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值午後,碧落觀山門口三四個虎賁軍士表情凝重地和一群人對峙,外麵圍著的一圈道觀守衛卻神態輕鬆,仿佛看戲一般。

一旁柳樹下停著一輛肩輿,旁邊垂手站著四個腳夫,肩輿上正坐著一個滾圓胖子,一身褚紅官服包裹的龐大身軀十分顯眼,手中折扇比來劃去地指揮眾人。

王贇原是認得他,上前道:“黃大人,久違了。”

黃堅仁一雙綠豆眼看了他一眼,道:“哼,我說是誰啊,原來是王贇王校尉。來得正好,管管你這些個屬下,光天化日違抗官府,成何體統?”

雲齊看了崔寧一眼,崔寧上前拱手道:“敢問這位可是黃縣令黃大人?在下崔寧,這位是在下表哥齊公子。”

那胖子這才在旁人的攙扶下站起身來,乜斜著眼睛看了崔寧二人一眼:“嗬,崔公子,齊公子,你們知道這碧落觀是什麽地方嗎?裏麵發生了命案也不報官府審理,自行封山,助紂為虐,你們好大的膽子。”

王贇見來者不善,心下慍怒,他早就聽說這黃堅仁又壞又蠢,才會以兩榜進士的身份被趕到這荒郊野嶺的碧山縣做七品縣令。雲齊雖被革職,但好歹還是皇子,他竟然如此一麵裝著糊塗一麵出言無狀,忍不住低聲提醒道:“黃大人,你可知道站在你麵前的是何人嗎?”

黃堅仁哼笑道:“何人?皇上親自來了我黃堅仁都要秉公辦理,你們一個區區校尉、兩個白身膽敢在碧落觀胡作非為,誰給你們的膽子?啊!”

他嘴上硬氣,裝作油鹽不進,但一雙眼珠子卻四處亂轉,不敢看雲齊一眼。

“一個二個愣著幹什麽,來人!給我把他們抓起來。”

那些守衛正不知所措之時,雲齊笑了起來,悠閑道:“黃大人且慢,話不是這麽說的,我們之所以封山,也是因為這裏出了一宗失蹤案,趙懷風趙大人的千金晚晴小姐離奇失蹤。想來對這件事情,黃大人應該也是知道的,畢竟我聽說,之前在大人所轄境內,趙小姐就曾因為多次遇險報過案,可惜,卻無人理會。黃大人,我們才剛剛有了些線索,黃大人就要把我們抓起來,敢問這又是什麽道理?現如今趙大人已經在路上了,如果趙小姐真有個什麽閃失……”

黃堅仁哼一聲:“齊公子,少拿趙懷風壓我,趙大人的千金是人,旁人就不是人?本官日理萬機,哪有空閑去伺候什麽公子小姐?不慣這個毛病!本官昨夜得到線報,在縣城義莊發現了碧落觀掌門天誠的屍首,而這期間,你們都在觀中,誰都脫不了嫌疑,本官已將此事上奏,天誠道長對我大昱的貢獻,想來你們也是心知肚明,有些人也不要仰仗著自己身份特殊,就胡作非為。”

“你!”王贇沒想到黃堅仁居然這般盛氣淩人,顛倒黑白,心中氣悶。

雲齊卻並不惱怒,笑道:“黃大人果然是國之棟梁,秉公辦事,在下佩服。隻是在下聽說天誠的屍身是用假名登記的,黃大人日理萬機,又怎麽會有暇餘知道這個屍身是天誠道長呢?”

“天誠道長在方圓百裏都是一等一的人物,誰人不識?仵作驗出屍身有異樣,自然就會來縣衙裏稟報本官。”黃堅仁本就肥胖,春天時節就搖扇子,此刻頭上出汗,正用官服的袖擺擦拭。

雲齊點點頭:“既然是仵作在義莊驗過了天誠的屍首,道長的死因是什麽,想來大人也已經知悉了吧!”

黃堅仁一愣,不知雲齊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支吾道:“自然知悉,他是……被劍從身後刺死的。”

雲齊道:“黃大人可想過這劍從何來呢?虎賁軍士都是用刀,而在下用的是鞭,這裏並沒有用劍之人,又怎麽能說我們都脫不了嫌疑呢?”

黃堅仁哈哈一笑:“所謂刀劍不過工具罷了,都是相通的,好比六……齊公子您,武功高強,使刀使劍使鞭子,不是都跟玩兒似的嘛!”

雲齊一笑:“黃大人此言差矣,天誠身上的劍傷,可不是尋常劍器可以造成,黃大人可聽過這世上有一把神兵,名為冥靈,色如清水柔如柳枝薄如蟬翼。當年聖上得此劍,賞賜給了嶽貴妃娘娘,江湖皆知,這把劍現下在娘娘的親信——薑名煬薑公公手裏。我們此前恰好在觀中捉住了薑公公,他也承認天誠為他所殺。所以,我們都脫不了幹係這樣的話,還請大人不要再說了,以免引起誤會。”

黃堅仁見他從容不迫,笑裏藏刀,心下焉能不怕,但想到此刻自己有任務在身,隻想速戰速決,不同他過分糾纏,喝道:“就算有嫌疑,你們又豈能私自關押審訊?來人,給我進去,把一幹人犯證人都帶往縣衙,再行發落。”

此時道觀守衛們都呈觀望狀,打定了主意看熱鬧,而虎賁軍加起來不到二十人,黃堅仁帶來的人,除了捕快外,還有一群黑衣人,那些人神情鎮定,身形魁梧,看上去絕不簡單,王贇心下不由地慌了。

雲齊道:“等等!黃大人,你若強行將人帶走,我們也無話可說,但是那薑名煬現下牽扯的可不隻是一樁殺人案,若是他在你的手中有了什麽閃失,想來黃大人卸頭都無法抵罪。若是黃大人有心參與此案,不如帶著你的捕快和我們一同審訊,如何?”

黃堅仁的神色中這才有些鬆動。事情遠比他先前想象的要複雜得多,他原不過是嶽貴妃母子手下一步閑棋,以至於以進士出身,被打發到碧山縣這麽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此次奉命來帶走薑名煬,雖是在主子眼前露臉的機會,但是出了事情,自己可不就是明擺的替罪羊,事情不能做得太明顯,如何既能完成任務又能把自己撇幹淨?為今之計,雲齊說的未嚐不是一條出路。

一個虎賁軍過來報信:“王大人,接到來信!趙將軍明日即到。”

黃堅仁沒想到趙懷風的腳程如此之快,更是慌亂起來,心下一番計較,就變了一副麵孔:“瞧齊公子說的,此事看來確實關係重大,在下也是一時氣糊塗了,那,就依您說的辦吧!”

王贇和崔寧這才俱鬆了口氣。

雲齊點頭一笑:“既然如此,我們就從案發現場一起開始看吧!”

黃堅仁嘿嘿一笑:“急什麽,二位還沒有吃飯吧,喊觀裏的廚子做幾個拿手齋菜,我們先吃一頓!”

王贇確實已經一天一夜沒吃沒睡,對雲齊道:“殿下,不如先吃飯吧。畢竟要把和案子有關的諸位人證提來還需要一點兒時間。”

雲齊點點頭,轉頭對崔寧道:“你先下去吃點兒東西,然後把王養娘叫來。”

崔寧轉身才走了幾步,雲齊又上前把他叫住:“等一下,我有話跟你說。”剛好和眾人隔開一段距離。

崔寧看雲齊滿麵寒霜,不由得有幾分不解。

雲齊看他一臉懵懂,冷笑一聲:“你不知道我為何生氣?”

崔寧搖頭。

雲齊道:“你可是對那胡姑娘存了什麽心思?”

崔寧一愣,說道:“公子爺怕是誤會了!”

雲齊冷哼道:“誤會?我看你分明聽她的話更甚於我的話。”

崔寧低頭,一時說不出話來,臉臊得通紅。他雖然也嫌自己沒用,但雲齊極少對他說重話。

雲齊歎氣:“算了,我知你良善軟弱,胡姑娘也確非常人。但是,她再能幹特別,終是來曆不明,這一點,你心裏要明白。”

“崔寧明白!”

“不要和她走太近!”

“是!”

“去吧!”

崔寧心裏莫名有些鬱悶,腦子裏浮現雲齊看著胡霜那異樣的眼神,隨即搖搖頭,也許是自己想多了吧,也許雲齊隻是惜才罷了。

他問了觀裏的守衛,守衛說王養娘暫時被關在藥女休息所裏。崔寧想著明琇正在那兒養傷,忍不住一陣恍惚。日已過午,自己還沒吃飯,不知道明琇那邊狀況怎麽樣了。她受了重傷,又一個人孤單單的,她素來嬌縱,也不知道在這裏過得慣不慣。這麽想來就花了點銀子在後廚端了些好飯菜來,去了藥女所。

才到藥女休息所門口,就看到兩個守衛站在門口,剛好是之前見過的。

問了肖明琇的消息,那兩個守衛道:“崔相公,我們是奉命保護王養娘安全的,其他的事情並不清楚。你自己進去問吧!”

看到門口有外人,兩個白衣服的藥女探頭出來。

崔寧道:“敢問兩位姑娘,肖姑娘在哪裏?”

一個藥女白眼一翻,說道:“我說這飯菜怎麽跟我們平時吃的不一樣,原來是來看她的。”

另一個道:“她就在往前走第三間房裏休息,你去吧!”

崔寧道了謝,往前走去,卻看到隔間裏一個胖女人,坐在那裏嘴裏嘀嘀咕咕念念有詞,雙手搓來搓去。她看上去並沒有什麽悲傷的神色,反而十分慌張和緊張,正是養娘王氏。

崔寧不免心中生疑,按道理說身為趙晚晴最親近的人,她此刻應該十分悲傷或是擔憂才對,為什麽這麽慌張和緊張呢?難道是擔心趙懷風會責怪於她?

正百思不得其解,王養娘卻一抬頭看到了他,神色頗為驚慌,拿起一方手帕遮遮掩掩地啜泣起來。

崔寧這才轉身去了隔壁,這屋子門虛掩著,明琇正擁被側躺於**。桌上放著兩個饅頭和一碗稀粥,都沒有動過。

“明……明琇,你還沒吃東西吧!我……給你端了些你喜歡吃的!”崔寧不知為啥,見到明琇就說不利索話。

明琇回頭看她,臉色蒼白,微皺著眉道:“怎麽是你?”隨即眼睛一亮,“是公子爺讓你來看我的嗎?”

崔寧一顆火熱的心一下子涼了,他搖搖頭道:“現在公子爺忙得很,哪裏有空想別的?”

明琇失望點頭,又道:“那你還不去幫他的忙,跑我這裏來做什麽?”

崔寧心下苦澀,想著自己是何必呢,麵上卻極力控製,說道:“公子爺讓我把王養娘帶過去,我顧念著你還沒有吃飯,所以……”

“誰讓你多此一舉的!”明琇一邊嫌棄道一邊看了一眼桌上的盤碗。正是初春,裏麵盛的皆是春筍時鮮,竟還有一碗黏稠的粥,蔥花間飄著一片一片潤澤油亮的白色,似是鮮百合又像是嫩魚肉,忍不住口內生津。

崔寧看她模樣,便把盛著飯菜的托盤托到床前,說道:“這是魚肉百合粥,你傷得這麽重,給你補身子的。”

“你怎麽能在這裏弄到葷菜?”

崔寧笑笑:“倒不怎麽難,隻要給銀子。”

他知道她傷在背上,一邊說著,一邊捧碗喂起她來。

他這般溫柔,明琇一下子想起他的好處來,他雖窩囊無用,到底體貼,並不是所有男人都能這般。

可是她心裏已經有人了,又自認是個光明磊落的女子,斷不可為了他這點點好處,就背叛自己對公子爺的一片真心。

崔寧一碗魚肉粥快要喂完,明琇突然道:“二爺,其實我有句話一直想同你說。”

崔寧看明琇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看著自己,原先的失望一掃而空,一種細微的甜蜜在心間蔓延開來。她鮮少稱呼自己“二爺”,也不知道她要同他說些什麽。

明琇打量他的神色,道:“二爺,你是個很好的人,我也不想再耽誤你了,我想好了,回去就同伯父說,咱倆退婚。”

“哐當”一聲,崔寧手中的粗瓷碗摔在地上,裂成幾瓣。他麵色灰敗地蹲下身子,將瓷片撿起來。

“你聽到我的話了嗎?你說話啊!”

“你下床小心些,我怕地上的碎瓷片紮到你,公子爺還等著我帶人過去呢,我先走了!”崔寧一氣嗬成地說了一堆話,把明琇的房門關上,走掉了。

明琇看著那關掉的房門,有點兒傻眼,半晌,輕哼一聲:“連麵對的勇氣都沒有,窩囊廢!”

出了門,崔寧徑直往外走,好半天才想起來自己是來帶走王養娘的,這才又走了回去。春風吹在身上,他卻覺得冷得刺骨。

這邊廂,應黃堅仁的要求,碧落觀的後廚招呼出一桌齋菜。往日一貫接待他的道士天林也被喊來陪席。

黃縣令一改之前的渾不吝,一張胖臉笑成一朵花,對著雲齊道:“六王爺,咱們也是不打不相識,下官之前多有得罪。哈哈,您也知道,咱們公是公,私是私,一杯薄酒,不成敬意。”

雲齊道:“黃大人沒聽說過嗎?在下若為公事,從不喝酒。”

“這……”黃縣令尷尬不已,想敬王贇轉移注意力,王贇卻隻是低頭吃菜,沒見著他一般。

黃堅仁隻好轉而和侍立一邊的天林說話:“啊,天林啊,你那掌門師兄現下死於非命,這觀裏大小庶務恐怕也隻有指望你了。”

那天林一張黃臉,雖滿臉堆笑,到底形容憔悴。他舉起右手,動動小拇指,說道:“黃大人取笑了,小道在這裏就是個屁。”

黃堅仁道:“現下你們掌門死得這樣慘,這觀裏連個能話事的長老也無,待這邊幾樁案子了結,這碧落觀的掌門一職難道不是落在你身上了?哈哈,本縣在這裏,先祝賀你了。”

天林嚇得擺手道:“黃大人,話可不能亂說啊!從前觀裏諸事都是掌門親自料理,小道可是什麽都不知道啊。”

黃堅仁隻是哈哈哈地笑著。

雲齊道:“黃大人隻是玩笑,道長不必在意,隻是在下不明白的是,碧落觀偌大一個道觀,為什麽連長老都無。是因為香火不盛嗎?”

“倒不是這個原因,其實從前天師在時,道觀裏有許多德高望重的道長,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當年天師突然失蹤,傳位給二十多歲的掌門,許多人不服氣,尤其是天師的首徒天機道長,鬧得可大了!結果掌門拿出了血書和掌門印信,還找來天樞道長證明,天機道長一氣之下就帶了一批人跑去了靈山觀。”

“血書?什麽血書?”黃堅仁問道。

“小道也沒看過,聽說是天師在血書上說他不願意再回到碧落觀了,另外還有印信和碧津塔秘鑰證明,把掌門之位傳給天誠掌門。”

諸人之中隻有雲齊看過那血書,上麵隻有幾句言之不明的話語,甚至可能不是寫給天誠的,想來,天誠這個掌門確實難以服眾。

他淡淡問道:“靈山觀?”

“是呀,離這裏不過兩百裏路程,聽說,天機過去了也不怎麽樣,那靈山觀豈能和我們碧落觀相比?”

“如此,我聽說你們觀裏有個什麽玄願道長,好像是從靈山觀來的。”

“不瞞您說,玄願道長當年確實風光,據說是由天師親自從靈山觀請過來主持事務的,可惜,還是不如我們掌門本事,自己灰溜溜地走了。說起來,這也是一樁怪事……十三年前,他帶著觀裏一群威望頗高的道長莫名其妙地一去不回了。”

“哦?此話怎講?”王贇情不自禁放下筷子。

“說起來,還是因為十三年前觀裏一個十分得力的藥女的失蹤。”

黃堅仁道:“一個藥女能如何得力?她的失蹤又怎麽能讓德高望重的道長離開?這也未免太不可思議了。莫非這道長同她有染?”說完自己哈哈笑起來。

碧落觀的道士都修的是全真教,不吃葷不娶妻,他這麽說就有點兒侮辱了。連一旁的天林臉色都有些變了。

雲齊插了一句:“這藥女失蹤是不是同火麒麟的傳說有關?”

“這位公子竟然知道!”天林說得來勁起來,“說起來,正是這個藥女的失蹤,才有了火麒麟的傳說。這藥女雖是村女,卻聰穎異常,過目不忘,什麽藥材長在哪裏,何時采摘最合適,她都一清二楚。本來,藥女采來的藥需要中間的管事來挑揀,她呢,她選的藥直接拿給掌門便是,當時都說十個藥女都抵不上她一個人。掙錢掙得可凶。掌門就勸說她,放棄俗塵,進觀修道,每年給她二十兩銀子,專門給觀裏當采藥的道姑,還管理一群藥女。”

“那她答應了嗎?”

“好像本來打算答應的,但她家裏定了親事,她未婚夫不答應,隻能作罷。”

“未婚夫?”

“就是那個乞丐,隔段時間來鬧一下的楊瘋子,他本名叫什麽?楊墨傑,好像是。”

“所以,那藥女的未婚夫是個瘋子?”

“也不是很瘋,有時候也能正常說幾句話,主要是也是因為那件事情才瘋掉的。聽說從前還是個斯斯文文的讀書人,然而就在成親前夜,出了事情。當時他倆第二天就要成親了,那楊墨傑左等右等還不見李小仙,也就是那個藥女回村,就自己上山來接她走。”

黃堅仁一邊吃菜一邊道:“還有這樣的?新婚夫婦第二天結婚,頭天還能見麵,這也太兒戲了吧!”

“這個我也不知道,據說是他倆都是孤兒,女的呢,家裏除了一個妹妹沒有別人,兩人又是青梅竹馬,就沒有太講究,說是頭天下山回家,第二天從娘家抬轎抬到婆家。隻是那天可能事情太多,她弄得很晚,太陽下山了,兩人還在半道上,結果就出事了,說是遇到了火麒麟,姓楊的當場嚇得昏過去,她直接被火麒麟叼走了。”

“當時除了她未婚夫,還有別的目擊者嗎?”

“那天後山也發了大火,有人稱看到了火光在動,像是妖獸在跑,還有女人的叫聲,大家都猜測,應該是火麒麟從山林中穿行導致的火災。說起來,這件事同趙小姐失蹤時的情形,真的很像。這件事情發生以後,對觀裏打擊很大,官府來查也沒查出個所以然,當時觀裏的長老們都認為此事十分荒謬,覺得這一切都是天誠道長管理不善引發的禍事。玄願道長還要求天誠師兄將掌門印信和碧津塔秘鑰交出,玄願道長武功高強,用拂塵打了掌門幾下,掌門當場吐血,就說願意把掌門之位交出來,但是火麒麟這件事情他確實不清楚,表示希望玄願道長可以出馬調查清楚,還把掌門印信一個什麽圖給玄願道長,然後玄願就走了,但是再也沒有回來。”

“是什麽圖?”雲齊問道。

“雖然小道也在場,但這種場合,都是舉足輕重的人說話,哪輪得上我們啊?小道人微言輕,隻是站在外麵,所以也就是模模糊糊聽到。”

“當時除了你還有誰在場?”

“有二十來個人呢!不過現下除了小道,其他人都不在了。”

“不在了?”

“當時和玄願長老一起的一共是十八個人,都不知道去了哪裏。天樞道長煉丹入魔也不知所終,大家都說他可能隱藏在這山上哪個地方苦修呢,反正他從來都不和人接觸,所以大家也就習慣了。而我們掌門,現如今已經死了,所以,可不就剩下小道了。”

“十八人?”王贇忍不住驚呼,這同他們此前看到的十八具骸骨的數量正相同,“這十八人都是玄願道長的徒子徒孫嗎?”

“不,多是觀裏舉足輕重的長老和弟子。”天林看到王校尉如此激動,一臉莫名其妙。

雲齊沉吟,想來,這些人根本沒有離開,而是死在了天誠的機關下。

“這麽多長老一同離開,你們沒有疑惑過嗎?”雲齊問道。

“也曾有過吧,但是這樣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之前天機道長出走,這些剩下的道長仗著資曆老,對掌門不服氣,在觀裏又豈能待得舒坦?出走也是正常的吧,畢竟,玩不過我們掌門!”

雲齊想了想又道:“這些年還有旁的人遇到過火麒麟嗎?”

“有過傳聞,有說在山道上碰上,有說遠遠看到過,但是鬧出人命的事情再沒有。”

雲齊點了點頭,心想現下最關鍵的證人,恐怕就是那楊瘋子了,當年他和李小仙到底遇到了什麽?李小仙究竟是什麽樣的一個人?她和趙晚晴是否有什麽共同點,以至於引來火麒麟之禍?還有那天樞,他藏在碧津塔底這麽多年,究竟是為了什麽?他那個妻子又到底是什麽來曆?和這一切究竟是什麽關係?

吃完飯,眾人離席。

“天林道長,我還有一個問題!”王贇走到天林身旁,問道。

“校尉大人請說。”

“道長為什麽要出家?”

天林羞澀地摳摳腦袋:“小道家裏吃不上飯,就把小道送來了。在這裏雖然娶不上老婆吃不上肉,但是不愁吃穿也不用下地幹苦力,您看,我這道袍還是掌門送我的,上好的絲綢料子,尋常富貴人家未必能穿得起呢!”

王贇:“……”

崔寧將王養娘帶到趙晚晴失蹤的那間屋子前時,雲齊、王贇、黃堅仁一幹人等都已經在那裏了。

雲齊簇著眉頭滿懷心事,看到他二人來了,似才收起了心思。

屋子早已燒成框架,一片殘敗。屋子裏的家具器皿,連石板地麵都燒得焦黑,哪裏還有半點兒先前的模樣?地上有許多腳印,應該是救火時留下的。

似是觸景傷情,王養娘捂著嘴開始大哭,但莫名有些突兀。她臉上本就花了的妝容被哭得更花了,崔寧回想起她在藥女所惴惴不安的情狀,訝異又迷惑,這個女人當時到底在緊張什麽呢?為什麽在人多的場合,她又完全換了一副麵孔,這其中有什麽曲折嗎?

黃堅仁清清嗓子,問王養娘:“王氏,你能描述一下當日情景嗎?”

王養娘拿帕子擦擦眼睛,說道:“大人,想起來就很可怕啊,那東西從地底如一團火般躥了起來,四蹄直立起來,比人還要高大,一對綠色的銅鈴大眼,血盆大口,背後還有一對火翅膀熊熊燃著火焰,含著小姐穿破屋頂便飛走了……嚇得我啊……他渾身是火,房子裏的帳簾俱燃起火來!哎喲喲,老身要嚇死了……”她語言鏗鏘,聲淚俱下,說辭倒是跟之前無異。

王贇蹲下身子敲敲地上的石板地麵,他一邊拍著手上的黑灰一邊皺眉道:“這裏都是實心的,沒有機關。”

“這也太邪門了,這實心地下怎能冒出魔物,莫非它有穿牆遁地之術?”黃堅仁瞪著眼睛,顯然對這一切是不怎麽相信的,“院子裏可搜過了?這後山亦搜過了?有什麽線索?”

“線索倒是有。”

王贇使了個眼色,一旁的虎賁軍遞上來一截燒黑的金屬棒:“這是在後山發現的。”

黃堅仁:“這是什麽?”

王贇皺眉搖頭道:“說不上來。”

“後山可有什麽腳印?”

“一場大火,什麽痕跡都沒剩下了。”

黃堅仁估計也是滿心的束手無策,嘴巴張了又合,半晌道:“把這個東西拿給那些人證看看,我不信沒人知道這是什麽。”

雲齊一直在一旁暗自打量王養娘。她雖不動聲色,卻分明在打量著眾人的言行,神色很是專注,一雙狹長的眼睛很是精明,但臉上的妝容已經哭花,看上去十分滑稽。

“王姑姑,在下想問一下,你從什麽時候開始照顧趙小姐的?”

沒想到雲齊會突然問到這個,王養娘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哦……大概十一年前吧!”

“姑姑是何方人士?”

“老身是西北人。當時伺候了小姐一年,趙大人覺得老身伺候得好,安排老身一起入京,這一待就是十年。”

“養娘一口京城話倒是說得不錯。”

“在京城待了這麽久,已經成了習慣了。”她捏著手中的帕子,有些不自在。

“養娘在老家可有親眷?”

“沒什麽人了,這麽多年沒有回去看過,早就生疏了。”

王養娘一邊說著,一邊故作輕鬆地用手撫了撫鬢角,袖擺落到肘部,露出了手臂上銅錢大小的一片疤痕。

雲齊道:“姑姑手臂上這傷……”

王養娘用袖擺蓋住傷處,神色中有幾分躲閃,說道:“那日不小心燙傷了。”

“所以當晚那妖獸叼著趙小姐是從屋頂跑走的嗎?”王贇又問道。

“是的。”王養娘鎮定地道。

眾人沉默,似各懷心事。崔寧從屋中往外看,院中兩座假山擋住了陽光,讓這屋子格外陰暗,這趙小姐為什麽偏偏要住在這裏,難道就是因為這裏離遠笙閣近嗎?

可是因為這兩座碩大的假山的阻擋,這裏根本看不到遠笙閣的一舉一動,除非繞過假山,走到門口。崔寧突然問道:“那日趙小姐失蹤時,穿的是什麽顏色的衣服?姑姑還記得嗎?”

王養娘眨眨眼,似用餘光掃了掃屋角,才道:“好像是蜜色的吧,老身記不清了。”

黃堅仁看了看屋內:“燒得都不成樣子了,幹脆也不必浪費時間了,還是去正堂看看那些人證都到了沒吧!”一邊說著一邊往外走,眾人一齊隨他往外間走去。

雲齊正要往外間走,發現崔寧並沒有跟上來,側身找尋,卻發現他一直盯著屋角發呆。雲齊走近才注意到,原來這裏有一隻燒得奇形怪狀的器物。

“這是什麽?”

“應該是一隻熏籠。”

那熏籠有半人高,麵上罩的銅網都燒得東倒西歪麵目全非,與破銅爛鐵無異。

崔寧抓住那扭曲的外罩,掀了開來,揚起一陣灰,他俯身用手扒了扒裏麵的灰燼:“公子爺,您看,這是什麽?”

雲齊先沒反應過來,仔細一看,心下大驚!

“你懷疑?”

“是的,我正想向你稟報剛剛在藥女所見到王養娘的時候,她臉上並沒有悲傷的神色,反而是緊張和驚慌的,我覺得十分可疑。”

雲齊皺眉道:“可是她的動機是什麽?還有……”

碧津塔底。

胡霜號了號天樞的脈,隻覺得脈象十分平穩,卻沒有清醒的跡象。她站起身來,虎賁軍士兵王安正警惕地看著她。

胡霜不以為意,將一新一舊兩幅構造圖在地上鋪開來,對著黑孩道:“你看,這兩幅圖是不是一模一樣?”

黑孩仔細看過,回道:“嗯,這是掌門改造過的構造圖。”

胡霜沒想到他竟然知道,不由得心中一喜,遞給黑孩一隻炭筆,說:“你能把正確的路線畫出來嗎?”

黑孩思索片刻,開始在圖上描畫起來:“這裏不是這樣走的,這邊要通向……”

胡霜看他一筆一畫都清晰明了,不由得讚歎道:“你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黑孩羞赧一笑:“我娘親也很聰明的,我爹說我娘親過目不忘,我爹如果忘記了的丹藥方子,問我娘親就是了。”

胡霜似想起什麽,半晌回神,看到黑孩已經將圖畫完了。她指著最右側一處新繪出來的通道問:“所以,這一層是可以直接通到後山?”

“嗯,是的,這裏有一條隧道,從湖底通過,直達後山北坡。”

胡霜托腮道:“北坡是不是你那日救了我後把我放下的地方。”

“嗯,離得很近。”

“那你能帶我走走那段路嗎?”

黑孩點點頭,遲疑地看了看王安。

王安一臉慍怒道:“胡姑娘,你這樣貿然離開,天樞醒過來怎麽辦?”

胡霜輕哼一聲:“王大哥,兩個選擇給你,要麽跟我們去,要麽你在這裏守住天樞。”

“嗯……”

三人走在地道中,黑孩在前方領路,胡霜走在中間,王安斷後。

黑孩駝著背,腰上有什麽鼓鼓的,透過衣服在微微閃光。

“小凱,你腰上是什麽?”

“啊,是我爹給我的防身機關,一直在身上,姐姐要看嗎?”黑孩說完伸手從腰間將機關解下,遞給胡霜。

胡霜見了那東西,倒吸了一口氣:“九尾弩?”

王安也圍上來看,忍不住讚歎:“這弓弩真是精巧。”

“姐姐你認識這個?”

胡霜點頭:“我曾在書上看過這個。”

“嗯,我爹說這弩是天師所造。”

胡霜伸手輕撫九尾弩,把手處有一機關,連通著箭囊,裏麵鑲嵌著從細如花針到粗如筷子大小不一的箭矢,最上方三支箭矢底部為菱形,如果不出所料,這菱形裏裝著火藥。

“所以,那日公子爺是被你的九尾弩所傷。”

黑孩點點頭。

“怎麽稱為九尾弩,卻隻有八支箭?”王安問道。

胡霜亦發現最上一格是空的。

黑孩撓撓自己稀稀拉拉的頭發:“嗯,這個,平時一般用的是下麵五格裏麵的,塔裏很多備用的箭矢,可是最上麵四格裏有火藥,用完了得問我爹才能要得到。我也不敢問他要,前兩日我用了一支,也就空著了。”

“所以,後山的火是你放的?”胡霜道。

黑孩有些害羞道:“真是什麽都瞞不過姐姐,那日不是救了你嗎?我怕我爹醒過來要殺你,就把你背到後山。後來來了一個男人,我怕被他捉住,就跑了,躲在不遠偷看,我看他一直在對你磨磨唧唧的,不知道在幹嗎,怕你被他欺負。你知道的,一般晚上都有守衛巡山,我就對著不遠處的山林放了一箭,希望守衛看到山火能快點兒過來……這樣他就能被嚇跑了,你也許可以得救,哪知道一回身你們就不見了,我就隻能走回塔裏,才走回塔裏,就撞見掌門被人殺掉……”

胡霜心中豁然開朗,這樣說來,山火是從北坡石溝旁的山林開始燃起的,當日確實刮的是南風,從觀門那邊看,北坡有石溝相隔,地勢又低,起火不容易引人注意,而順著南風,火一路向上,就將大片後山燃燒起來。因著天氣比較潮濕,火勢燒起來比較慢,雖有大風,卻也花了些時候才能徹底燃燒起來,恰好和趙晚晴失蹤的時間對上了,而王贇搜山所得的那根金屬棍正是九尾弩的那根箭矢。

如果不是黑孩的這把火,趙晚晴的案子恐怕會簡單很多。

胡霜撫了撫黑孩的頭,心中滿溢著謝意。

王安氣憤道:“你這魔孩嘴裏可有半句實話?之前我們校尉大人問你起火跟你有沒有關係,你怎的不說實話?”

黑孩倔強反駁道:“他問的是觀門口為什麽起火,我怎麽知道?”

“你!”

胡霜把九尾弩還給黑孩:“先不說這些,探路要緊。”

王安看那九尾弩,有些害怕,不再說話,三人這才又開始往前走。

不多時,像是到了道路盡頭,頂上亦是一麵八卦,當是出口。

胡霜卻道:“你們有聞到什麽奇怪的味道嗎?”

王安道:“這地道裏本來就氣味渾濁。”

胡霜道:“不對。”她四下敲敲摸摸,對著黑孩道,“這裏有沒有別的機關?”

“不知……”黑孩話音未落,胡霜旋動旁邊放夜明珠的架子,一扇暗門應聲而開,露出一個黑洞洞的洞口,一股撲鼻臭味傳來,臭味中還夾雜著奇異的香味,令人欲嘔。

胡霜將夜明珠取下來照亮,往那洞口而去。

先看到了一隻蒼白的手上布滿黑色的斑點,光往裏照,露出了全貌,這是一具女屍,一身白衣盤腿坐在這狹小的洞裏,一頭長發蜿蜒而下,遮住布滿黑斑的麵頰,以至於看不清她的長相,但是可以從身形體態肯定,這是一個年輕女子。

“晚……晚晴小姐?”王安麵色慘白,臉上因驚懼而有些扭曲。他想要撩開女屍的長發確認身份,卻被黑孩阻攔:“別碰,我認得她,她……身上有……蠱!”

胡霜皺眉,冷靜地觀察著眼前女屍,問道:“你是說她身上這些黑斑是蠱毒所致?”

“嗯,我之前在塔裏見過她。她是個藥女,姓錢。”

“你怎麽知道她被下了蠱?”

黑孩低頭說:“掌門要給我下蠱,我爹不幹,他就從外麵找了這個女孩。聽說這女孩是五月初五端午所生,是至陰至毒的體質,很適合用來養蠱。”

胡霜仔細打量那女屍,見它身上已經變作深灰色的衣服確實是藥女製服,身體幹瘦,亦不似趙晚晴那般窈窕勻稱,納悶道:“隻是我來了這觀裏半月,怎麽沒聽過有藥女失蹤?”

“她大概是一年前來的,中蠱以後,我爹解不了,她臉上開始潰爛,掌門看她這症狀像是麻風,就說她得了麻風病,把她趕出去了。麻風是會傳染的,自然觀裏誰也不會提這個事情。而且事情過去大半年了,你當然不會知道。”

“可是……”胡霜似有話要說,卻聽到背後似有輕微的腳步聲,一步步,由遠及近。

“不好,天樞!”王安按住刀鞘,一回身卻見到隧道後方走出來一個男人,一身青衣,長身玉立,正是雲齊。

黑孩十分怕他,躲到了胡霜的身後,抓緊她的衣擺。

雲齊環視一周,眼光似是越過了他們,看到了女屍:“這是?”他雖疑惑,臉上並沒有什麽受到驚嚇的感覺。

“那不是趙晚晴。”胡霜道。

“那是誰?”

胡霜把剛剛黑孩所說複述一遍,雲齊若有所思,半晌道:“我也是剛剛得到了新線索。所以下來看看,下到塔底看到隻有天樞躺在那裏,旁邊還有開著的洞口,想不到這裏……”

一聽到有新的線索,胡霜有些激動道:“什麽新線索?公子爺請講!”

雲齊道:“我們在案發的那間屋子裏的一個熏籠內發現了這個。”他向胡霜展示那片燒得幾乎看不出原型的殘片。

胡霜不解道:“這是什麽?衣料?”

“嗯,那日我和趙晚晴說話時,她便是穿的這種顏色和質地的道袍,而那王養娘卻閃爍其詞,不肯承認。”

胡霜沉吟,半晌道:“公子爺是在懷疑王養娘?我也覺得她很可疑,隻是想不通她的動機是什麽。”

雲齊點頭道:“嗯,我也正困惑於此,所以才過來找你。”

胡霜一笑:“一則看看我這裏有沒有線索,二則應該是想讓我去大堂,那裏此刻恐怕聚集了所有的人證,正是調查出真相的好時機?”

雲齊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