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娑校場入口下注的攤子十分火爆,擠滿了下注和看熱鬧的人。
站在外圍的兩個遊散蠱人對著那攤子上支出的旗幟指指點點:“怪了!三王爭霸,怎麽沒有土王和火姬的名字?”
一個土部弟子道:“避尊者諱的道理難道你還不懂?誰敢把他兩位老人家的名號標在這裏?”
那蠱人一撇嘴,沒說什麽。很明顯,並不以為然。
胡霜抬頭看那攤子上支出來的碩大旗幟,標著各大擂台上對壘的人名,西南角地字擂台排在最後,上麵和冉家兄弟對應的名字被灰色圓圈取代。
“兄台,請問這塊灰色是什麽意思?”崔寧向那土部弟子問道。
“還有什麽意思?這位蠱友,你沒聽見剛剛的挽號嗎?死人了呀!”
“死的……是誰?蠱友可有看到?”崔寧道。
“是誰不知道,但當然看到啦!那真是一個刺激!上去一眨眼就被撕得血肉模糊的,什麽仇什麽怨這是!”
“撕?徒手把人撕碎?怎麽可能?”崔寧已經變得結結巴巴了。
“你沒見過冉家兄弟的兵器鬼蜮爪吧,看見就知道了。”
崔寧慌張地看向胡霜,她卻隻是埋頭查看著追風蠱裏的記錄,嘴裏道:“走,先過去看看再說。”和崔寧從買碼的人群中擠了出來。
此時東南角等幾個擂台都在熱火朝天地比賽,雖是武鬥,場上卻飛沙走石,各種絕招、陣法悉數上陣,鐵扇釘錘各種奇怪武器丁零當啷的,讓人目不暇接。擂台下方站滿了服色各異的圍觀人群,不時驚歎喝彩……
遠遠看去,隻有西南角的那個擂台氣氛古怪陰沉,擂台底下站著的人大氣不敢出,上方兩個肌肉糾結的小個子正是冉家兄弟二人,正一臉傲慢地站在擂台一側,兩個人手上一左一右戴著一隻碩大的手套,那手套底部的材質似皮似布,前端手指處則是金屬製的尖錐,每根指頭的前端都是兩寸長的菱形鐵器,菱形邊緣掛著糊爛的血肉細絲,看上去讓人恐懼又惡心。
幾個土部弟子埋頭擦著圍欄和地攤上的血跡,下麵的人交頭接耳,表情害怕而凝重。
“太殘忍了,直接把人撕成肉末了,有必要嗎?”
“誰叫這人這麽菜呢?太菜了就不要來了嘛,菜得跟白菜似的,活該……”
“但這武器也太下三濫了!”
“……嗯……哼哼哼……說話要注意啊!”一個管事模樣的土部弟子提醒道。
眾人不再說話。
崔寧心下悲傷,自言自語道:“希望薑兄吉人天相,我們應該聽他的,不該把他一個人留下來,薑兄這個人……這個人……”他似乎在努力回憶著薑名煬的優點,但好像除了美貌之外,其他都想不出來。
相比他情緒的起伏,胡霜隻是靜靜站在那兒,神色甚是鎮定。
“你們終於來了啊!”身後有個熟悉的嗓音響起,華麗,慵懶,充滿著不屑:“我還以為你們臨陣脫逃了呢!”
崔寧回頭一看,是一個穿一身藍衣的美男子,正是薑名煬,雙手環抱,眼睛斜睨著他們,最後將目光定在胡霜身上:“姥姥竟一點都不悲傷,我真是好生傷心!”
胡霜定定看著他,薑名煬目光亦不閃躲,二人對視半晌,胡霜看著場上道:“所以,上麵死的人是誰?”
薑名煬撩撩頭發:“說來也怪,這倆傻貨一上去,就來了個什麽挑戰者,也是自不量力,一眨眼就直接被撕成這等模樣,把擂台都弄惡心了……”他說得輕描淡寫不甚在意的樣子。
擂台上的土部弟子依然在奮力打掃,胡霜打量著台上的血跡,卻感覺此刻仿佛有一雙眼睛一直在某處盯著自己,她連忙將目光投過去,卻隻看到圍觀人群中偶爾投出的閃爍而含糊的一瞥。
胡霜拉著那管事模樣的土部弟子道:“敢問蠱友,為什麽有的人的蹤跡追風蠱沒有顯示?”
“這個嘛……不應該啊,你是參賽者?是你的追風蠱有問題嗎?”
“不是我,是剛剛那個挑戰者,我在追風蠱上沒有看到他的記錄。”胡霜認真問道。
那人上下掃了胡霜一眼,似沒看出她的來曆:“嗬嗬,那我就不知道了。”
“這樣啊,那,如果我想看追風蠱的記錄該在哪裏看呢?”
“土部好像有專門存放追風蠱記錄的地方,但是卷帙浩繁,誰會去看呢!”
場地已經被打掃得幹淨,“純陽姥姥,純陽姥姥……”擂台上主持賽事的土部弟子一邊四處張望一邊大聲喊著,胡霜望過去,冉氏兄弟的臉上已經流露出了不耐煩。
崔寧十分緊張,對著胡霜道:“走吧!”
“等等!”胡霜鎮定道,“你留下!”
“可……”崔寧低頭,他心裏五味雜陳,免除此番凶險,他似鬆了口氣,然而在這種艱難時刻,她選擇薑名煬而沒有選擇他,即便薑名煬是個公公,也讓他醋意大發。他心裏又酸又澀,隻恨自己沒有一身本事。
胡霜和薑名煬上了擂台,對著孤煞雙星拱手:“二位,為示公平,我們也兩人迎戰。”
冉顧似笑非笑:“姥姥真是個磊落之人,今日能領教姥姥的神通,我兄弟倆也是榮幸之至啊!”
胡霜一笑:“那就來吧!”
冉家兄弟不再廢話,如矯健的虎豹一般一齊向胡霜飛撲而來,二人一左一右,施展鬼蜮爪,直取胡霜。
卻沒有想到胡霜身段極其柔軟,翻身向下,和冉家兄弟一上一下錯開,冉顧反應較快,一個回身,兩腳向胡霜連環踢,而胡霜身姿輕盈,從下方穿身而過,一個倒鉤眼看就要踢中冉顧額頭,冉沙卻撲了過來,薑名煬的冥靈劍橫掃過來,直插中間,擋住了冉沙,卻讓冉顧有了喘息機會。
冉顧踉蹌幾步,冷冷一笑:“果然名不虛傳,那就休怪我們兄弟倆動真格了!”言畢,重新撲了過來,口中喊叫:“看我的蠱!”胡霜仔細去看他手腳動作,他的腳勾動了一下,卻並未見什麽異樣,忽聽見台下崔寧大喊一聲:“小心!”從右側射來的兩滴褐色**幾乎到了她的臉邊。
她彎身躲避,和薑名煬一齊側身躲過。卻聽到擂台下方一聲淒厲喊叫,兩個土部弟子將那人抬了下去。
“這不是武鬥嗎?怎麽用起蠱來了?就算是文鬥也不是這樣鬥的,太陰險下作了!”人群一邊抗議一邊四散開來。
冉家兄弟卻仿佛聽不見一樣,聲東擊西玩得十分溜,一個口中喊著看我的蠱,蠱蟲卻從另一個身上射出,有時卻又全不按規矩來,一個人喊,兩個人發,或是自喊自發。
胡霜和薑名煬完全近不到他二人的身,被溜得在場上四處亂飛,汗出如漿,不過一盞茶功夫,仿佛就要耗盡精力。薑名煬此時唇色已經發白,握著冥靈劍的手一直在顫抖。隻見冉顧大喊一聲:“看我奪命蠱!”兩兄弟一齊灑出一把碎石般的蠱蟲,黑壓壓向胡薑二人射了過來。
薑名煬知道胡霜手中還有白練,對付這些蠱蟲不在話下,隻是站在胡霜身後,然而胡霜袖擺一揚,裏麵射出的卻不是白練而是梭鏢暗器,暗器殺傷力有限,她一邊射鏢一邊朝邊上翻滾,頃刻之間就到了擂台邊上,而薑名煬此刻才真正傻眼,眼看著蠱蟲向著自己撲麵而來,一邊用冥靈劍甩著劍花,抵擋那些蠱蟲,一邊急惶惶向後一個空翻,動作雖然行雲流水,卻分明已經亂了方寸。
千鈞一發之時,一個土黃色旋風從邊上飛上了擂台,將那黑壓壓一片蠱蟲卷入其中,隨即落在擂台地上。
驚魂未定的薑名煬此時不住喘息,呆呆地看著那落在地上的一團布,又看看胡霜:“你……”許是太累,說話間隻覺舌頭都似不太靈光。
圍觀人群突然**起來:“土王來了!”
崔寧這才看到土昌吉從不遠處走了過來,看上去還是一貫憨厚而氣定神閑的樣子,慢慢踱著步子,圍在四周的人群卻都恭敬地讓了開來。
孤煞雙星看到是他,恭敬道:“土王殿下!”
土王微一點頭,輕輕一縱,上了擂台。
下麵的土部弟子紛紛讚歎:“大王好功力!”
“嘩,大開眼界!”
“不愧是土王殿下,真是精彩!”
……
土昌吉不知心裏是否受用,麵上隻是一副置若罔聞、雲淡風輕的樣子,環顧四周,神情肅然:“聽說這裏適才死了人?”
人群開始互相對視,誰都不知道土王的真實意圖是什麽,沒人敢出聲。
冉沙的一雙突眼中閃出些微迷蒙,似想說話,卻被自家哥哥拉住了。
冉顧對土昌吉一笑:“這個,大王,確有其事,剛剛突然冒出了一個什麽挑戰者,不小心死在了我兄弟二人手中,這麽不禁打,我們兄弟也很惋惜啊!不過呢,也不是什麽大事,怎好勞動殿下您親自過問呢!”他個子矮,微微仰頭看向土昌吉,雖然努力表現得恭敬,但肢體和語言都透露出他似乎並不怎麽害怕眼前這人,甚至有點親近。
崔寧本來以為可能此人和土昌吉是老相識,但是土昌吉的一個動作讓他覺得事情並不簡單,隻見土昌吉默默將目光低了下來,微微後退了半分,似是覺得自己和冉家兄弟親近並不妥當,為了掩飾不自然,還將手握拳放在唇邊輕輕咳嗽兩聲。
土昌吉做出一副義正辭嚴的樣子,目光掃過冉顧手上的鬼蜮爪的血汙,又看向擂台中間那團布,彎腰拾起來,拇指大的黑色的蟲豸屍體從裏麵被抖摟出來,他輕哼一聲:“肉蠱?嗬!”
圍觀群眾嘰嘰喳喳起來,有年齡大點的嘖嘖有聲道:“這兩兄弟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崔寧問身側人道:“敢問蠱友,肉蠱是什麽蠱?”
那人是個四十來歲的遊散蠱人,看了崔寧一眼道:“是一種現在比較冷門的蠱蟲,之所以冷門呢,因為這個真的……挺惡心的!隻要被肉蠱咬到,你的身體就會發麻,等你不能動彈之時,就會把你的肉一點點蠶食幹淨,真是殘忍又低等啊……”
隻聽得“嗵”的一聲,台上的薑名煬倒在了地上,脖子上露出幾絲血跡。
一旁的裁判彎身翻起了他的衣領,脖頸上正臥著兩隻小指甲蓋那麽大的肉蠱。
“難怪剛剛看這位公子這樣奇怪,原來是中了蠱了!”
圍觀群眾嘰嘰喳喳議論紛紛,看來又要死一個了,畢竟,同門施用的蠱毒同門不可解,在巫門是一條明規。
土昌吉也蹲了下來,探了探他的鼻息。臉上露出鬆弛的表情:“沒事,現在不過隻是暈過去而已。”
“等下!”突然聽到有女子的喊聲,人叢中紅衣閃動,兩個火部女子躍上了擂台,對著土昌吉拱手:“土王大人,您來得正好!快把這不守規矩的二人好生收拾一番!”其中一個麵皮黃些的嬌滴滴地斥責冉家兄弟道:“武鬥打不過,就用陰招,哼,你二人按律應該被取消資格!”
冉沙看到這兩個突然冒出來的程咬金,一臉凶神惡煞:“關你們火部什麽事,也來湊熱鬧?呸!賤人,就知道搶男人!”
那女孩年紀雖小,但是潑辣老練:“那你們又是什麽貨色?在武鬥場上用蠱蟲做暗器,真真下作!不怕告訴你們,這位藍公子是火姬殿下的貴客,豈容你們兩個這般放肆?火姬殿下命我們在比賽中守護藍公子安危,隻等我們將你二人的所作所為稟報於她,讓你二人死無全屍。”
冉顧聽到火姬的名字,整個人就不似先前那邊囂張跋扈,偷偷打量土昌吉的反應,見他始終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便換了一副麵孔,做出懵懂的樣子道:“武鬥不能用蠱?有這條規矩?我們並不知道啊!真是可笑,巫門打鬥不用蠱,笑掉大牙……”
眾人都知道他們在耍賴,在心裏默默地“切……”
那火部小姑娘道:“騙誰啊,你二人果然既無擔當也無操守,什麽孤煞雙星,不過是兩條無賴狗罷了!”
“你!”冉沙肌肉糾結起來,似是極其憤怒,想要動手打人。
土王嗬嗬一笑:“二位姑娘何必著急,不管這位藍公子是不是榴仙的貴客,我都不會不顧他的生死,這兩位兄弟許是多年沒有回過巫門了,又是才上場參加比試,有些事情許是真的不知道吧,二位姑娘何必置氣?”
那小姑娘卻也不是好糊弄的,輕輕一笑:“土王大人果然名不虛傳,和得一手好稀泥!你以為我們沒長眼睛啊,你跟這兩兄弟分明是一夥的,剛剛那個什麽挑戰者,分明就是使的土部的招數……”女孩說到這裏,聲音卻突然啞了,“咿咿呀呀”有聲,卡出一口血來。
台下眾人都屏住呼吸,不發一言。
這麽迅速這麽厲害的蠱術,自然是土昌吉的傑作,然而他分明動也沒動一下,他眼神狠厲,聲音微低:“小姑娘,有些話可不是渾說的,既然這位藍公子是榴仙的貴客,就把他交給火部料理吧!你們覺得意下如何?”
兩個女孩已經嚇得瑟瑟發抖,卻也不辱使命,那個沒受傷的背起了薑名煬,吐血地抱住了冥靈劍,躍入人叢。此時四方擂台下的觀眾都移到這邊來,認真看大戲。
崔寧在台下定定看著土昌吉,他確定他剛剛並沒有做出任何動作,那個女孩又是如何中的蠱呢?
土昌吉對著胡霜嗬嗬一笑:“事情已經過去了,冉家二位兄弟想來也是略莽撞,以至於沒有弄清楚規則,可是,姥姥不也是遲到了嗎?若非那個挑戰者,想來,姥姥的資格可能都要被取消了!如此看來,也是個平手了。不如我們從此時開始,好好地立規矩,如果誰在這場武鬥中用下作手段,我必然一掌斃其性命。”他一邊說著話,一邊示意一旁的裁判比賽繼續。
胡霜輕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指甲,似是不經意地彈動兩下:“看來,今日一定要和這兩位仁兄打一場了,好吧,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突然聽到兩聲慘叫,是冉家兄弟發出來的,隻見二人跪在地上,以手捂眼,指縫中血如泉湧。胡霜的反應也很奇怪,直愣愣地站在那裏看向虛空,嘴裏喚著的竟是“娘親”。
“……這是……搞什麽?”圍觀群眾全都懵了。
裁判望著土昌吉道:“大……大王……這,這怎麽比?怎麽回事?”
土昌吉答道:“不急!”眼睛不自覺地梭向人群的外圍。
菖陽,泰禾官道。
蒙蒙細雨之間,放眼皆是深綠。一輛輕便馬車在土路上顛簸,一騎飛騎馳過,靠近馬車時,隻聽“當”的一聲,一枚匕首插在了馬車的窗框之上。隨著飛騎離去,窗簾掀起,從內伸出一隻男子的手,輕輕一帶,便將那支入木半寸的匕首拔了下來,匕首下插著一張布帛,男子取下來,迎著車內的油燈細看,車燈那微黃的光芒照出他清秀尊貴的麵容上那微微蹙著的眉頭。車中還有一名身著灰色綢衣的男子,輕聲問道:“嵯峨山來信?”
雲齊點頭。
“那邊情況如何?崔寧和胡姑娘到了嗎?”
“有進展,讓我們聯係京城那邊,看看和八王有關的那邊有沒有什麽異動。”雲齊道。
單明庭望著他一笑:“胡姑娘果然不同凡響。”
雲齊臉上卻並沒有什麽喜悅的神情。
單明庭望著他道:“總覺得王爺這一路都在生悶氣。”
“哦?此話怎講?”雲齊道,他素來自傲的便是喜怒不形於色,然而碧落觀後,仿佛一直在破功。
單明庭摸了摸鼻子:“自出了京城,在驛站收到胡姑娘的信,便看得出王爺心事重重。”
雲齊哈哈一笑,似並不以為然,然而手卻握成了拳頭。
“胡姑娘可不是一般人啊,也許是知道了巫門那裏或許有什麽有用的線索也未必。王爺隻需等待時機,相信必然會有收獲。”
雲齊淡淡道:“本王並不著急。”
心裏卻想著,她自小都是站在弱者那一邊,見不得旁人受苦,她一定是看著崔寧窩窩囊囊的,武功又差,獨自去到巫門,怕他有事,便同他一道。
恍惚間卻又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他竟將胡霜和灼灼混為一談了。不知為何,在心底,他總覺得她們仿佛是一個人。老天爺是不是可憐他,要將他最心愛的還給自己?這樣想來,他竟忍不住落下淚來。他不願讓單明庭看到自己這副模樣,便雙手掩麵,做出似乎疲憊極了的樣子,慢慢地靠在身後的靠墊裏。
單明庭靜靜看著他,默默不語。
車中一時安靜極了,隻有車輪的軲轆聲。
突然,一聲低沉的嗚咽傳來,不似人聲,似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野獸的咆哮聲,此起彼伏,像是從遙遠的山中傳來,又像是從地底下滲出,讓人脊背發涼。車子也停了下來,趕車人顫抖著用不太純熟的大昱話道:“二位公子,不能再往前走了,紅葉山莊也要到了。二位請下車吧!”單明庭掀開車簾,便看到不遠處一片仿若無邊無際的泥沼,泥沼中懸著一條長長的吊橋,因著陰雨天氣,又是傍晚,根本看不清哪裏有一處山莊,隻看到黑沉沉一座巨大的山的輪廓,像是一隻蟄伏的猛獸虎視眈眈立於沼澤之後。
“這些聲音從哪裏來?”單明庭麵色有些發白。
“許是這永夜山上,許是這紅葉山莊裏,還可能是這沼澤地裏,這裏常有動物陷在這泥潭中,隻要一沾上,便再也起不來了。”
那人似有些不耐煩道:“穿過這吊橋便是紅葉山莊了,聽說每到酉時這吊橋便會升起,外人再也進去不得,二位公子還是趕緊吧!”“
單明庭和雲齊互看一眼,道:“這位大哥,可是對這山莊有些了解?”
“不是很清楚,聽說這山莊主人有萬貫家財,家中全是機關猛獸,神秘得很。二位也多保重。”趕車人似一瞬都不願意再多待,話未說完,便駕著車轉頭一溜煙走掉了。
獨留那此起彼伏的嗚咽咆哮聲,許久才安靜了下來。
雲齊望著單明庭道:“駙馬爺從前和這位太子爺是否有交情?”
單明庭道:“小時候都住在夢陽夏宮,都是很久遠的事情了,隻記得若霖太子脾氣好,從不苛責下人,其他的便不太清楚,但若霖太子幾年前也曾去過大昱,王爺是否見過太子?”
“也隻是見過幾麵罷了,隻是……”
“隻是什麽?”
“並無深交,對他也不甚了解。”
單明庭一笑:“酉時將至,我們還是先去看看再說吧。”
二人便一同上了吊橋,吊橋由木繩所製,走上去微微搖晃,雲齊冷不丁看到泥沼中有什麽在發光,細看卻是一隻鹿子的眼睛,這隻鹿子不知什麽時候陷入這泥淖之中,隻剩下半邊麵龐還沒沒入泥中,那眼睛已經泛出血色,仿佛在訴說著自身的絕望,他凝神看了半晌,這才轉過麵孔。
大概過了一盞茶的時間,二人才到得山莊門口,隻見這山莊的地形頗為巧妙,正依傍著身後大山的一處山腳凸出來的天然地形,在此地形上所建,山莊四周的牆上都插滿了鐵棘刺,正中兩扇黑鐵大門,頂上一塊黑匾,匾上有凹進去的一片紅葉。
二人正要開門,那門卻自己開了,一個一身白布麻衣的仆從正無精打采地開門,看到二人驚得一跳。
此時酉正時分,雲齊二人料到此人當是來撤吊橋的,報了自家身份。
單明庭笑著道:“這位大哥,我們是你們莊主的故交,今日特來拜見。”
那仆從半信半疑望著他倆,手指比畫了幾下,咿咿呀呀,竟是個不會說話的。
雲齊看他一身縞素,身後半開的門裏也露出來正掛著的白幡:“請問,貴莊正在做喪事?”
那人急惶惶地,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二人碰了一鼻子灰,單明庭望著麵前厚重的鐵門,苦笑一聲:“這可如何是好?”
雲齊卻心事重重,看這裏麵分明是做喪事的樣子,該不會這單若霖已被那刺客殺了吧!若單若霖果真死了,這次怕是要白跑一趟。
正鬱悶間,門又開了,這次開門的是個留著山羊胡子的中年瘦子,亦是一身喪服,不光會說話,嗓門還十分亮堂:“二位,不好意思,莊子裏出了事情,所以難免招呼不周……”一邊說著,眼睛漸漸盯在單明庭的臉上不能挪開:“明庭少爺?”
單明庭有些恍惚:“你是?”
“我是單喬啊!王爺的管家。”
“管家?”單明庭似乎在努力回憶,“我隻記得從前太子身邊有個護衛好像叫單喬。”
“哎呀,年紀大了,也就做不了護衛了,這些年來物是人非,改做管家了。”那單喬倒像是個自來熟的人。
單明庭嘴裏虛應著:“勞煩喬叔還記得在下。”
“怎麽不記得,你不是去昱國找你生父了嗎?這麽多年了,找著了嗎?”
單明庭仿佛沒聽見他說話,對著雲齊道:“喬叔,這位是大昱毓王爺,王爺,這位是若霖太子的貼身侍衛,單喬,人稱喬叔。”
“在下昱國鄺雲齊,在家行六。”雲齊一邊說著,一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單喬。
“六王爺,失敬失敬。隻是,你們千裏迢迢從大昱來,定是找我們老爺有要事吧,不巧的是,我們老爺……前幾天已經遭遇不測了。”喬叔似忘了剛剛和單明庭說的話,麵色瞬間變得凝重。
雲齊麵色一沉,單明庭卻還嘻嘻哈哈:“喬叔,我們找他可是正經事。”似認定單喬在同他們裝蒜。
單喬跺腳:“嗨,罷了,明庭少爺還是和小時候一般頑皮,我老兒糊你作甚,你自進來看看吧!”言畢開了門放他二人進去,又放了先前的啞仆人出去,這才領著他們向前廳去了。
一路往前走,天漸漸黑沉了,細雨也停了,沒有白日那般熱得粘膩,空氣中夾著幾絲涼風和一些古怪的腐臭氣味,忽聽得吼叫聲仿佛就貼著耳邊響起,眾人才注意到道路兩旁的黑暗樹蔭中遍布著巨大的籠子,正有比人還高的活物張著血盆大口,露著森森白牙,競相對著這邊撕咬,感覺鐵籠和地麵一齊震動起來。他二人終於知道先前的嗚咽聲從哪裏傳來的了。
“哈哈,這些都是我們小姐的寵物,都是不遠萬裏尋來的異獸,隻要嗅到生人氣味,難免有些激動,但隻要在我們小姐麵前都無比乖順的。”
“小姐?”
“哈,二位可能不知道,老身所說的,是我們莊主的掌珠紅葉小姐,她可是天上有地上無的人物,論美貌她稱菖陽第二沒人敢說第一,論智慧,簡直活脫脫就是一個女諸葛。”單喬說話時,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雲齊: “所以這山莊便是以紅葉小姐的名字命名的了?”
“正是。”
三人說著話,離前廳越來越近了,到處掛著白幡,那腐臭的氣息更加濃烈,耳畔傳來持續不斷的細小聲音,細聽卻是女人的哭聲,前方一處燈火通明,正是前廳,此時卻早已變作靈堂,七八個姬妾模樣的美婦正跪地啜泣,說啜泣卻也沒有眼淚,最中央一個長發及腰的少女正伏在一口棺材上大聲哭泣,聲音雖大,但也許是因為她有些胖的緣故,確實沒有什麽楚楚可憐的感覺。
單明庭左右觀望:“紅葉小姐呢?”
喬叔擠出幾滴淚來,用袖子擦拭:“堂中這位可不就是!”
單明庭:……
雲齊不動聲色地上前,跪地對著棺材拜了幾拜,神色凝重地對著棺材一臉痛心疾首:“莊主,弟弟來晚了。”
單明庭被他這聲弟弟震得呆了呆,想起來菁菁和單若霖原結過親,雲齊又是菁菁的弟弟,自稱弟弟倒也算是不錯。
堂中姬妾在這當口看到突然來了兩個年輕俊美的公子,尤其是雲齊,秀美而壯碩,高貴而謙和,讓人更是挪不開眼,如蚊子見了血一般,一個個手裏捏著帕子朝這邊偷瞧,倒是忘了裝哭了。
單紅葉也回頭看雲齊:“你是何人?”她大概十五六歲,寬臉盤子,粗眉大眼,若說五官有何可取之處,便是那雙大眼睛,睫毛很長,望著雲齊一閃一閃,又看了看喬叔。正待要說話,雲齊已經一臉悲傷地走到了棺材旁:“哥哥,小弟幾日前聽說你將遭遇不測,緊趕慢趕從京城而來,想不到還是慢了一步。唉……”
單紅葉望著他:“你是何人?你怎麽知道我爹爹是被人刺殺的,你可知道刺殺他的究竟是何人?”
雲齊一臉真誠地看著單紅葉:“小姐不必憂心,雖然在下也不是很清楚賊人是誰,今日來此,本是有要事同若霖哥哥相商,既如此,便隻求見他最後一麵,可好?”
他言語好不真誠,明亮的眼睛溫柔地注視著單紅葉,這一招對旁的姑娘百試百靈,就算是肖明琇那種有些江湖閱曆的都自願沉醉其中,然而單紅葉年紀雖小,卻似不受蠱惑,雙手按住棺材板,眼睛裏全是戒備,兀地大喊一聲:“你想要作甚?”
突然刺鼻的惡臭撲麵而來,成席卷之勢,一旁已經有人伏下身子吐了,隻見那棺材板已經被挪了開來,想來剛剛雲齊靠近棺材之時,便已經在偷偷蓄力,隻為將這棺蓋震開。藏於暗處的家丁湧了出來,舉著明晃晃的刀要衝上來。
“誤會,都是誤會!”單明庭以袖掩鼻衝了出來,站在雲齊麵前:“紅葉姑娘,王爺乃是令尊故友,在下與喬叔亦是故交,王爺性子是著急了些,但絕無惡意,當是對令尊的死太過痛心所以才如此。大家不要衝動……再說了……王爺曾在大昱刑部任職,於仵作一行頗有心得,此次雖是有些晚了,但莊主屍身還未下葬,正好看看有什麽蛛絲馬跡留下,也好為他報仇。”
單紅葉臉上露出輕蔑之意,似並沒有相信他所說的話,卻還是做了個手勢,那些家丁便又退了回去。
單明庭暗自鬆了口氣,卻見雲齊如沒事人一般,正認真看著棺材內的屍身,忍不住也朝那裏望了一眼,隻見一堆寶石錦緞之中,圍裹著一具無頭屍身,那屍身頸部以上早已失蹤,整具屍身發脹腐爛。
雲齊卻全然不以為意,將屍身的手舉了起來細看,那布滿屍斑的手上戴著一枚紅寶石戒指,戒指下有一團隱隱的紅色,像是淤血又像是胎記。
單明庭看雲齊死死盯住那戴著戒指的手,便道:“這戒指倒是眼熟。”
單紅葉:“這戒指是我爹爹從不離身的。”
單明庭仔細打量那屍身的形體,微胖,中等身材,同之前他見到的單若霖如出一轍。雲齊定定看了那屍身半晌,手伸向屍身腿部輕輕捏動,又滑向腰部,單紅葉卻一把拽住雲齊袖擺:“王爺,你既然是來祭奠的,家父已經如此了,你還不願意給他一點體麵嗎?”
雲齊望向她:“姑娘誤會了,在下隻是想要找出凶手是什麽人。”
單紅葉卻死死捉住他的手不放,臉上盈盈有淚,眼神卻是警告。
雲齊忽而一笑,將棺蓋合上了。
單紅葉道:“王爺看出什麽端倪來了嗎?”
雲齊搖頭。
一旁一直沒說話的單喬道:“二位貴客既然來了,雖然與我們老爺沒有緣分,然而今日吊橋已撤,不如先稍事休息,明日再離開如何?”
雲齊道:“敢問喬叔,殺害你家老爺的凶手可是捉住了?”
單喬歎息:“那人神出鬼沒,至今尚無音訊,不過二位放心,我們已經派人出去找了,夢陽皇宮那邊也派人在找,想來抓到他也隻是時間問題。”
言語間趕客意味濃重,雲齊拱手:“既如此,便就這樣辦吧!”和單明庭互看一眼,對著堂中棺木行禮,單喬領著他們向客房走去。廳中再一次響起此起彼伏的哭喪聲。
單明庭心中說不出的詭異,隻感覺這紅葉山莊分明不對勁。
卻聽到雲齊問單喬:“喬叔,那日凶手前來,沒有人見到過他嗎?”
“那時正是夜裏,大家都睡了,此人武功高強,沒人見過。”
“山莊裏沒人見過,泰禾鎮上可有人見過?這鎮子小又偏遠,若是來了陌生人怕是不可能看不出來吧!”
“這……勞煩王爺憂心了,我們也正在查探。”
言談中全是拒人千裏之外。
客房原是一處小院,亦有啞仆在一旁恭候。單喬道:“這相鄰兩間都是上好的客房,兩位一身風塵,早些歇著吧!”
隻見單明庭和雲齊互看一眼。
單明庭突然笑道:“喬叔,兩間房實在太浪費了,我和我們王爺這一路上都是睡一間房的。”言語間,一隻手攀在雲齊肩頭。
喬叔和那啞仆俱抖了抖。喬叔幹笑一聲:“那老身就不打擾二位貴客休息了。”
正待要走,雲齊突然道:“那日雖是夜裏,喬叔可聽到了什麽響動?”
單喬懵懂搖頭:“未曾。”轉身而去。
二人入了房間,俱不說話,將這屋子四下打量一番,雲齊側身隱於紗窗之後,便看到外側廊道裏有人影閃動。對著單明庭使了個眼色。
單明庭看到屋中桌幾上的文房四寶,走過去執筆便寫:“不對勁。”
“單喬?”雲齊寫下兩個字。
“我其實都不記得有這麽一號人。”
雲齊看了他一眼,接過筆寫道:“屍體不是單若霖。”
單明庭大驚:“如何看得出來?”他雖然也覺得疑惑,可是那人身形和單若霖也太像了吧!“若屍體不是單若霖,單若霖又在何處?”
雲齊寫道:“今夜我便會找到答案。”嘴裏卻說:“明庭兄,今日著實累了,我先歇息了。”
單明庭道:“王爺,你晚上呼嚕打得山響,我該如何睡才好?”
“你說呢?”雲齊語帶狎昵,一邊將寫過的紙捏成齏粉,一邊走到靠近沼澤地的那一側,左右看過,縱身攀上了屋頂。
夜晚的熏風吹過,一股腦向雲齊招呼過來,有花草香味,鳥獸身上的氣味,還有死屍腐臭氣味,這一切讓他心煩意亂,心緒又回到了數年前的那個夏日,他心愛的女孩馬上就要死去,他卻一點都不知道。
因為父皇要將他派到西南軍營曆練,當時還是崔嬪的母親特地求白皇後恩典,回翠微宮住一段時日。
回了翠微宮,他問母妃:“陳寶哪裏去了?”陳寶明麵上是他的大伴,實則是他的啟蒙師父,陳寶入宮前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盜,一身外家功夫出神入化,尤其是輕功。因著惹了天大的官司,被投入死牢,受盡折磨,母親娘家暗度陳倉,將他淨了身送進翠微宮,保護他安全,教他武功。
小時候,自己很喜歡這個和悅的胖子,聽說從前行盜時,他是個暴脾氣,但是自死牢走一遭出來,除了左腳微瘸,他變作了一個和悅的胖子,總記得他喜歡喝一點酒,微帶著醉意,用胖手擎著一枝柳條,指導他習武,那柳條一閃,雲齊便會看到他虎口上方的紅痦子。躺在棺材裏的那個人,那雙手上用寶石戒指都蓋不住的,便是那顆紅痦子。
母親當時怎麽說的?
“陳寶貪吃酒,睡一覺醉死了。以後再莫提起這個人。”
然而,十年前他並沒有死,而是在十年後死在了這紅葉山莊裏。那麽當年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陳寶的假死會不會和巫蠱案有關?
他也曾質問過母親,為什麽灼灼送給自己的娃娃,轉眼就消失了,母妃卻不願說出真相,隻說自己隻是父皇手裏的一顆棋子,一切都是父皇所為,父皇厭棄白後母女,才想出這莫須有的巫蠱案。
對此,他曾經是相信的,但是今日看到陳寶的屍首後,他卻開始懷疑。母妃真的是無辜的嗎?
他想起血泊裏沒有氣息的灼灼,心裏一陣窒痛。當年自己所為是正確還是錯誤他早已不再去想,也不能去想,若是重來一遍,他會不會還那樣做呢?
嵯峨山。
胡霜不知道這個覺睡了多久,醒過來時鼻尖都是椒房殿園中的梔子花香味,她翻了個身,差點從娘親的腿上跌下來,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問著:“娘親!已經什麽時候了,雲齊來找過我了嗎?”
娘親低頭看她一笑:“你醒了……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喚我娘親,要叫我姑姑!”娘親長發低垂,頭發已經有些花白,但不妨礙她的美貌。她美得超凡脫俗,是充滿脂粉氣的各宮娘娘無法比擬的。
胡霜不過六歲,點了點頭,不甚在意。她知道母親休息時除了竹夏姑姑,是不讓任何人待在室內的,她坐直了身子,皺著眉頭望向窗外。跟著娘親進宮四年了,才終於有了雲齊這個玩伴,她真的非常喜歡他。他脾氣那麽好,什麽都由著她,一點不像其他皇子,那麽驕縱討厭,還喊她是野種。
“灼灼,你很喜歡雲齊嗎?”
“嗯!”
“你不要太相信他,聽到了嗎?”
“為什麽?他不是也是娘親的兒子嗎?”
娘親沉默半晌:“我們早晚都會離開這裏,而且,這宮裏的人和我們不一樣,他和你不是一路人。”
“是嗎?好吧!”胡霜嘴裏這麽應著,心裏卻並不以為然。
母親歎息一聲,摸著她的長發,像是自言自語一般:“我們一定會離開的……”
梔子花的香味變成了血腥味道,到處一片漆黑,胡霜覺得渾身已經不能動彈,疼,徹骨的疼,她輕輕喚著:“娘親!娘親!”
耳邊響起的卻是宮中內侍特有的尖利嗓音:“喲,難怪都說椒房殿裏住的都是妖精,嗬,受了這麽重的傷還沒死啊!娘親?謠傳竟是真的,你果然是白後的野種!”
“娘親……娘親……”她嘴裏還在喚著,那人手中的刀向前一送,插在了她的胸前,但是可能是已經挨了太多刀了,失血過多,她已經沒了知覺,隻是覺得冷:“娘親……竹夏姑姑……娘親……”
“嘖嘖嘖,才十一歲就這麽美了,長大了還不是妖孽?讓你死得瞑目,告訴你也無妨,你的娘親被關在水牢裏,一輩子都別想再出來了!”
“為……為什麽……”
“你不知道嗎?哈哈,灼灼郡主!”那人用刀尖刮著她的麵龐,所到之處疼痛又粘膩:“不是你把椒房殿裏藏了巫蠱的娃娃給了六皇子嗎?皇上下諭旨,要將你千刀萬剮五馬分屍!”
是我害死了娘親?胡霜回憶起那個娃娃,那隻是個極其普通,她從小玩到大的娃娃……那娃娃裏麵也沒有任何東西,怎麽可能和巫蠱扯上關係?她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有朝一日……
崔寧覺得一直有一種奇怪的聲音充斥在耳邊,說不出是什麽聲音,嗡嗡地隱藏在人群的嘰嘰喳喳聲中,若非是他耳力過人,根本聽不出來。
“難道是妙音蠱?”崔寧看到擂台上的胡霜這詭異的樣子,不由得在心下猜測。可是如果是妙音蠱,為什麽隻有胡霜是反常的?這太不可思議了。
是誰發出的這聲音?崔寧環顧四周,到處是人,可是什麽都看不出來,他也無法讓自己離開這裏去尋找那個聲音,如果他走了,胡霜該怎麽辦?
土昌吉正蹲在地上查探冉家兄弟眼睛上的傷,他們疼得嗷嗷直叫不停顫抖,鬼蜮爪上的血汙蹭了自己一臉。土昌吉看了看他二人腫得銅鈴一般的烏黑眼睛,回想著胡霜剛剛彈指甲的動作,沉聲道:“他們是中了毒了!姥姥果然如傳說中一般狠毒,居然使毒!剛剛我……”然而他一轉身,胡霜卻已經不在台上了。
“天啊!這小公子輕身功夫真是俊啊!”眾人驚歎。
隻見一個白影從台下躍出,正是崔寧,抱住胡霜飛出擂台,速度之快可稱得上迅疾如雷電,身姿輕盈當得起飄然若仙。
土昌吉反應過來時,崔寧已經縱得很遠。
土昌吉目光一沉,顯然是怒了,單手一揚。
眾人隻聽見耳邊“嘩”的一響,隻見校場圍牆處突然出現一圈土部弟子,手執弓箭,對準了半空中的崔寧。
“看來土部是要對純陽姥姥趕盡殺絕呀!”
“還不快走,待會被流箭射到就完蛋了……”
整個葉娑校場都亂了,雞飛狗跳。
怎麽辦?崔寧心中著急,他不是什麽有急智的人,不過是拚著不想讓胡霜死在擂台上,才憑著命調動全身真氣一鼓作氣將她搶了下來,可現在,他分明感覺自己的那點真氣已經不夠用了,怎麽辦?別被射死才是要緊,崔寧隻得眼睛一閉,向校場正中的人叢中縱身一躍。
“哎呀媽呀……”
“捉住他們!”
“……”
有的人想要後退自保,有的人又想進來捉人,東拉西扯,互相擠兌,亂成一鍋粥,崔寧終於成功隱入喧嘩吵鬧的人群之中,時隱時現。
“捉住那個白衣人,重重有賞!”
“就地處決!”
“放他們走!”
“……”
崔寧隻覺得耳朵裏全是各種各樣的聲音,似真似幻,大西南的夏日,人和人擁擠在一起,充斥著粘膩和汗臭,他感覺身上各處麻癢,似乎是有人在對自己用蠱,又似乎不是。他隻覺得此刻自己已經恍惚了,唯一記得的,是把胡霜牢牢抱在懷中,然而強行聚集真氣的報應仿佛就要來了,自己的力氣好像馬上就要沒有了,也許下一瞬間,他們就要束手就擒。
他如慣性般的連突帶撞,也不知道自己已經到了哪裏,眼前仿佛看到了之前押寶攤子前的那塊碩大木板,沒有掛在半空,而是古怪地靠在圍牆上,木板上那個灰點倒是清晰無比。崔寧心裏猜測是快到校場的某處門口了,心裏有了一絲輕鬆,可是,隨即想到圍欄外此時不知有多少土部的伏兵,心中一涼,想來今日怕是活不了了。
也不知是不是幻覺,那木板中間竟分了開來,裏麵伸出一隻手,拉著他的肩一拽,崔寧直直跌了進去,“哐當”一聲,木板合上,這圍牆竟然是空心的,下方是個土坑。不算狹窄,卻十分陰暗,這裏除了他和胡霜,還有兩個人,一個三十出頭,完全不認識;一個做遊散蠱人打扮,四十出頭,正是先前押寶攤子的攤主。
那攤主二話不說,將一丸藥塞入崔寧喉中,又取一丸藥,灌入意識模糊的胡霜口中。
崔寧被嗆得咳嗽兩聲:“你給我們吃了什麽?”
“蠱蟲。”
“啊?”
“大王,他們好像憑空消失了!”葉娑校場已經基本恢複平靜,各擂台又重新開始比賽。一名土部精銳對土昌吉道:“追風蠱上的記錄也消失了,屬下們派了精通遁地術的師弟前去查探,也沒有線索。”
土昌吉一雙眼梭視著校場:“現場有沒有什麽可疑人士?你清查了沒有?”
“死了兩個遊散蠱人,可疑人士沒有發現。清點人數也沒有多的。”
“沒有多的,可有少的?你們需仔細清點。”
“是。”那弟子裝作不經意的樣子道:“雎師妹也不知道去了哪了,這種關鍵時刻她卻……”
土昌吉臉上無甚表情:“你竟不知道,雎雅雅已經死了。”
那弟子臉色一變,他本是想要放冷箭挑撥關係,沒想到還有這茬:“是誰對她下此毒手?”
土昌吉冷哼一聲:“還有誰有這樣的手段和膽量,自然是翠微洞府那一位了。”
那弟子道:“大王,他這般肆無忌憚,我們要不要多派些人手……”用手比了個割喉的動作。
土昌吉搖頭:“還不是時機,他這次回來和從前大不相同了,還是不要貿然出手,而且翠微洞府有毒氣相護,機關重重,先不要讓弟兄們去冒險了,不過,你還是和先前一樣,多派些探子在附近監視。對了,最近那裏有什麽異動?”
那弟子道:“其他倒是沒有什麽異常,但是有兩三次看到火部的綿綿在那附近流連。”
“她進去了嗎?”
“這個倒不確定,因為之前刺探的幾個弟兄都被殺了,所以……”
土昌吉不耐煩地打斷:“好了,我知道了。”
那弟子皺了皺眉:“大王,事情緊急,這二人又消失得蹊蹺,要不要去請菊夫人出山?”
“先不必,這二人倒不是什麽大事。我心裏自有分寸。
押寶攤攤主對崔寧拱手:“崔公子,剛剛事急從權,來不及自我介紹,鄙姓豐,單名一個糜字,是大昱本朝十年的武狀元,在這裏已經有十年了。這位卓忠卓賢弟是五年前派來的。剛剛的蠱蟲丸並非什麽有害之物,作用隻是消解二位體內的追風蠱,這藥在巫門雖屬禁藥,但因為需求不小,得到並不難。”
崔寧心中模糊記得當年確有一位豐姓武狀元,剛中舉不久就暴病身亡,沒想到竟有這樣一番曲折在其中,心中既感慨又感動:“幸得二人相助,不然今日在下和胡姑娘怕是要送命於此了。”
“胡霜姑娘?”
糜豐看了一旁昏迷不醒的胡霜一眼:“這難道不是純陽姥姥?”
“誤會誤會,豐兄,實不相瞞,這位姑娘也是我們的人。”崔寧說到這裏,便將自己獨身上路,誤入純陽山莊,後被胡霜所救,然後同胡霜、薑名煬一起前來的事情盡數說了。
兩人聽得十分入迷,糜豐聽到崔寧屢次提及自己武功低微,忍不住道:“崔公子果然如明廷駙馬所說,為人忠厚謙虛,豐某剛剛在校場上所見,公子的內力十分了得,絕不是尋常之輩,何必自謙?”
崔寧苦笑:“實不相瞞,剛剛崔某是抱了必死的決心才使出了全身的真氣,若是平素,絕對沒有這樣的功力。”
豐卓二人互看一眼,半信半疑。
崔寧:“隻是不知二位兄台如何認出我來?”
“之前收到明廷駙馬寄來的公子畫像,在追風蠱中匹配了出來,但是看到公子竟與薑公公和純陽姥姥同行,也就……實不相瞞,十年前豐某和薑公公其實有些交集,怕被認出,也就不便現身,隻是暗地觀察,這次也是知道公子要參加巫王爭霸,便在這裏擺攤接應。”
“不便現身?”
“公子可能不知道,我們也是前幾日得到的線報,嶽貴妃在巫門已經做了打點,而且,因為此次皇上舍棄了八皇子,選擇了毓王來執行此次任務,她的人除了找解藥之外,還有個任務,就是殺掉毓王派來的人,以及皇上安排的會和毓王的人接頭的人。我們已經死了幾個兄弟了,所以我們也十分小心,不敢貿然出手。”糜豐說到這裏,神情有些陰鬱。
“原來如此。隻是不知道她打點的究竟是何人?”
糜豐一笑:“公子果然單純,今日之事難道你沒有看出來嗎?”
“看出來什麽?”
“嶽貴妃打點的正是土王本人,那薑名煬分明和土昌吉是一夥的,之前安排你們同冉家兄弟在擂台上遇上,久等你們不到,便安排一個土部低等弟子做什麽挑戰者上去拖延時間,然後在薑名煬遇險之時親自出馬相救……崔公子不覺得蹊蹺嗎?”
崔寧覺得腦中的那團糨糊突然清晰起來,難怪胡霜對薑名煬的態度怪怪的,難道她早就知道?想一想,當初迎賓盛宴之前自己和胡霜莫名其妙被踹入翠微洞府,以及在天一司時,雎雅雅到來之前,薑名煬極其巧合的離開……確實疑點重重。
胡霜如此聰明,又怎麽會想不到這一切呢?這也就解釋了她之所以剛剛在擂台上不用白練,分明就是在提防土昌吉,怕使出絕招後被抓住自己是假扮的純陽姥姥的把柄,被土昌吉的人群起而殲之。想一想圍牆外埋伏得滿滿的那些人,這樣想來,真是後怕。
所以她沒有讓自己上擂台,是因為知道此番凶多吉少,而不是嫌棄他無用?
卓忠道:“不過據我所知,這次土王親自出場倒是個意外,他事先雖對校場做了些安排,但是並沒有知會說會親自前來。畢竟土王身份非比尋常,這種初級比賽,他親自現身是有悖常理的。”崔寧這才注意到,卓忠穿著的正是土部製服。
糜豐點頭:“就是因為收到了卓兄弟的線報,說土昌吉在葉娑校場預備了許多人手,我們覺得怕不是衝著你來的,才做了這些安排。”
崔寧思忖究竟是什麽讓土昌吉親自現身?
對,是因為胡霜看破了他的計策,讓薑名煬有了生命危險。土昌吉隻能在原先的計劃發生變數後親自出馬,決定就算不擇手段,也要讓冉家兄弟一舉殺死胡霜,可是依然被胡霜看透,所以她搶了先機,用毒藥將那兩兄弟彈瞎。
“這土昌吉也不知道收了嶽貴妃多少好處,這樣急不可耐地竟要親自出馬,想來這位姑娘不管多麽機智,到底不是巫門中人,怕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了。”糜豐道。
崔寧心裏又酸又軟,低頭看著昏迷不醒的胡霜,心想著她總是這樣不要命。明明看透了一切,卻瞞著他。他猛地想起什麽:“糜大哥,你能看出她中的什麽蠱嗎?”
糜豐搖頭:“並不能,說實話,我在這裏待了十年,也隻是能種些簡單的蠱,對於製蠱之真諦,實在是難以參透。所以,這些年都無法完成皇上交與的任務。”
卓忠沉穩機敏,看出來崔寧心急如焚,勸解道:“崔公子放心,雖然解蠱術在這裏是禁術,但是這裏也有不少黑市巫醫,我們已經安排了處所,你們先休息一下。我去請個巫醫來,給胡姑娘看一看,然後再做打算。”
糜豐道:“崔公子,卓忠雖然才來五年,但是在土部很受信任,你有什麽需要幫忙的隻管吩咐他就是。”
崔寧拱手道:“多謝二位大哥相助。”他將胡霜背在背上,跟著二人向著土坑深處的隧道走去。他本以為自己此番應該是差不多虛脫了,身體卻出奇般恢複了。他默默運氣,體內那股真氣湧向四肢百骸,變得充沛了許多,心下不由生出更多疑惑,胡霜教給自己的到底是什麽心法?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