嵯峨山腳有一處小小茶亭,簡陋的涼棚裏搭著兩張矮桌和七八條長凳,茶亭邊的歪脖子柳樹上掛著幌子,幌子右下方有個小小的“巫”字,證明這茶亭乃巫門產業。茶亭之中,一個戴著頭巾的老者在忙來忙去,他個子很高,脊背微彎,卻沒有什麽存在感。

“再倒些水來!”兩條矮桌上都坐了人,聲音來自更靠近路口的這一桌,桌上坐了三個身穿棕色麻衣的漢子,神色焦急,認真打量著路上的行人。

老人點頭哈腰地答著:“是、是!”很快端上茶水。

另一桌上坐的二人則悠閑很多,他們身上的衣裳顏色俱是黑色,一個看上去五十歲上下,一個看四十歲出頭,一邊喝茶一邊敘舊道:“嗬嗬,柯大哥,七八年沒見了,小弟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哥哥了。”

“吳老弟,看你這一身裝扮,這些年過得不錯啊!”

“承讓承讓,勉強過得去,哥哥看上去也不差啊!”

“哈哈哈哈,柯大哥,說起來,若不是這次舉行巫王大會,咱們天南地北的兄弟怎麽會能相聚嵯峨山呢?想起來這裏也是咱們兒時學藝的地方,真是唏噓啊!”

“是呀是呀,回想二十年前,巫門是多麽顯赫,咱們走出去,有誰敢怠慢?哪像現在躲躲藏藏的。”

“是呀,當年的巫皇嵯峨郅他老人家將巫門打理得井井有條,金木水火土,五大巫王各顯神通。可自從金王木王暴斃,水姬失蹤,嵯峨郅去世,大昱國圍剿,這巫門真的是……”

姓柯的插話道:“哎,難道你不知道,水姬不是失蹤,是自殺!”

“自殺?為了什麽?”

“還能為了什麽,被男人騙唄。所以說嘛,女人就是不行,容易感情用事,蠱術再高強又怎麽樣,再得巫皇寵愛又如何,還不是客死他鄉?”

“說起來,水姬心腸那麽軟,做巫王確實不合適,但現任巫皇嵯峨昊真是古怪,雖然名義上不是師徒,當年可是水姬把他一手帶大的,水姬的事情他倒是十分麻木。對我們這些從前的水姬門人連個交代都沒有。”

“哎,算了,想一想,這位爺對什麽不麻木?”

“這倒也是,算了算了,這種話不說也罷,他這回不是要振作了嗎?還命人操辦巫王盛會,估計是想要重整旗鼓呢!”

“得了吧,金木水火土,金木水都不在了,他自己這些年也不知道在幹什麽。巫門的天下早就是火姬和土王的了,他這時候搞什麽巫王盛會,扶持新人接替金木水的位置,不就是為了奪回那兩人身上的權力嗎?我看哪,沒那麽簡單。”

“說起來,小弟這十餘年在北方,開了兩間生藥鋪子,勉強維持生活。本以為自己都是被巫門遺忘的人了,現如今竟收到邀請函,多少也有點兒感動,此次把生意交給家人打理,回來看看。一來是同故人聚聚;二來,不過是看個熱鬧,聽說這些年火姬和土王鬥得你死我活,今朝怕是終於要見分曉了。”

那姓柯的突然頁來了興致,認真道:“就是,當年金木水三部的門人,能力稍強的都分流給了火土二部,金部和木部的嫡傳弟子都跟了土王,水姬的嫡傳弟子和女兒不知所終,現在也就是火姬和土王二人來爭奪金王的位置,而他們的徒子徒孫則來爭奪另外三個位置了,哪方門人站位多哪方便是勝者,這個不消說。實力的話,我看兩方這些年倒是都不弱,誰勝誰負還很難說。”

那姓吳的突然壞笑起來,話裏有話:“這站位也未必靠實力,還不是巫皇一句話。你想啊,巫皇嵯峨昊再怎樣也是個男子,聽說火姬一門的媚術已經爐火純青,你想啊……嘿嘿嘿嘿——”

姓柯的正要接話,感受到來自另一桌某個客人怒視的目光,看那幾人衣著,便猜到他們恐怕是土王土昌吉的部屬,剛剛那句話怕是已經惹到了他們,便不敢再多言,放了錢在桌角,拉著那姓吳的一道走了。

那幾個土部的人不等二人走遠,啐了一口道:“呸,什麽德行,也配在這裏指點江山?懂個狗屁!”

那二人雖頓了一下,也不敢還口,一溜煙似的走了。

一旁的人道:“這些沒有分流到其他部,早就改行了的金木水族門人,何必理會?也就是過過嘴癮了罷了,不如由著他們說去吧!”

“巫王盛會幹嗎要請這些人來?真是聽得鬧心,看著討厭,不說也罷。唉,怎麽還不見昌吉大王的蹤影?真是叫人擔心啊!”

“你放心吧,巫門內外,哪裏還有昌吉大王的對手?昌吉大人又豈會有什麽危險?”

“說得也是!那咱們再等等,晚一點便晚一點吧!”

原來他三人是來迎接土王土昌吉的,說起來,這次的巫王盛會就是土王部屬代為操辦的。隻是土王本人卻一直沒有露麵,明日便是巫王盛會了,今夜將舉辦迎賓宴,巫皇本人都將親自參加,土昌吉給門下部屬發了鴿信說今日會到,可是黃昏將至,還是沒有看到他的身影。

正說話間,隻聽見“丁零丁零”的悅耳鈴聲,一頂金碧輝煌、朱漆紗纏的轎輿從山道上走來。抬轎的四個轎夫身穿紅衣,容貌各異,胖瘦有別,卻是一樣的動作整齊,眼神呆滯,神情木然,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中了木偶蠱的白菜。

那轎輿頂上四角掛著金鈴,發著清脆悅耳的聲響,大紅薄紗做的轎簾中半臥著一雙美人,看上去十七八歲,梳著高髻,珠翠滿頭,身上纏著七彩瓔珞,露出水蛇一般的蠻腰。躺在左邊的那個少女臉型稍方,但高鼻深目,像是菖陽國女子的長相,一雙略泛著碧色的眼睛很是勾人;右邊那個則還有些嬰兒肥,整個人軟軟肉肉的,胸脯發育得十分飽滿,一張麵孔天真又美豔,眼神中全是懵懂,看得諸人血脈賁張。二人手中搖著羽扇,走過之處香風陣陣,茶亭中諸人意亂情迷,不能自已,竟緩緩站了起來。

突然,茶亭中響起一個聲音:“小心媚術,屏息,定神!”這聲音雖不大,卻如當頭棒喝,將眾人神誌拉回現實,皆拚盡全力,控製意念,才悠悠醒轉。然而,鈴聲漸遠,轎子也漸漸消失在了山道中,隻餘下一兩聲清脆的笑聲隨著淡淡的餘香遺落在山路之中。

其中一人心有餘悸,擦了擦額上的汗珠,說道:“好厲害的媚術,明明沒有看她們的眼睛,差點兒就中了招。”

“是呀,這二人當是火姬的手下,也不知究竟是誰,這般厲害?”火姬在從前的巫門五王中排行第四,專研蠱道中的媚術,門下弟子九成為女子。

“你竟然不知道,這二人便是十年前火姬收養的那一對少女,聽說於蠱術上極有天分的,大的那個名喚春琴,小的那個叫作綿綿。”

“原來是她倆,當年瘦不拉幾的兩個小竹竿,現在已經完全認不出了。”眾人唏噓一番,完全忘了剛剛提醒他們不要中招的那個聲音。

正說話間,不遠處山道中又走來二男一女三個人,為首的男子大概二十上下,麵龐俊秀、氣質清澈,雖穿著布衣麻鞋,卻全不像是塵世中打滾之人,倒像是皇親貴胄家裏的翩翩公子,美中不足的是,看上去不太有精神,目下眼袋透著隱隱的青;另一個看上去二十七八歲,走路腳步輕快,一看便知武藝超群。不止如此,其身條和容貌無不是拔尖中的拔尖,難得的是,這般貌美之人卻沒有半分油膩脂粉氣,身上那桀驁不羈的氣韻更是和精致的容貌形成了反差,越發顯得複雜迷人,連男人都忍不住對他一看再看。

而他們身後那個女子,瘦小的身形裹在白色孝服裏,長發梳做發髻上插一角白花,麵罩薄紗,露出一雙精光四射的大眼,她走路不快,看身形不過十五歲,卻已經做了新寡的打扮。

眾人不禁納悶,這三人明顯就是一夥的,分開來看,一個都沒見過,合起來看,這組合更是古怪。

一人嘀咕道:“這是誰啊?怕不是巫門中人吧!”

“不會,沒有邀請函進不來的。”

“難道不存在漏網之……”

話音未落,卻聽得賣茶的老者對他三人出聲招呼:“三位貴客,喝茶嗎?”

那女子回頭,先看了茶亭一眼,又將目光定在那老者的身上。

老者憨厚一笑:“這位夫人,走得累了,喝杯茶吧!”

那女子點頭一笑:“好啊,老伯,借您地方一用!”她的聲音有些微沙啞,一口西南本地話。

女子還沒走到茶棚下,那布衣小公子已經快步進茶亭取了一張長凳,擦了又擦遞到女子身後。女子坐下後,男子單膝跪地,將女子的一隻腳放在自己的腿上,從懷中掏出一對玉身金杆的小錘子,慢慢為女子捶起腿來。一邊捶著還一邊望著那女子諂媚地笑著:“夫人,舒服不舒服?”一口地道的京城話。

正當眾人感到不忍直視之時,另一個藍衣公子也恭敬地站在了女子背後,他身量太高,蹲下來才和女子坐著齊平,一雙修長又勁道的手一下一下捏著女子的背脊,柔聲道:“夫人,手法怎麽樣?”他的聲音華麗而慵懶,讓人聽過難忘

女子微眯著眼睛似很享受,點頭道:“不錯,晚上賞你!”

男子羞澀一笑,臉上那一點藍色的淚痣瑩瑩有光,手下更加用力,眾人看得下巴都要掉了。

茶亭老伯這時也捧著一杯茶上前湊熱鬧,道:“夫人請用。”

女子對捶腿的布衣公子點了一下頭,那小公子忙接了茶杯來,仔細一看,卻皺眉對老者道:“老伯,你這茶湯也不亮,茶葉也盡是粗梗,叫我們夫人如何入口?”

老者諂媚一笑,應道:“好好,馬上換一杯上好的茶來。”

女子這時睜大了雙眼,注視著老者手上的一舉一動。隻見他取茶之時,小指甲蓋輕輕在茶湯中擺動了一下,老者笑吟吟地再次將茶端了出來,還不待那布衣公子接過,女子站起身來:“不喝了,時間不早了,趕路要緊,老伯謝謝你賜座。”

三人遂起身離開。

那老者卻伸手來捉女子的手臂,道:“敢問夫人……”

女子隨即一閃,身形十分矯健,老者卻也不弱,探過身來,女子飛起就是一腳,卻隻是虛晃,袖中閃出瀑布一般的銀針,刺向老者。老者飛身而上,銀針“噗噗噗”插在了三個土門部屬坐著的桌上。三人臉色大變,四散退開,老者徒手從桌上拔下一枚銀針,隻見上麵刻著“純陽”二字,連忙拱手道:“原來是姥姥大駕光臨,真是有失遠迎。”

“土王大人親自奉茶,小女子我焉能承受得起?”

“什麽?”一旁三個土門部屬麵麵相覷,一臉的不可思議。難道這老者竟是他們苦等不來的土王本尊?

土昌吉笑起來:“在下這點兒偽裝,果然騙不過姥姥,說起來,在下在易容術方麵確有不足,還有許多地方需要姥姥指點!”他此時背也不駝了,說起話來中氣十足,笑容卻一如既往的憨厚。

胡霜一笑,說道:“土王大人不必客氣,既然都到了嵯峨山,咱們來日方長。”

“請教這二位公子大名?”

胡霜道:“喊他們阿藍阿白便是。天色已晚,告辭!”言畢,三人轉身離去。

此時路上再沒有什麽人,胡霜三人才剛離開,三個土門部屬連忙跪下:“未認出昌吉大王真身,還請大王贖罪。”

土昌吉笑得不在意:“哈哈,沒事沒事,我在這裏擺了三日的攤子,若是你們都能一眼認出我是誰,那敢問我還能瞞得住誰?”

“多謝大王饒命。”

“不過,” 土王臉色變得沉滯,“我平日對你們疏於管教,你們一個二個頂著我的招牌在巫門作威作福,實力堪憂啊!”

三人頓時瑟瑟發抖起來。

土昌吉繼續道:“火榴仙那兩個弟子,不過是在香粉中下了**,如此低級的媚術你們居然差點兒中招,真是太令我失望了。而且我用腹語出言提醒,你們居然對此毫無所覺,哼,你們除了飽食終日,還懂得些什麽?”

“這、這……土王饒命,弟子們也不是全無用處,剛剛那三個人,弟子便認了出來。”其中一個發著抖道。

“好,你說他們是誰?”土王突然笑起來,笑容憨厚而充滿鼓勵。

“是純陽姥姥和她的門徒麵首。弟子……弟子聽說純陽姥姥早些年是巫門祭祀,因為太過好色又自創邪教,便被巫皇趕出嵯峨山。”

土昌吉一笑,道:“是嗎?我看未必,我年輕時和純陽姥姥有共事之誼,對她,我很是了解,剛剛這個女子,雖刻意模仿,然而畫虎畫皮難畫骨,哼!”

“大王的意思是,剛剛這個女子是假扮的?難怪她急著走,想來是怕露出破綻來吧!”

“正是,她和她的那兩個‘麵首’看來都不簡單。”

“那大王,既然巫王盛會混入了奸細,我們要揭穿他們嗎?”

“先不用,靜觀其變,看看他們到底要做什麽。說不定,對我們有利!”

“何必裝得如此辛苦,依咱……依我看來,那土昌吉根本就沒有上當!”薑名煬一臉的不耐煩,雖然不過隻演了短短的一出戲,他的內心已經無比暴躁。剛剛他表麵上演得十分到位,其實內心恨不得把胡霜那小身板捏碎了事。

胡霜卻對他的情緒視若無睹,努力模仿著上一次見麵純陽姥姥那妖嬈又篤定的神情,努力扭著胯,學著煙視媚行的樣子,尋找感覺,她甚至還掏出一塊紗帕一下一下為自己扇著風,問崔寧:“有多像一點兒嗎?”

崔寧看她學得很辛苦的樣子,說道:“她反正喜歡易容,你何必如此辛苦?”

“不是,就算她易容成別的樣子,但是在這裏她的神態應該是保持她本人的才合理吧!你看這樣呢?”

崔寧仔細打量,評價道:“好像像一些了,但是看起來又很別扭,嗯……怎麽說呢……還是不夠自然。”

薑名煬乜斜著眼睛打量胡霜,道:“你知道我有多想揍你嗎?”

“噗——”崔寧終是憋不住,笑了出來。

胡霜歎口氣,道:“哎,算了,我知道我沒什麽女人味,不過你二人倒是演得很不錯,希望你們精湛的演技可以幫我掩蓋一下!”

她心裏其實非常沒有底,也不相信自己可以瞞過那土昌吉。不過,隻要土昌吉沒有拆穿,她就還要繼續往下演,隻是行事要更小心些。

崔寧看她那因懊惱而鼓著嘴的樣子覺得十分可愛,原來她也並不是那麽全能的存在啊。

一旁的薑名煬道:“可是,你是怎麽知道那個奉茶的老頭是土昌吉假扮的呢?”

胡霜解釋道:“其實如果仔細觀察,還挺容易看穿的。首先我發現他運氣的方式很不一樣,呼吸之間那種淡然和張弛,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一定是高手;還有就是他的眼睛,他的易容術也算不錯,卻沒有到達純陽姥姥那種完全亂真的境地。如果說純陽姥姥是勝在細節的話,那麽土昌吉便可以稱得上是被細節出賣了,他假裝的這個老人應該有六七十歲了,這時候,眼神早已渾濁,而他的眼睛澄明而機警,怎麽看都不像是個老人。”

“難怪,一般老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會有絲痰腥味,而他身上卻一點兒也聞不出來。”

薑名煬冷笑道:“就憑這點線索就能看出他是土王,你直接說你是用算的好了。”語氣中滿滿都是諷刺。

“僅僅憑這兩條線索自然是不夠的,其實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就是,那天晚上我在純陽姥姥的書房裏看到了一封信,是前任巫皇嵯峨郅寫給她的,裏麵有一些和這位土王有關的信息。我把兩者一聯係,也便猜到了。”

薑名煬嘿然一笑,道:“那信上是不是說,你們不日將在嵯峨山下遇到一個易容的老頭,那就是土昌吉,哈哈哈哈——”

胡霜笑嘻嘻地看著薑名煬:“我說薑公公,如果你現在後悔了,完全可以自行離開,不必在此廢話。”

薑名煬不自然地伸手摸摸鼻子,到底沒再說話了。

崔寧卻還沉浸在胡霜的話裏,道:“巫皇給純陽姥姥寫信,提到土王昌吉?”

“嗯,是的,這是一封回信,告訴純陽姥姥一件案件的調查結果。根據那封信的內容,事情的前因後果應該是這樣:純陽姥姥自創的易容術十分厲害,在巫門算得上獨步天下,然而有一天,她發現自己的易容秘籍被偷了,而不久後,巫門又出現了一個善於易容之人,這個人便是當時還不是土王的昌吉。她懷疑土昌吉偷了她的秘籍,雖然她還沒有確鑿的證據,但是因為覺得實在太過巧合,於是便寫信給當時的巫皇嵯峨郅,希望嵯峨郅能夠對這件事情予以調查,給她一個公道。”胡霜道。

“那嵯峨郅信上如何說?”

“他說已經讓水姬調查過此事,據水姬回稟,土昌吉並沒有偷過秘籍,他的易容術和純陽一般,是自創的。”

“這個結果純陽姥姥會相信嗎?”崔寧道。

胡霜道:“這就不知道了。但我覺得她一直留著這封信,想來也是耿耿於懷吧!”

崔寧皺著眉頭,分析道:“也許是純陽姥姥在說謊呢?畢竟她的人品也不是那麽白璧無瑕,看到一個露頭的後輩,偏偏和自己一樣有易容的本領,於是便要打壓他。”

薑名煬正色道:“我倒覺得不像,如果隻是這個原因,她完全可以私下裏殺掉他。對她來說,殺人並不是什麽難事。”

胡霜搖頭道:“不,我聽說巫門的門規在這方麵非常之嚴格,不可以殺戮同門,除非是鬥蠱。如果並非在競技的情況下殺戮同門,依照門規是要被處死的。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其實也沒人知曉,隻是看這土昌吉現在的樣子,不論是武功還是地位,純陽姥姥拍馬都趕不上了。”

崔寧忍不住問道:“隻是,他身為堂堂土王,為何要扮作賣茶的老人呢?胡姑娘,你知道嗎?”

胡霜道:“雖然沒有現成的答案,但是我也可以根據現有的線索,做出一些分析。比如這個茶亭,首先,據我們所知,這些年來巫門已式微,各部之間想來聯係得並不緊密,甚至就像剛剛我們在茶亭裏所聽說的那樣,有的人已經轉行,在同巫蠱不相幹的俗世裏有了新的身份和謀生手段。那麽,假如土昌吉此時的目的是成為新的金王,如何最快速最直觀地獲得對手們的情況,最清楚地觀察到各方對手的實力,恐怕沒有比在嵯峨山下唯一一條必經之路上開一間小小的茶亭更簡便易行了。扮成一個毫不起眼的老者,聽著別人毫不掩飾地談話,這位土王果然十分精明。”

薑名煬挑挑眉道:“這麽顯而易見的事情便是你的結論?”

“那請問薑公公有何高見?”

薑名煬道:“我憑什麽要告訴你們?”

胡霜:“……”

崔寧:“……”

胡霜皺眉。

薑名煬望著她道:“怎麽?”

“你們有沒有聽到有什麽響聲?”

崔寧仔細聆聽,確實聽見了異樣的響動。

“咯嘣咯嘣咯嘣……”

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響。

薑名煬皺眉問道:“這是什麽聲音?”

像是一群人在吃東西,又仿佛天邊隱隱傳來打雷聲。

這聲音實在太過詭異,薑名煬迅速拔出冥靈劍,靠在胡霜背後,機警地四下張望。

“不是背後,而是前麵,快看地上!”胡霜道,三個人一起往這邊看過來,卻看到地上滾動著一排波浪,那波浪不斷向他們麵前湧動,聲音便是從這裏麵傳來的。

薑名煬拔劍便要刺過來,卻被胡霜攔住:“先看看再說。”

薑名煬正要發作,那波浪已經滾到了胡霜腳前方定住,“噗噗噗噗”的響聲傳來,土裏拱出一個十分高大的雪團,有普通人的兩倍高,身上有十幾隻小小的爪子伸出來,頂上有個白腦袋,卻還沒有胡霜的手巴掌大。

三人都沒有見過這種動物,都仰著頭看得呆住了。

突然,那動物抖動起來,“咚咚咚咚”的聲響,它居然瞬間分裂,分成了七八隻半人高的小雪團,隻見它們立做一排,眼睛上蒙著罩子,一個個認真舔著自己小得和身子不成比例的爪子上的泥土,小小的腦袋上,露在外麵的兩瓣門齒,像是小寶寶剛剛長出來的門牙。

胡霜仔細打量眼前的這排萌物,這才發現剛剛原來是這些小家夥疊著站立在一起,因為腦袋小,毛發長,才沒有看到他們的真身。這些小家夥毛皮油光發亮,脖子上都有一圈項圈,上麵掛著彩色的小鈴鐺,一看便是有主人的。果不其然,沒過多久,土裏又鑽了一個人出來,竟是個少女。

那少女大概十四五歲,穿一身土黃色麻衣,貌不驚人,皮膚白白的,似乎沒怎麽見過日光,五官不出眾,但是自有一種天真樸素的可愛。她有一頭茂密的長發,用一束土黃色夾金蔥的帶子束在後腦勺上,上麵還有一串彩色鈴鐺。

少女一邊拍著身上的塵土一邊對著他們笑,兩隻眼睛都變作彎彎的形狀,問道:“請問是純陽前輩和藍白二公子嗎?”她手指尖也纏繞著一圈一圈的鈴鐺,隨著動作叮當作響。

胡霜微微點頭:“小女子便是。”

少女眨眨眼睛道:“前輩好!我叫雎雅雅,喚我雅雅便好。我奉師門之命帶三位去仙窟峰參加今夜的迎賓晚宴,還請三位隨我來。”言畢,她拍拍巴掌,那一列雪團便如士兵一般整齊劃一地轉了個方向,排列成梯形站位。

薑名煬冷冷道:“你怎麽知道我們的所在的?”

少女一笑:“公子果然不是巫門中人,剛剛你們在嵯峨山腳是不是將邀請函拿出來過?”

薑名煬問道:“若不出示邀請函,你們會讓我們進來嗎?”

雎雅雅不理會他話裏的敵意,依然笑著道:“負責檢查邀請函的師兄放一枚追風蠱於邀請函之上,我們便能知道你們的位置了。時候不早了,迎賓晚宴天一黑便要開始了,請三位快隨我來吧!”

她跺了跺腳,那堆雪團便又拱進了土裏開始打洞,肥嘟嘟的屁股看起來更加可愛了。

雎雅雅跟著入洞,胡霜等三人也跟著下去,地下一片暗黑,雪團打洞打得飛快,早就看不見蹤影,這洞不大不小,剛夠他們四人分成兩排通過。

“雅雅,這些雪團是什麽動物?”胡霜問道。

“哈,前輩應該很久沒有回過嵯峨山了吧!這是被我們馴養的雪豬,他們吃土為生,我們用蠱蟲飼養他們,讓他們聽命於我們。”她抓抓頭發,“早些年我們土部都是用遁地術的,但自從馴養了雪豬之後,除了頂級的那些土部高手,大家平時都不會用遁地術了。”她仿佛想到什麽了,“糟糕,這些雪豬跑得也太快了,不會跑過了吧!”言畢,她拍拍巴掌,雪豬“咯嘣咯嘣”吃土的聲音便消失了。

四人走到雪豬打好的洞口,雎雅雅掏出一張地圖,說道:“嗯,位置差不多,應該沒有錯。三位請從這裏出去吧,我還要趕著去接別人。”

“好的,雅雅,後會有期。”胡霜道。

“好端端不走大路,打什麽洞啊!憋死人了!”薑名煬根本不管雎雅雅聽沒聽到,不管不顧地一邊說著一邊從洞裏爬了出去。胡霜和崔寧和雎雅雅別過,也跟著出去了。崔寧才到洞口,便感到呼呼的風聲拂麵而過,忍不住心裏覺得奇怪。爬出洞口他們才發現,這居然是一處懸崖,而且隻有一箭之地,剛剛夠他們三人站在上麵,連轉身都困難。

“仙窟峰?”薑名煬一邊將自己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頭發撫到腦後一邊道。

胡霜用腳跺了跺地麵,已經變作了實心,估計雎雅雅和她的雪團已經離開了。

隻聽到“咚咚咚”三聲錘鼓聲,一個溫柔動聽的女聲從空中傳來:“迎賓晚宴一炷香後開始,還沒到仙窟峰的貴賓請抓緊時間。”不遠處天空升起一叢煙花,在傍晚藥玉色的天幕中炸開後落入一個定點,定點處驟然亮起數叢篝火。想來這裏便是仙窟峰,和他們倒也不遠,就在對麵的山頭。

“所以,我們要怎麽過去?”薑名煬明顯已經發火了。

胡霜沉默半晌道:“我好像聽見了水流聲,下麵應該是條河,可惜天快要黑了,看不到有沒有橋。”

此刻崔寧卻隻是盯著仙窟峰的懸崖下方努力在張望,也不知看到了什麽,突然臉一下子紅了:“我們不能從這邊下去。”然而,話音未落,就被薑名煬一把推了下去:“你來打頭陣!”

“我……不……胡……”崔寧哀號,胡霜一揚白練,跟著一起跳了下去。

薑名煬側耳細聽後勾唇一笑,滿意一笑:“好像有打水花的聲音,果然是河,這懸崖仿佛也不怎麽深,咱家也可以下去了!”言畢,他優雅地縱身一躍,用輕功盡量控製著身形,姿態優美,衣袂飄飄,然而越往下他的臉色卻越難看。

隻見這底下並不是什麽河流,分明是一處露天澡堂,將昧未昧的夜色中,幾十個女子正在裏麵洗澡,白花花的一片肉體晃得他頭暈眼花,哪裏看得清胡霜他們在何處?

“呀啊啊——”

已經有女子看到了半空中的他,撕心裂肺地大喊起來:“哇……是個美……男!”

其他女子聞此動靜,俱於水中站起身來,原來她們雖在洗澡,但也不是**著身體,而是齊胸緊裹紅紗,一個個一臉興奮地張望:“哇……真是個美男!”

還有人喊:“誰捉住便歸誰!不許亂了規矩!”

眼看著底下這群女子如狼似虎,薑名煬此刻不做他想,隻求哪裏能有一處讓他借力的地方,他便可以調轉方向而去。他正掙紮間,隻覺得腰上一緊,竟是在落水之前,終於有人出手,從岸邊甩出長長一束布帛將他纏住,往邊上拽。薑名煬借著這氣力,朝岸上一縱,循著慣性,滾了幾滾,想要站起來,卻發現這布帛又厚又重,已經將自己纏成了粽子,透不過氣。

水中的女子們卻在此時都趟到了岸邊,小心翼翼趴在一塊礁石後麵打量他,有幾個已經躍躍欲試打算上岸來。

“天哪,真是好看,想不到嵯峨山還有這樣的美男!”

“美男,你是哪一部的,同我們一起玩吧!”有女子撩著水道。這些女子看年紀不過才十六七歲,與其說是女人倒不如說是女孩,但一個個卻都毫無羞怯之態,坦然地打量著他。

薑名煬細看才發現,這些布帛原是這浴池邊竹竿上掛的麻布簾子,並無可怕之處。他一用力便將身上的布帛震裂開來,站起身來,依然是那樣傲慢的神情,目光掃過水中一眾女子,唇角輕勾,蔑視地一笑。

“天哪,內力好強,武功好高啊!”

“哇!好特別啊!居然對我們不屑一顧!”

女孩子們更興奮了。

“如此大聲喧嘩,被旁人聽見怎麽辦?”突然一個有些凜冽的聲音從薑名煬身後傳來,“澡洗好了就去梳妝,隻曉得玩,待會兒誤了大事,小心拿你們喂蠱蟲!”

女孩子們像是有些怕她,一下子都散了開去。

“這位公子,沒事吧?”那女子對著薑名煬,卻與方才完全是另一種溫柔的態度。薑名煬先前看她姿態很足,在女孩中頗具威儀,如此一瞧其實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臉型略方正,五官深邃,微濕的長發攏在一邊,茂密豐潤,打著泡沫一般細小的卷兒,配合著身上罩著一件如煙似霧的長衫,整個人像極了水中仙子,連薑名煬都忍不住恍惚一瞬,好半晌才回過神來:“沒事,剛才可是姑娘出手相救?”

那女子溫婉一笑:“公子不必客氣,舉手之勞,小女子名喚春琴,在火部當值,不知公子如何稱呼?今日有緣,也算交個朋友!”

薑名煬見此女武功不弱,看適才這樣子,在火部多少有些身份,也便有心結交,笑著答道:“春琴姑娘,在下是純陽姥姥的……朋友,今晚是來參加仙窟峰上的迎賓盛宴的,隻是迷了路,不慎從懸崖上掉落下來,所以冒犯了諸位姑娘,實在抱歉。你們既是火部中人,怎麽不去參加迎賓盛宴,反而還有時間在這裏洗澡?”

女子聽到薑名煬自稱“純陽姥姥的朋友”,臉上的表情有瞬間的不自然,然而隨即恢複常態,依然是那副溫柔耐心的樣子,說道:“公子有所不知,我們之所以在此,是因為待會兒將要代表火部為諸位嘉賓獻藝,需要一些準備時間,所以現在不用上去。現在還有點兒時間,如果公子方便的話,春琴送你上去吧!”言畢,她柔柔地遞過來一隻手。

薑名煬先前還不解其意,半晌才明白她是想要拉自己的手,薑名煬記得胡霜此前曾提醒自己,不要和巫門中人有任何身體接觸,以免中蠱,便裝作不經意地朝後退了一步,道:“春琴姑娘不必客氣,隻用給在下指出路來,我自己上去便好!”

春琴一笑,道:“公子既然執意如此,春琴也不勉強。”她伸手一指,“這上麵有自石階,公子沿著石階上去,至中段,根據提示的座位號牌,於不同洞口入內就座便是了。”

“座位號牌?”

“公子果然初來乍到,你且看自己手心。”

薑名煬攤開手心,果然,掌心有一串巫文字符。

“這?”

“公子不必驚慌,這是追風蠱自動生成的座牌號,你的位置是玄字號丙辰座,待會兒到了玄字洞府便進入,自有土部師兄弟在那裏接應你。”

薑名煬仰頭看了看那石階,又道:“敢問姑娘可看到了在下的兩個朋友?”

春琴露出疑惑的表情,說道:“除了公子,未曾見過別人。”

“可是,我剛剛明明看到他二人掉落下來,還聽到了水花聲。”

“是嗎?是不是掉到別的方向去了?”春琴的樣子十分懵懂,“至於水花聲,這裏時常有山石滾落,倒也正常。”

薑名煬皺眉道:“這就奇怪了!”

春琴:“奇怪什麽?”

“啊,沒什麽!”

“敢問公子的朋友何等相貌?可否用繪形蠱描繪下來,春琴可以命火部同僚為公子尋找。”

“春琴姑娘不必麻煩,我想,他二人恐怕已經在仙窟峰上了。”

薑名煬話音未落,隻聽到空中響起數聲鼓槌,大叢大叢的粉色藍色煙花如火藥炸開一般綻放在空中,幾乎照亮了整個嵯峨山。

“迎賓盛宴開始了。”有女孩喃喃道,煙花的亮光將水畔這一眾火部女子的麵孔點亮,他們一個個若有所思,表情變得凝重。

“告辭!”薑名煬縱身一躍,寶劍出鞘,整個人飛上岩壁,不時用劍尖擊打岩壁,借力向上。隻見他身姿優美飄逸,動作快如閃電,幽藍的劍光不時閃爍於岩壁上,與天上綻放的煙花相映成趣,不過半刻,便隱匿於山峰之上。

春琴的表情已不似剛剛那樣一派溫柔,顯出幾分鋒芒,她輕哼一聲:“如此的相貌身手,居然是純陽的麵首?可惜啊可惜!兩個朋友?不會是純陽吧?從懸崖上落下來?”她打量身後的懸崖下方那一條縫隙,忽而一笑,“若真如此,倒是熱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