,穿得十分隆重,雲紋暗花的白色錦袍,頭上束發的金冠兩側吊著褚紅的長穗,倒是擔得起公子如玉。隻是比起旁人,他看上去顯得略喪。他這幾日在家,每日睡前必會習練胡霜教他的心決,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安慰,隻覺得丹田之處似是冒出了一股氣,身上也不似從前那般綿軟無力,以至於上癮一般,每晚必習練至半夜,眼下便依然青黑一片。

言奉先腦中飛快計算,已經大概猜到這幾人麵聖的事情當是與碧落觀前幾日的傳聞有關,他聽聞前幾日趙懷風帶著聖諭將碧落觀查抄了,還帶了幾車金銀入京。碧落觀掌門天誠收受朝中臣子賄賂的事情他不是不知道,隻是不明白為什麽會在這個節骨眼上事發,前往查抄的人又怎麽會是現在這樣的組合?六王爺和崔寧都是崔妃一係,趙懷風是皇上的人,難道皇上終於忍無可忍,打算借力打力,讓崔妃一係來打擊嶽妃一係?但單明廷這個渣滓怎麽也會位列其中?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言中丞瞧不上瑤清公主的駙馬,這單明廷身為駙馬,一無出身二無實權,大家都樂得看笑話。畢竟瑤清公主已經三嫁了,再換一個老公也不是沒有可能,反正她是皇上唯一的女兒,想做什麽不可以呢?

而言奉先這麽討厭單明廷也是有原因的,因為他自己是瑤清公主的第一任駙馬。據傳聞,當年前途無量的他被瑤清公主鄺菁菁看中,結婚兩載倒也琴瑟和鳴,水性楊花的瑤清公主卻臨時變卦舍他而去。皇上為了幫任性女兒掃尾,補償性的親自做媒,讓言奉先娶了溫柔賢淑的佳蘊郡主為妻,這些年他官場得意,平步青雲,大家也認為是和這樁少年時的婚變有關。

於是就有人說,既然在這樁婚事上明明是占了便宜的,何必再去鄙夷單明廷這麽個後來者呢?未免太不地道。也有人說,再怎麽說,也是婚內被戴了綠帽被拋棄,是個男人都會記一輩子,言奉先鄙視的不是單明廷而是瑤清公主鄺菁菁。

“言大人這是?”雲齊笑著問。

“哈,這不是內閣先議過了今年各部的收入和支出,就等著皇上首肯了,皇上這邊卻一直沒信兒,於是嶽首輔讓微臣過來,求皇上的示下。”他笑嘻嘻地說著,言語中總掩不住幾分對自己身份能力的得意,旁邊的人連忙附議道:“是呀是呀!”

雲齊在心裏冷哼了一聲,他素來瞧不起言奉先的為人,覺得他隻是會鑽營夠精明,倒不是什麽大才,現如今更是一副小人得誌的嘴臉,不過做到中丞便身邊圍滿各色應聲蟲,吃相難看。

他年輕氣盛時曾和瑤清提過,這言奉先根本配不上她,早點兒和離不是什麽壞事,不明白父皇為甚還要補償他。瑤清卻隻是歎口氣道:“他從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六王爺、趙大人、單駙馬還有崔二公子,皇上早課做完了,要見你們,請隨咱家這邊走。”貼身伺候皇上的太監蘇金農從一叢碧香雪後麵走出來,對著雲齊等人道,言畢望著言奉先又道,“中丞大人,咱家已經同皇上說了你們來了,請再等等。咱家已經命人搬了凳子來,幾位大人坐在這邊,剛好賞賞花,瞧今年這碧香雪開的,比哪一年都喜興呢!”

言奉先點頭一笑:“蘇公公說得是,有勞蘇公公費心了。”

雲齊等幾人穿過桃花塢,進了一處觀宇,雖是白天,觀宇裏卻陰暗非常,隻有高處有兩麵格窗投下一點光影,窗下有一處高台,台上燃一盞燈,一爐香,中坐一人,四十來歲,跣足蓬發,著深藍道袍,身形修長,膚色白皙,不是旁人,正是皇帝。

眾人跪下,崔寧不敢細看皇帝麵容,卻覺得他雖清瘦,精神卻十分好,尤其那一雙形狀和雲齊一模一樣的眼睛,炯炯有光,並不像傳說中那樣駭人。

室內是長久的沉默,皇帝似在打量他們,卻不知在看什麽。

崔寧曾聽說過這位皇上耐力絕非常人可比,若不想說話,可經年不語。

“都起來吧!懷風,明廷,這趟差事辛苦你們了,辦得不差。”略帶疲倦的聲音響起,皇上說話很慢,很輕,和崔寧想象中大不相同。

“皇上謬讚。”趙懷風答道,“事情經過已寫在奏章之上,六王爺此前看過天誠的賬簿,雖被薑名煬燒毀,但已默記在心,現寫了出來,還請皇上過目。”

蘇金農接過奏折遞了上去,皇帝看似漫不經心地翻過,但這位帝王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事跡,眾人早已聽過。

皇帝看後竟笑了,將奏章點燃,揭開身側博山爐的蓋子,投了進去。

“皇上?”

“這幫人倒是跟朕想象中分毫不差。哼,派人去把嶽閣老家給抄了,再抓兩個平日裏十分顯眼的,除官抄家,剩下的便不必追究了。”皇帝懶洋洋地道。

“這……是!”

皇帝看著趙懷風道:“你女兒沒事吧?”

趙懷風聞言,身子一顫,跪了下來:“多謝皇上的恩典,小女無事。”

皇帝搖搖道:“這些年縱得這一對母子越發狂妄了,各部今年的開支朕也看了,哼,不知多少銀子進了燕王、嶽家人的府庫。宣,即日廢除嶽南風貴妃封號,降為貴人,免去鄺雲希燕王封號,收回封地,貶為庶人。朝中就此放過,宮裏卻不能姑息,去給朕查查,除了那個冥靈劍薑名煬,嶽貴妃名下養了多少暗衛,有多少人為助他母子亂了宮裏規矩,殺無赦。”

“是。”一旁的蘇金農麵無表情地答道。

“好了,懷風,你先下去吧,朕還有事同他們三個年輕人商議。”

趙懷風背對著門退下,皇帝使了個眼色,蘇金農將這觀宇的門關上了。

皇帝慢慢走下高台,暗淡的光線中,崔寧漸漸看清他的模樣,皇帝的相貌和雲齊有六七分相像,但要更精致清秀一些,皮膚蒼白,身材瘦長,許是常年修仙服藥所致,整個人有種飄然若仙的氣質。

“今次的事情你都知道了?”皇帝站在兒子麵前問道。

“父皇說的可是蠱毒的事情?”雲齊低頭道,他不敢抬頭看皇帝的眼睛,自小他就知道父皇的眼睛有魔力,能讓最狡黠的人都隻說真話。

皇帝不答反問:“你可知朕此前為何要免去你的爵位?”

“兒臣罪該萬死,兒臣沒有當好差事為父皇分憂。”

皇帝仰天一笑,低聲道:“你知道你哪裏不如老八嗎?”

雲齊的眼睛一亮,雖不動聲色,顯然是很希望聽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皇帝道:“沒有,朕這些兒女裏麵沒有人比你更像朕,更優秀。”

雲齊連忙跪下道:“父皇謬讚。”高興中夾雜著惶恐。

皇帝抿了抿嘴,崔寧看他那表情,恍惚中懷疑自己是否看錯,隻覺得他眼神中全是冷漠,毫無一點兒父親對兒子的愛憐,他說道:“但朕要的不是優秀,而是能誠心為朕辦事。”

崔寧不知自己是不是太過緊張,對於這句話,他感覺自己也許並沒有聽懂。

“你知道朕為什麽要縱容嶽妃母子走到今日嗎?是因為朕足夠昏聵嗎?”

雲齊埋低了腦袋不敢說話。

“是因為,他們要的沒有你要的這般多,他們知道自己該盡的本分是為朕辦事。”

雲齊匍匐在皇帝腳邊:“兒臣自今日起必當一心一意為皇上辦事,希望皇上能信任兒臣。”

他身上的衣裳亦是錦繡成堆,將他的動作反襯得更加卑微。

皇帝居高臨下地看著雲齊:“你知道就好,起來吧!”言畢,他回身去看單明廷,問道,“那個天樞帶回來了嗎?”

單明廷一直袖著手站在一旁一言不發,麵對這一切臉上隻是平靜如水:“回皇上,已經安置在宮裏了。但是,遑論解藥,看他的水平,竟不如尋常巫門子弟。”

皇帝用手撥了一下長發:“天樞畢竟是半路出家,不熟悉也很正常,但是他丹藥上的功夫一流,當世還沒有見過能強過他的,暫時先用著吧。”

單明廷道:“是。”

皇帝再次看向雲齊:“朕聽說你這一路上得了一個十分得力的姑娘,是什麽人?”

雲齊眼神有點兒閃爍,答道:“父皇說的是肖明琇肖姑娘?”

皇帝譏誚一笑,臉上全是了然:“朕聽說她姓胡。”

雲齊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回稟父皇,是有這麽個女子,雖才幹過人,但性子散漫,有點兒不太好掌控。”他刻意說得十分輕描淡寫。

皇帝笑道:“若是能用,便不用拘泥一些小事,一旦發現有什麽不對的苗頭,殺掉便是。”

雲齊的眼神有幾分恍惚,卻還是沉聲答了一句:“是。”

皇帝點了點頭,對他們三人道:“其實,今次還有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們去做。”

“這裏有一封信,提到了一個失蹤已久的人,現在有人發現了他的蹤影。”皇帝說到此處頓了一下,對單明廷道,“明廷知道朕說的是何人吧?”

單明廷道:“皇上指的是菖陽太子單若霖。”

雲齊聽到這個名字,眼睛掃了掃單明廷。

崔寧亦覺得這名字十分耳熟,似在哪裏聽過。

皇帝道:“明廷,把你知道的事情的前因後果都說出來吧!”

“是,二十餘年前,陛下登基不久,菖陽國蠱禍橫行,單若霖身為菖陽國的繼承人,中了絕情蠱毒,菖陽國王單舒濟前來求助,皇上將這件事情交給了當時的西南節度使胡嗣清和其子胡葵來辦。胡嗣清和巫門水姬水胭脂是故交,請求水胭脂為單若霖解毒,水胭脂成功解除了單若霖身上的絕情蠱,然而就此下落不明。胡嗣清父子肅清了菖陽國的蠱禍,菖陽國國王單舒濟表示將永不站在大昱的對立麵。”

單明廷說到這裏頓了一下,皇帝和他互相看了一眼,崔寧不知自己是不是產生了幻覺,感覺皇帝眼神中似有安撫之意。單明廷繼續道:“七年前,單舒濟彌留之際,菖陽國展開了奪嫡大戰,單若霖在爭鬥中敗下陣來,流亡大昱,並在此結識了微臣的愛妻瑤清長公主。長公主為此與當時的丈夫和離,大昱向新任菖陽國王要求,保持單若霖太子的爵位和封地,不可傷他性命,然而,才到菖陽國國境,單若霖卻就此失蹤。”

“失蹤?”雲齊還是頭一次聽說單若霖失蹤這件事,他一直以為瑤清是因為和單若霖不和才離開菖陽國的。

崔寧這才完全醒過神來,言奉先、單若霖和單明廷是瑤清公主的先後三任丈夫。

皇帝點點頭,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道:“你把這封信念給他二人聽聽。”

這信當是臥底菖陽國的密探所寫,信上說近日已經找到了單若霖的隱居地,他隱藏在菖陽國西部的一處名喚泰禾的市鎮已有數年,但是信上同時還說:“近日這市鎮上有可疑人士出沒,單若霖恐怕將陷血光之災。微臣命不久矣,求皇上速派得力人手前來。”

單明廷讀到這裏抬頭看皇帝,問道:“這信的日期是三日前,不知現下是什麽情況了。”

雲齊用手摸摸下巴:“這可疑人士莫不會是菖陽國的新國王派來刺殺自家兄弟的吧?”

單明廷搖頭道:“不會,菖陽國新任國王單若倜在國內地位並不樂觀,一心巴結大昱做後台,這些年一直在幫忙尋找單若霖,刺殺單若霖的事情實屬不可能。

皇帝此時似已經失去了耐心,道:“朕要你們此番前往菖陽國,不論單若霖是死是活,都要盡快弄到絕情蠱的解藥秘方。”

雲齊心中一震,這個任務聽起來簡直不靠譜:“父皇,且不說單若霖是死是活,他並非身為巫門中人,確定能知道解藥秘方?”

單明廷接話道:“王爺,單若霖雖不是巫門中人,但他十分博學,醫藥巫蠱都稱得上精通。據瑤清公主的說法,單若霖完全知道當年解藥的秘方,隻是因為答應過救命恩人水胭脂不能將秘方外泄,所以才不說出來。但是這件事情隻有瑤清公主知道,單若霖對外稱自己當年被解救之時昏迷不醒,什麽都不知道。”

崔寧好奇道:“既然如此私密的內容單若霖都告訴了長公主,為什麽長公主不繼續問秘方的事情?”

單明廷輕咳兩聲,說:“因為這個時候,單若霖失蹤了。”

崔寧聽到這裏,突然覺得長公主這一次任性的婚變遠沒有想象中這麽簡單,難道皇帝為了絕情蠱的解藥,連親生女兒的名譽、幸福都可以不顧?

雲齊道:“是不是從水胭脂這條線查起會更簡單?”

單明廷回道:“水胭脂失蹤後不久屍首就被發現,據巫門中人查驗,她是自殺。”

“自殺?”

“是的,聽說是為情自殺。”

線索又斷了。

崔寧忍不住問道:“既然水胭脂可以解開絕情蠱的毒,巫門是不是還有其他人也懂得,比如,水胭脂的同門,師父或是傳人?”

單明廷道:“巫門這些年每況愈下,製蠱之術花樣翻新,解蠱之術卻幾近失傳,門派眾人互相毒害,人數越來越少,越來越被江湖邊緣化。水胭脂是上一代巫皇嵯峨郅的得意弟子,嵯峨郅早就死了,至於傳人……沒有聽說水胭脂有什麽傳人。”

崔寧總覺得哪裏不對,還有話要說,皇帝卻在這時開口問:“明廷,你有沒有巫門的消息?”

“說起來倒還真有,微臣聽聞巫門的老巢嵯峨山最近有異動,現任巫皇嵯峨昊正打算重整巫門,召集各路人馬前往嵯峨山,陣仗不小。”

皇帝道:“倒是可以派人去嵯峨山探探風聲,隻是這幫烏合之眾不值得太耗費心力。”

崔寧卻在此時聽到了奇怪的聲音,這聲音低而促,若非他這樣稟賦異於常人的人絕對聽不到,像是呻吟又像是慘叫,聲音也似男若女,在這歧陽宮聽到,感覺十分瘮人,他臉上忍不住露出疑惑的表情。

皇帝似是覺察了他的異樣,望向崔寧道:“你是崔家的老二?”

崔寧表情有些驚慌,答道:“回皇上,正是在下。”

皇帝打量崔寧半晌,又問道:“你哥哥現下如何,還瘋瘋癲癲的?”

崔寧沒想到皇帝竟知道哥哥發瘋的事情,老實答道:“還……還是老樣子。”

皇帝似是想起了什麽好笑的事情,“撲哧”一聲笑起來,笑得雲齊和崔寧都頗有些不知所措,隻有單明廷低著頭不發一言。

皇帝看著崔寧道:“你哥哥的武功承襲許老林一派,紮實穩重,朕一直很欣賞,你的功夫也是許老林教的嗎?”

崔寧戰戰兢兢回答:“是。”

“若非你哥哥這樣了,你爹也不舍得讓你出道,藏得好深啊,過來讓朕試試你。”

崔寧說不出他爹不是疼他而是嫌他的話,隻得硬著頭皮上前,皇帝將手放在他肩上,傾俄之間,崔寧隻覺得一股內力直插他肩背,疼得他熱汗直下,卻不敢還手,整個人仿佛要炸裂一般,而丹田那股氣卻在此時躥了出來,也不知是不是幻覺,他仿佛不那麽痛苦了。而在此刻,那奇詭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皇帝也恰在此時鬆手,以至於崔寧在想,是不是皇帝也如他一般能聽到那個聲音。

“好了,你還年輕,還可以多練練,朕也累了,你們都跪安吧!”皇帝轉身走回台階上。

“是!”

眾人正待離開,皇帝卻道:“這一次若是成功,朕會給你你想要的。”

雲齊聽到這句話,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隻是內心一種蓬勃的喜悅昂揚而生,充斥著他的五髒六腑,隨之而來的卻是恐懼,旋即回道:“父皇想要的便是兒臣想要的。”

皇帝揮揮袖子:“退下吧!”

頭發花白的蘇金農將觀門打開,他三人這才出了觀宇。

影影綽綽看到桃林對麵的言奉先等人坐著凳子等在那裏,正朝著這邊打量。單明廷低聲對雲齊道:“六王爺,事不宜遲,咱們早點兒出發吧!”

雲齊點點頭:“一個時辰後,城郊百步亭見。”

單明廷馬上做出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擼了擼袖子就要往桃樹上爬。

看林的小太監走過來,賠笑道:“駙馬爺,您這是要做什麽?”

“這碧香雪開得這麽好,難得進宮,剛好弄些回去送給長公主。”單明廷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夠對麵聽見。

那小太監一笑,伶牙俐齒地道:“駙馬爺和公主是真恩愛,這份心意皇上看了準保開心。上一旬公主來歧陽宮,這花還打著骨朵,公主還說可惜,若是開好了正好剪幾枝回去插,這不,駙馬爺來了就幫公主了了心願了。駙馬爺您稍等,奴婢這就去取剪子,給您剪幾枝最好的。”眾人都知道,嶽妃娘娘這幾年雖有權,卻也無寵,皇上這些年修仙修得對各宮娘娘都相敬如賓了,現下召見的最頻密的女子,便隻是瑤清長公主了。

言奉先低頭看手上的奏疏,仿佛在研究封皮上的書法。

雲齊對單明廷道:“單駙馬,在下要去趟紫霄宮看看崔妃娘娘,不能陪了,改日有時間定去看姐姐。”

單明廷一笑:“王爺客氣,回見!”

雲齊領著崔寧就走了,路過時跟言奉先等人打招呼,言奉先笑得有點兒恍惚。

雲齊和崔寧一路無話,快要走到翠微宮門口,雲齊低聲道:“皇上剛試你功夫,你看他功力如何?”

崔寧道:“感覺深不可測的樣子。”

雲齊皺眉道:“我看他身子比上回我見他時還好,中毒的人不可能有這樣的功力,那這解藥找來是給誰用的?”

崔寧無語,他怎麽知道?他想說他剛剛在歧陽宮聽見了很奇怪的聲音,但當時自己精神很是緊張,也有可能是幻覺,於是便沒有說出來。

雲齊道:“算了,事不宜遲,你快些出發吧!”

“王爺,咱們不是一道去菖陽國嗎?”

“不,我和單駙馬去菖陽國,你去嵯峨山,自己小心行事,若是有什麽線索,鴿信聯係。”

崔寧想到嵯峨山是那些養蠱人的老巢,就覺得頭皮直發麻,但他一個跑腿的,能說些什麽呢?話到了嘴邊,隻是一句:“王爺注意安全。”

雲齊點點頭,開口道:“你也注意安全,記得變裝,不要暴露行蹤,若是萬不得已,自行了斷,不要泄密。”

崔寧:“……”

“對了,你有胡霜的音信嗎?這趟可是少不了她。”

崔寧想起適才皇帝對雲齊說的那些話語,心下一沉,說道:“胡姑娘之前說把自己的事情辦完就會來同咱們會合,王爺放寬心,胡姑娘是個重諾的人……”

雲齊心裏發澀,他那樣想見她,她和崔寧、單明廷告別,卻不與他告別,她到底是什麽人?到底在想什麽?又想起父皇剛剛說的話,他嘴裏全是苦澀。

瑤清公主府。

“殿下可有滿意的?”一個穿金戴銀的中年婦人對著瑤清公主賠笑道。

遙清公主鄺菁菁對著麵前一排鮮嫩欲滴各具特色的少女托著腮皺眉:“本宮倒是都覺得不錯,隻是不知道正主怎麽想。”

那婦人一笑:“莫嫌錢婆多嘴,公主這般費心思,給駙馬爺選人嗎?”這種事情她見得多了。不過長公主這等姿色、又還年輕,其實不必做到這一步。

瑤清長公主皺眉一笑:“你這婆子,就是嘴巴討厭,這也是你瞎猜的?”她身為大昱的長公主,除了任性的婚姻,其他倒沒有什麽特別讓人指摘的,做事有章法,待人和善,沒有什麽驕嬌二氣,甚至十分節儉。不入宮的時候,就像今日,她總是穿得素淡,身上半件首飾都無,隻是發髻上別一朵小巧的鮮花。

錢婆耍賴一笑,自掌嘴巴道:“公主恕罪。”

正說話間,丫鬟抱來一瓶開得蓊蓊鬱鬱的碧香雪。

瑤清頓時笑起來,問道:“宮裏讓送來的?”

“回公主,是駙馬爺從宮裏弄回來的。”

瑤清揚揚眉問:“他人呢?回來了嗎?”

正說話間,單明廷甩著袖子就進來了,先單膝跪地道:“微臣給公主請安了。”

公主笑起來:“駙馬辛苦了,起來吧!”

單明廷依言站起身來,一副沒正形的樣子:“公主看為夫全乎不全乎?”

瑤清一邊左右歪歪腦袋,像是認真在看,一邊說道:“駙馬當差辛苦,瘦了些,休息幾日少出門浪**便能養回來。”皇帝的孩子裏,雲齊最像父親,瑤清則最不像父親,長著一張嬌俏的鵝蛋臉,溫柔又婉約,動作間露出的嬌憨之態讓單明廷忍不住倚著門框笑了。

錢婆看著兩公婆這樣,便要告退,公主道:“先不要走。”又轉頭對著單明廷道,“駙馬說說看,依老六的眼光,這裏麵看得上哪個?”

單明廷一雙眼睛在女孩們身上溜了一圈,定在左邊第二個,用手一指:“這個吧。”

公主對錢婆道:“就聽駙馬的,下去把錢領了,這姑娘留下。”

“是。”錢婆這才領著這些女子下去。

待錢婆一走,單明廷坐在瑤清的對麵,自己倒了一杯茶,就著桌上的點心小食邊吃邊喝,問道:“怎麽起了這麽個心思?我看六王爺身邊怎麽也不會缺的就是女人吧!”

公主笑道:“親娘的想法總是同旁人不同,前兩日我入宮去看母妃,碰上崔妃娘娘。她說老六年紀早過了,指不定今年要成親了,從未和姑娘有過親近,說自己宮裏的人沒看上一個,讓我在外麵給找個合適的房裏人。”

單明廷道:“這位娘娘從前不見這麽巴結公主殿下,這時候還燒起香來了,消息挺靈通的嘛!六王爺不是今天才恢複毓王之位嗎?”

公主玩笑道:“可不是啊,為妻還不是托了駙馬爺的福,若不是駙馬爺會辦事,怎麽會有人來巴結為妻?不過呢,這位什麽時候吃過虧?想想我母妃,若有這位半分的玲瓏也不會是現在這個下場。”

“要娶的是哪一位?趙晚晴,我可沒聽皇帝說起過。”單明廷吃著糕點道。

“我也是這麽問的,結果人家根本看不上趙懷風的家底,說是趙晚晴的條件,頂多做個妾。”

單明廷忍不住笑了,道:“趙懷風怕要被氣死,不過這趟回來說不定還真是。”

“你又要出去?”

“嗯。”

“西邊?”

“嗯。”

公主沉默半晌,臉上露出擔憂之色。

單明廷放下吃的,拉過公主的手,說道:“別擔心,沒事的,危險的地方為夫就躲,保證全乎地回來。”

公主眼眶似有些濕潤,半晌一笑,另起話頭道:“你是不是見過灼灼?”

“沒見過。”

“也是,死了這麽多年了,怎麽會見過?那你剛剛怎麽會選中那個孩子?我也是比著灼灼找的,乍一見也挺驚訝,隻是吃不準老六看到了會不會心裏難受,才遲遲舉棋不定。”

單明廷訝然,他明明是照胡霜選的,照胡霜的相貌和身材,是拍馬都趕不上這姑娘的,可是神采和骨相說不出的像,於是說:“我是照另一個女子選的,看來六王爺就是喜歡這一種。”

公主歎氣道:“他也是夠癡情的,隻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啊!”

“什麽?”

“沒什麽。”公主看著瓷瓶裏盛放的碧香雪,“你怎麽想著送這個給我?”

“就看見開得好唄,公主又喜歡這些個。”單明廷埋頭繼續吃著。

公主促狹地看著他:“不是吧!都是我送你,你何時送給我過一根針?”

“瞧公主這話說的,公主還能缺什麽嗎?”

公主想了想,說道:“你是不是在歧陽宮遇上言奉先了,故意氣人家?”

全然被猜中,單明廷有些愣了,隨即卻是惱羞成怒道:“你沒看到他那囂張的嘴臉,真是討厭。”

瑤清公主搖頭道:“何必在意這些個,我與他早就是不相幹的人了。”

單明廷一笑,語帶機鋒:“是呀,不相幹,世間還有誰人比公主更想得開啊!”

瑤清公主笑起來:“駙馬爺何時走?本宮命人來給你收拾行李。”說著站起身來就往外走去。

公主才掀了簾子出去,單明廷就將手中的糕餅往盤子裏一扔:“什麽玩意兒,難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