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寧落了地,放胡霜下來。

雲齊看了他二人一眼,沒有說話。

王贇低頭看了看底下螺旋般的隧道,說:“竟然比想象中敞亮許多,這樣的話,就可以布陣了!”

“布陣?”雲齊疑惑。

王贇點頭道:“請殿下細看這軟銀盾,撐開後便是一朵六角傘花,我們現下六個人,可以布七八種陣型,不論麵對火攻或是暗器,都可以做到遊刃有餘。”

言畢,他向眾人演示了各種陣法,雲齊連聲讚歎:“果然精妙!隻是不知道是誰設計的軟銀盾,這般厲害!”

王贇點頭,說道:“還好胡姑娘提醒,不然我都忘了這樁事,說起來,設計盾牌的人還和崔公子有些緣分!前年崔公子的父親崔侍郎在兵部任職,推薦了一個姓肖的先生,那人雖然是白身,但是非常有才幹,最奇異的是,他明明不會武功,卻對各種兵器、暗器如數家珍。這軟銀盾便是出自他手。”

雲齊心中已然有數,不再說話。

王贇望著隧道道:“哪一位願意打頭陣?”

兩個虎賁軍都默不作聲。眾人心中皆知,若地道裏有機關,自然是衝在最前頭的人最危險,誰也不想頭一個做戰損。

“民女願做馬前卒。”胡霜笑道,仿佛並不覺得前方有什麽危險。雲齊看著她蒼白的麵色,開口欲言,卻聽到有人道:“在下願緊隨胡姑娘其後。”正是崔寧。

王贇似對這個結果很是滿意,立馬對著雲齊道:“殿下果然禦下有方,二位都是少年英雄。”

雲齊臉上虛應一笑,目光在胡霜和崔寧的身上掃過,看到他二人眼神一碰,胡霜雖沒有笑,卻能看得出神色有一種別樣的柔和。他向來為自己麵對諸事不動聲色的本事驕傲,此刻卻終是忍不住撇過頭去。

六人隊伍的順序很快排好,胡霜和崔寧打頭陣,王贇和雲齊居中,兩名虎賁殿後。怕遭遇伏擊,六人分三隊依次下塔,約定於地道盡頭會合。

待胡霜同崔寧下得塔來,卻發現這塔底果然不似先前所想那般陰暗潮濕,雖狹窄卻也明亮,地上鋪著地氈,鐵牆上都安著纏枝架,架上擱著碩大的夜明珠,絹帛花串圍繞著夜明珠,幾乎一直垂到地麵,精致中透著俗氣。

胡霜撿了一串絹花來看,似是有些年頭了,有些褪色的綠色的麻布料子做成蓊鬱的葉片,葉片中間,是一顆顆用紅色絲料團著芯料做的紅色小珠,一串串,有些發舊。

崔寧道:“這好像是女人手工所做。這個女子手真巧,這些花串竟做得同碧落觀裏的金銀木一模一樣。”

胡霜將絹花墜於脖間,繼續前行,她身材瘦小,行動敏捷,凡有機關之處,便用帶葉片的一串紅色果實做上標記,提示後麵的人。雲齊同王贇以及那兩個虎賁軍皆是訓練有素之人,這一路可以稱得上異乎尋常的順利,很快,六個人就在隧道盡頭聚齊。

然而迎接他們的卻是一麵嚴絲合縫的鐵牆,正中心亦是一枚六麵八卦,然而這八卦已然是排列整齊的。

眾人心中詫異,忽然聽得身後“轟隆”一響,一塊巨大的鐵板從天而降,隔絕了眾人的來路。

眾人所站立的地麵亦往下迅速塌陷。

“布陣!”胡霜話音剛落,一時之間,六朵銀花綻放,六個人三上三下背對著背,撐開的鐵盾嚴絲合縫地拚成銀球,幾乎就在同時,四周“嗖嗖”如下雨一般射來暗器。

這些暗器並不尋常,粗大的箭矢夾雜著銀針紛紛而下。

崔寧手握著盾牌的槍杆,感到那箭矢力量實在驚人,擊打在盾牌上,他擎盾的手振得發麻,終聽得“撲”的一聲,那盾牌竟被一枚箭芒刺穿,還好箭背後有菱形的尾巴,以至於沒有完全刺穿盾牌,而是掛在上麵,離他的臉不過毫厘之差。

剛剛存了僥幸逃過的念頭,聽得一聲尖嘯,卻是他背後的一名虎賁軍手中的盾牌被擊穿,胸部中箭,猝然倒下。崔寧的後背已然完全暴露於暗器之中,而此時“撲”的一聲,胡霜的盾牌亦被擊穿,卻看到一條銀蛇飛至半空,不停旋轉,正是雲齊的鋼鞭,正在胡霜的方位保護她。

崔寧轉頭,隻見箭矢如流星一般射向自己,他忍不住閉上眼睛,卻意外地什麽都沒發生,原來是王贇轉換了身形,用手中軟銀盾保護了他二人,好在之前的箭矢不再出現,落下來的都是沒什麽分量的銀針。大家所立的地麵似終於落地,暗器雨也終於歇了。

胡霜環視四周,這裏一片漆黑,一股煤渣木灰的味道和黴味混合在一起撲鼻而來。

崔寧取出夜明珠:“王校尉,您受傷了!”王贇為了救他,手臂上中了三枚銀針,崔寧心中大為愧疚。

“這點小傷,崔公子不足掛齒!”王贇看到那三枚銀針也頗意外,嘴上雖然說得十分輕鬆,亦看得出來他心中並不平靜,畢竟,這種銀針沒有喂毒的概率實在太小。

胡霜湊上前去,取下銀針和王贇腕上的護甲,露出皮肉的地方,能清晰看出三個小黑點。

胡霜取了一顆丸藥給王贇吃,又幫他擠出毒血,安慰道:“校尉大人,傷處麵積小,中毒不深,現下應該沒事了!”

“多謝胡姑娘!”

眾人四下張望,發現這裏暗無天日,布滿了煤渣和垃圾,似已被人遺忘。

“這裏和構造圖上所繪的地下層全然不同。”王贇道。

胡霜掏出構造圖,說道:“這裏應該是最下麵一層。地下層的人當是以為中了埋伏必死無異,直接將我們送到了這一層。”

雲齊點頭:“隻是不知道還有沒有去地下層的路。”

胡霜掏出構造圖,上麵卻並沒有這一層的存在。

一旁的那個虎賁軍麵色蒼白地問王贇:“校尉大人,我們還能活著回去嗎?”

王贇不說話,目視著斜下方。那軍士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忍不住叫了出來。

眾人一起往那邊看去,卻是一堆白骨,或坐或臥,還有布料掛於身上,旁邊散著各種暗器,有幾個頭骨和肋骨上還插著菱形尾巴的箭矢。

雲齊神色鎮定地走了過去,沿著這堆白骨轉了兩圈,用手摸了摸其中幾個頭骨,左右看了看。

胡霜見他十分專注,問道:“公子爺可是有什麽發現?”

雲齊點頭:“你記得你問過我,碧落觀四十五歲以上的道士都去了哪裏嗎?我想,答案就在這裏。”

胡霜好奇地走過去,蹲下來打量雲齊正仔細研究的一具骸骨,這骸骨的顏色泛著青綠,肩上插著一柄箭矢。

胡霜用手旋動那箭矢,灰塵撲簌簌往下掉,箭矢的尾端也有個菱形尾巴,同當日紮傷她的那個,並無不同。

雲齊道:“這裏共有遺骸十八具,從髖骨可判斷出皆為男子,其中八具年紀超過五十,一具超過七十,剩下九具為二十至四十歲的青壯年。隻是唯一不能確定的是……”

“是什麽?”

“雖然看得出來年深日久,隻是他們究竟在這裏待了多久還不確定。”

王贇道:“這碧津塔也不過才四十年的曆史,那個妙手天師不是以仁善出名嗎?專門建造一個這樣的鐵塔,是……”

話音未落,聽得“哐當”一聲,卻是崔寧足下被什麽絆了一跤。低頭一看,灰塵中仿佛有一束白發或是馬尾。

崔寧伸手撿起來,卻是一柄拂塵,造型古樸,格外沉重。他覺得手柄處能感受出凸凹的紋路,細細擦拭:“這上麵有字!它日莫忘今朝會,靈山別後盼重逢。拂塵一掃贈師兄玄願,落款是玄空敬上,日期是……三十二年前。”

“玄願?玄空?”王贇若有所思地道,“碧落觀的道士道號以妙、天、心三字為首,什麽時候有玄字?這些人恐怕未必都是碧落觀中人吧!”

“這是……”崔寧低頭,又看到拂塵掩蓋下似有一塊布帛,他伸手拾起來,那布帛已經有些年頭,上麵沾染的斑駁血跡都已變作棕黃色。

“這張圖……分明和胡姑娘拿到的那張是一樣的!”王贇同雲齊目光一碰,眼神意味深長,都覺得這圖有問題。

王贇道:“殿下,這圖的來曆可靠嗎?”

雲齊隻記得這圖是胡霜在方丈室掏出來的,一時遲疑起來,還是點了點頭。

“咦,胡姑娘呢!”此時卻發現胡霜不見了蹤影。

眾人心下俱是一驚。

“胡姑娘!胡姑娘!”

卻見到不遠處的煤堆後伸出一隻手招了招,胡霜的聲音傳過來:“我想我找到與出口有關的線索了!”

雲齊正要過去,王贇拉住了他,低聲道:“殿下小心為妙。”

崔寧先行到達胡霜身邊,卻看到她正對著一堆褐色渣滓仔細地看,還伸手撚起放在鼻尖輕嗅。見到崔寧,亦捧給他聞。

崔寧嗅覺靈敏,說道:“這是藥渣,至多不超過三天。”

胡霜一笑:“嗯,這裏有煤有藥,肯定和外界有通道。”

崔寧看著她燦爛的笑容,一下子覺得這一切似乎並不那麽糟糕了。抬頭看去,見頭頂如澆築出來的鐵板中央有個異常的八卦圖標:“通道會是這裏嗎?”

胡霜盯著那八卦沉默。

崔寧分明能捕捉到她心裏的失望,問道:“怎麽?”

胡霜:“我身上的烈火彈已經用完了,就算有,恐怕也炸不開這厚重機栝。”

崔寧想了想,道:“他們總有開啟的時候。”

雲齊走過來:“但這裏空氣稀薄渾濁,我們若隻是坐等,恐怕等的隻有一死。”

一時之間,對死亡的恐懼襲上眾人心頭,沒有人再說話。

胡霜看向王贇手中的布帛:“校尉大人有什麽新發現?”

王贇:“崔相公發現了這張圖,胡姑娘看看,同你手頭那張可是同一張?”

胡霜正待伸手接,突然聽見頭頂“哐當”一聲響動。

一個可怕的頭顱從分開的八卦中伸了出來,形狀似狗頭,卻冒著一圈綠森森的火苗,尤其是兩隻綠色的眼睛在其中瑩瑩閃光,一張血盆大口突兀地張著,長舌伸出,好不嚇人!

“火麒麟!”王贇大喊一聲。

那魔物似看到眼前一眾人等正瞪著眼看向自己,便要往回躥。

說時遲那時快,雲齊鞭子一揚,卷住了它的脖頸,用力一拖,那東西“吱吱呀呀”叫著被拖了下來。沒承想它一身金紅,隻有頭部有火,身子卻十分短小,如人的四肢般攤開。

忽然“突”的一聲響,幾支箭矢猝不及防對著雲齊射過來,雲齊旋身一躲,重重摔倒,胡霜飛起白練,將魔物拴住,王贇連忙舉劍來要直插它頸部脈搏,崔寧想起胡霜此前所托,埋頭死死抱住王贇的腰身:“王大人,不可!”

雲齊雖不知那暗器從何而來,麵頰卻被射傷,臉上痛癢,不由得手中用力,想先結果了這東西,手上卻一溫,竟然是胡霜握住了自己的手:“公子爺,萬萬不可。”

雲齊在那一刹那晃了神,腦海中浮現出自己孩提時的往事,那時候那個人也常常握著自己的手。

胡霜的手輕撫他的麵頰,他臉上正發燙,這下又覺得有絲涼意,可是還不待他如何留戀,胡霜很快就放開了。

“暗器上不曾喂毒。”她走到那魔物旁,蹲了下來。

“嗬,居然是個小孩子過家家的玩意兒!”胡霜突然笑起來。眾人仔細看過來,在胡霜手上的夜明珠照耀下,那燃火的頭顱居然已經開裂,露出黑黑的內裏。原來竟是紙紮彩繪做的玩意兒。

胡霜將頭套從那東西頭上摘了下來,笑道:“原來是火煥紙做的狗頭外麵塗了一層黃磷,可不是就冒綠火嗎?”狗頭裏麵罩著的,分明是張黑黢黢的孩子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滴溜溜亂轉。

現在不過是仲春時分,他卻滿頭大汗,本就稀疏的毛發貼在了頭皮之上。

眾人再細看他一身衣衫,分明也是紙紮色描出來的。身上那些閃閃發光的如毛發般閃爍的金驄也像是從做法事的幡布上扯下來的。

王贇撲了過來,叫道:“小賊,還我趙小姐!”

黑孩眨眨眼,似是不懂,張了張嘴,發出“啊啊呀呀”的聲音,竟然是個啞子。

胡霜對著王贇道:“王大人先別著急。”她伸手摸了摸黑孩的後背,有個駝峰,輕聲道,“那日在碧津塔,是你救了我對嗎?”

黑孩看了看她,似才認出來,拚命地點頭。

胡霜笑笑:“謝謝你救了我的命。”

黑孩似有些害羞。

胡霜又問:“今日機關是你所放對嗎?”

黑孩不停地搖頭。

胡霜打量他的神色不似作偽,柔聲道:“那個人還沒醒嗎?”

黑孩露出驚訝的神色,定定地看著胡霜,隨即沮喪地點點頭。

“我想我能把他救醒,你能帶我們上去嗎?”

眾人聽到這裏,已然完全聽不懂了,隻能麵麵相覷。黑孩卻站了起來,指指頭頂的分心八卦。

眾人跟著黑孩,從分心八卦中爬上一條短短的隧道,便到了碧津塔地下層。

一路上王贇本來一直緊張地按著手中軟銀盾的機關,到了卻發現根本用不上。這裏與其說是個關著異獸的地宮,倒不如說是個丹藥房。

這裏依然是用夜明珠照明,遠看是個敞廳,正中心聳立著一個高大的煉丹爐,旁側有個半人高的風箱。爐底中心有一圈孔洞,一旁有個置物用的烏鐵架,鐵架上方是從天頂上延伸下來的幾根長長的琉璃管,其中一根管頭已經四分五裂,以至於烏鐵架上有許多琉璃碎片,架子上的各種藥材瓶瓶罐罐也似挨過炸一般四分五裂,亂七八糟。

似因為看到丹爐裏的火光奄奄欲熄,黑孩一進來就走了過去,雙腳分立,背部躬駝,用力地拉動那巨大風箱,“呼啦呼啦”一陣響,爐火又旺了起來。

眾人四下打量,崔寧低呼:“秘鑰!”

牆角上果然掛著一串有著奇異凹凸的鑰匙。王贇伸手去取,黑孩卻突然“吱吱呀呀”叫起來,要過來搶奪,雲齊一把捏住黑孩的脖子,問道:“殺掉天誠,你也有份?”

黑孩疼得齜牙咧嘴,崔寧搶上前來,拉住雲齊的手道:“公子爺不要衝動,他不過是個孩子。”

胡霜在一旁冷冷道:“這孩子沒有武功,公子爺不足為慮。”

不知為何,她雖然字字句句都是站在雲齊的立場上說的,雲齊卻覺得話語裏似有種濃烈的諷刺意味,終於還是鬆開了手。黑孩踉蹌兩步,不住咳嗽起來。胡霜躬下身子,扶住黑孩道:“天誠被殺的時候,你也在場?”

黑孩捂著脖子,點點頭又搖搖頭。

胡霜皺了皺眉,問道:“所以,你是在暗處看到他被殺?”

黑孩這才點頭。

“那你為什麽不救他?”

黑孩沒有說話,眼中閃著仇恨的光芒。

“你是等凶手走後出來拿到了秘鑰?”

黑孩又點了點頭,眼睛先是盯著王贇手中的密鑰,又看到眾人手中的刀兵,終於沒有作聲。

雲齊這才撇過臉去,卻看到了牆根處果然有個籠子,精鐵製造,卻很小,隻能容納一人,想來,以傳說中火麒麟的身形,根本擠不進去,也不知是做什麽用的。

籠子的右側是一張供桌,桌上擺著香爐果品,供奉著一張女子的畫像,畫像顯然有些年月了,那女子相貌姣好,帶著淺笑,除了耳畔一對翡翠耳環,沒有任何裝飾。胡霜看畫上女子那眉眼,隻覺得分外眼熟,待黑孩走過來,她看清他的五官,恍然大悟道:“這是你娘?”

黑孩點點頭,看了畫像一眼,眼中似有水光,隨即轉了麵孔指指前方,拉著胡霜跟他走。眾人一齊走了過去,停在一架巨大的黃銅架子前,架子旁邊摞著一層層的簸箕,其中碼放著各色藥材。

架子下層被各種藥瓶填滿,中間和上層卻稀稀拉拉放著十幾隻黃綠色的琉璃瓶子,胡霜記得在方丈室底下也見過這種瓶子,伸手想去拿,卻被黑孩製止,他“咿咿呀呀”地齜牙咧嘴,兩個手不停地比畫,做出割脖子的手勢。

“這裏麵是毒藥?”

黑孩點點頭又搖搖頭,黑黢黢的指頭做出蠕動的樣子。

胡霜看了看那不甚透明的瓶子,皺眉猜測:“是……蟲子?”

黑孩點頭,兩隻手還在飛舞,一隻手比畫著劃開另一隻手脈搏的樣子……

胡霜麵色一白,聲音變低:“蠱蟲?”

黑孩“嗯嗯”有聲,牽著胡霜飛快轉過黃銅架子,仿佛多待一會兒蠱蟲就會飛出來似的。

架子這邊卻別有洞天,似入了一間臥房,房中有妝奩、燈具……竟像是女子閨房,房間斜側是一張床,**躺著一個穿著蜜色女裝的人,露出來的手是白的,可是麵部烏青,似中了劇毒。

那個虎賁軍士一看到這衣服,就顫抖起來:“大……大人,這是趙……趙小姐?”

王贇也記得趙晚晴失蹤時身著蜜色道袍,心裏一顫,眼冒金星,但他到底沉著得多,冷靜去看,眼前這個人身形分明要比趙晚晴大上不少,耳畔還掛著一串趙晚晴不曾有的翡翠水滴耳環。王贇心下一鬆,忍不住斥責一聲:“放肆,休得胡說。”

眾人的心也放回了原位,隻有胡霜的麵色依然蒼白,似還沒有完全從剛剛的震驚中醒轉,黑孩使勁拉了拉她,她才回神去看**那人。

雲齊看她這般,不由得奇怪,他記得她分明是個臨危不亂的人。為何見了那什麽蠱蟲,竟然這般反常?

胡霜頓了一下,又變作平常鎮定的樣子,走到床前,低頭看著那人,他臉上除中毒外似還受了諸多外傷,深深淺淺的口子看上去十分瘮人,好在都已經被擦過藥了,沒有腫脹的跡象。

她望著黑孩道:“你幫他處理過了?”

黑孩點頭,專注地看著那人的臉。胡霜打量他露出的手臂和脖子,斑斑駁駁許多舊傷,還有他古怪的膚色,都十分可疑。

胡霜躬身掀開那人的眼皮看了看,又號了號他的脈搏,問道:“他從三天前就一直是這樣?”

黑孩點頭。

雲齊在一旁疑惑道:“三日前?”

胡霜點頭:“公子爺記得嗎?當日你我同在塔內,發現有人用琉璃鏡窺視我們,於是我便投了兩枚鐵蛋入那鑲有琉璃鏡的管道。那鐵蛋裏有迷藥夾雜著火藥,直接從管子中滑了下來,在管**炸。”

雲齊猛地想起煉丹爐旁那四分五裂的管子,說道:“煉丹爐旁,也就是說當時在塔底窺視和要燒死我們的正是此人?”

胡霜點頭:“公子爺說得沒錯,隻是依照我那迷藥的藥性,他此時應該醒轉了才是。”言畢,伸手號起那人的脈搏,半晌才道,“難怪。他身上有沉重的丹毒,被我的迷藥引發了毒性,一時半會兒,恐怕難以醒來。”

王贇左顧右盼,見胡霜雲齊一臉淡定,忍不住問道:“這人究竟是誰?那、那火麒麟呢?趙……小姐呢?”

胡霜看著他道:“王大人,且耐心一些,雖然趙小姐並不在此。但如果此人可以醒過來,且開口說話,對找到趙小姐應該是極有幫助。”

王贇先前還盼望能在此找到趙晚晴,現下更是一頭霧水。胡霜卻甚是從容,對著黑孩道:“他雖昏迷,性命卻是無憂,你先把嘴巴張開讓我看看你的喉嚨。”

黑孩乖覺地張開嘴。

胡霜仔細看了看他的喉部:“果然不是天生的啞巴,你是什麽時候變成啞巴的,嗯……一年前?”

黑孩驚訝地點頭,眼神裏似乎在說:“你怎麽連這個都知道?”

“是誰把你藥啞的?”

黑孩眼神閃爍,低頭不語,胡霜不再問,捧著他的腮幫子往喉嚨裏仔細看:“好在隻是喂了一點兒半夏,還救得回來。看來這人並不是存心要讓你做個啞巴!還是留了後路的。”言畢,走到麵前的黃銅架子前,在一堆瓶瓶罐罐裏挑來揀去,嗅了又嗅,這樣重複了好一陣子,終於露出了笑容,又從懷中掏出一丸藥,走到煉丹爐前搗碎,和剛剛找到的幾種粉末和在一起,從小孔中拉出一排凹槽,將自己製成的藥泥置於其上,看了一眼風箱,對著黑孩道,“焙藥的炆火,你能掌握?”

黑孩點頭,雙腳張開,駝背躬得更低,認真拉起風箱來。風箱裏竄出熱氣,那幾排凹槽受熱飛快轉動起來。

胡霜抽開另外幾個小孔的凹槽,有兩格裏麵有正在煉製的藥,她取了幾丸下來,放在鼻尖輕輕嗅著,臉上若有所思。

王贇望著二人的背影,對雲齊道:“殿下,下官總覺得這女子有古怪,她到底是什麽來曆?”

雲齊道:“胡姑娘乃世外高人,不可與常人相提並論,她為人處世確實有幾分不拘小節,王大人不必太過在意。”

王贇歎氣,不再糾結胡霜的事情,指著**的黑麵人問道:“殿下,你看這人,不男不女,究竟是誰?和火麒麟又是什麽關係?”

雲齊皺眉搖頭。

一旁一直默然不語的崔寧卻突然出聲:“公子爺,你說,這個人會不會是那個天樞?”

“天樞?”王贇一臉疑惑。

崔寧點頭:“在下也是猜測,之前聽公子爺說過,天誠有個在丹道上十分厲害的師弟,名喚天樞,此人不愛同人交往,卻於近些年失蹤。之前聽胡姑娘說過,藏於碧津塔底的必然是個丹藥上的高手……”

雲齊回憶之前的蛛絲馬跡,又細看**那人的五官,隻覺年深日久,早已無法將那個少年天樞和眼前這個人對上號,心中的疑惑更是如泉水般湧現出來。如果這個人真是天樞,他為何願意躲藏在這碧津塔下這麽多年,而且又為何穿著這樣一身女子的裝束?還有這女人,這扮成火麒麟的駝背小孩,這一切都是那麽詭異。

眾人正在這邊一籌莫展,卻聽到胡霜那邊傳來歡呼聲。

“哈!成了,還好這裏藥材齊全。”她聲音中夾雜著一種真誠的歡愉,讓本來焦慮的崔寧覺得情況似乎沒有那麽糟糕了。

“雖然這藥本來得放上幾日效果才好,但是現下也沒有時間等候了,你先把藥吞下去!”胡霜一邊說著一邊就把藥送到了黑孩嘴邊,手中還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碗水。

黑孩有幾分遲疑,再三看著胡霜的眼睛確認,她的眼睛那樣明亮,似含有一整條星河,讓人忍不住沉溺,以至於他情不自禁地張開嘴吞下藥,又閉眼喝下她遞來的清水,似是覺得嗓子有點兒癢,他清了清嗓子,竟能發出沙啞粗噶的聲音,他“啊啊”喊了兩聲,嗓子越發亮了,眼睛裏發出奇異的光來:“啊……姐姐……我……能……能說話了!”

胡霜又讓黑孩喝了幾口清水,道:“時間緊迫,姐姐問你幾個問題,這些同你關係重大,你要認真回答。”

眾人聽她這樣說,都不由自主聚精會神起來。

黑孩看了看胡霜,又看了看諸人的麵龐,點了點頭。

“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多大?”

“我叫小凱,多大……”他遲疑了半刻,搖了搖頭,“我也不是很清楚。”

“連自己多大都弄不清楚,小鬼,你莫不是在玩花樣吧!”王贇在一旁道。

“不是,娘死後沒人管我,我也不會算日子……”黑孩有些激動起來。

胡霜安撫地拍了拍黑孩的肩膀道:“你娘可是那畫上女子?你能告訴姐姐她是怎麽去世的嗎?”

黑孩點頭道:“我五歲的時候,我爹發病,第一次要用我試藥,我嚇得大哭,平時他發病,我娘都是躲起來,這一次她出來阻攔,就被爹一掌劈死了。從此我就記不得日子了。”黑孩的聲音越說越小,頭也越說越低。

眾人聽到這種人倫慘劇,神色俱變得凝重起來。

王贇道:“你爹既是這種惡人,你娘死了也是解脫。”

“不,不是這樣的,我爹不發病的時候,對我娘親是極好的。我娘也很愛我爹,她同我說過,雖然住在這塔底,不能見天日,但是能和我爹還有我在一起,她是很滿足的,當然,若是爹不再發病,就更好了。”

“你爹發的什麽病?”

“丹毒,他年輕的時候癡迷煉藥,走火入魔,染了沉重的丹毒,若是情緒上一激動,就容易發狂,這種時候他都會瘋狂煉藥,不吃不睡,直到暈倒,醒過來便和常人無異。但隔一段時間又是如此。我娘和他心有靈犀,隻要看他一眼,就能知道他是不是在發狂。”

雲齊沉默,他心中已經大致猜到**那人是誰了。

崔寧道:“你爹誤殺了你娘,醒過神來怕是極其後悔。”

“嗯,當時他不吃不睡又吼又哭,像個瘋子,我以為他一定要死了,結果他還是活下來了。不過變得更奇怪了,不發病的時候,就穿著我娘的衣裳,戴著我娘的耳環,還學我娘走路說話哭泣,特別嚇人……”

崔寧道:“想來你爹也很可憐。”

“可是他發起病來又什麽都不記得了,打我罵我讓我給他做活,還用我試藥,那些藥水泡起來好痛,我受不了的時候,他就把我鎖在籠子裏用鞭子抽我。去年掌門說我大了,懂事了,怕我把這裏的事情說出去,還說我長得越來越像我娘,別人會看出來的……我爹給我吃了苦藥,我疼了半個月,話也不會說了,還變成了現在的樣子……”小凱越說越傷心,說到後麵語帶哽咽,將頭埋在胡霜懷裏,嗚嗚哭了起來。

想他不過是個孩子,吃了這些苦楚也無處訴說,著實可憐,胡霜眼眶都泛紅起來。小凱見她這樣,說道:“姐姐別哭,我有時候特別想我娘,就偷偷去北坡看她,在她墳上插幾枝花說幾句話。掌門說我這樣會被別人發現,就送了我這套衣服,讓我晚上出門。”

眾人訝異,這天誠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穿了這套火麒麟的衣服,豈不是更為顯眼,但想想火麒麟傳說的威懾力,以及道觀這些守衛的素質,又似乎能說得通了。

“你常去看你娘嗎?”

“很少,我爹不讓我去,他發病暈倒的時候,我就偷偷跑掉,但也不過去了三四次。”

眾人正思索間,胡霜問道:“你爹和掌門關係好嗎?”

黑孩神色一變,眼神中生出恨意:“好啊,怎麽不好,我爹和他從小一起長大,他讓我爹幹什麽我爹就給他幹什麽,可他……哼,我知道,我娘死了他可高興了,他早就盼我娘死了,他還想讓我死,讓我爹沒了牽掛,繼續做隻會給他煉丹的傀儡。”

“他想殺你?”

“嗯,他這個人非常狡猾,他雖然想殺我,但是不會明說,隻是給我爹說讓他給我試蠱,還笑嘻嘻的,好像不是什麽大事。但是我爹雖瘋,卻也不笨,跟他大吵了一架……”

胡霜皺眉:“試蠱?”

“嗯,從前我爹隻是為他製丹,兩年前他帶了幾個瓶子回來,讓我爹看。我爹一看臉都白了,說是西南的絕情蠱,十分厲害,沾上就完蛋,讓我怎麽樣都不要去碰。”

絕情蠱?眾人訝然,這碧落觀的丹藥是直供皇帝的,這蠱毒又是怎麽回事?皇帝幽居深宮,不問朝政,要這蠱毒做什麽?想起這天誠還同八王母子勾結,莫非這蠱毒是八王母子的陰謀?

“這絕情蠱到底有何效用?天誠是讓你爹製蠱還是解蠱?”

黑孩道:“不知道,我爹一點兒也不說,但我聽見過他們爭執,我爹說沾了絕情蠱就是死路一條,根本無解……掌門說我爹是不想做事,要用我試蠱,我爹才會認真解蠱……”

眾人心下一凜,這天誠真是喪心病狂,可是他現在已經死了,許多線索也就斷了,究竟是誰將絕情蠱一事委托於他都是個謎,想來,得等黑孩的爹醒過來才知道。

“孩子,你見過火麒麟嗎?”王贇其實對火麒麟之外的事情都不太感興趣,畢竟,他現下最關心的是趙晚晴的下落。

黑孩搖頭:“從未見過。”

“你父親可提及過?或是,和掌門談起過?”

“沒有。”

“你在這塔底諸地,可是見到了一個極美女子的蹤跡?”

“這兩三日,便隻有你們的人出入,不曾有什麽女子入塔。煉丹爐旁的琉璃管可查看到碧津塔任意角落,不信你們可以自己看。”

“前夜觀門口失火的事情,你可知道些什麽?”

黑孩還是搖頭,隻是神色間多了幾分閃爍。

“你可是說了實話?”

黑孩點頭,王贇的表情多了幾許失望。

崔寧卻想到了一點線索,眼前的孩子雖然隻有七八歲孩童的高度,但是說話做事卻十分伶俐,他猜測他應該起碼有十幾歲了,讓他不禁想到有一種可能。

崔寧問道:“小凱,你娘姓甚名誰?是哪裏人士?可是懂得草藥之學?”

“我娘說她姓張,我爹都喚她小蟬。”

雲齊看崔寧:“你可是有什麽線索?”

崔寧點頭:“嗯,此前傳說,十三年前火麒麟擄走了一個藥女,我在想小凱的娘親會不會就是那個藥女?可是……那個藥女並不叫張小嬋,而是叫作李小仙。”

胡霜似覺得這線索極有價值,繼續問道:“你知道你爹和娘是怎麽在一起的嗎?”

黑孩道:“我也不知道,但是娘說,我爹是個好人,是世上對她最好的人。”

王贇似還有話要說,雲齊卻道:“這個案子果然複雜,不過我想我們已經得到了不少線索,事不宜遲,我們還是先離開這裏。小凱,你知道從這裏如何上到塔底嗎?”

黑孩先前被他鎖喉,現下雲齊樣子雖和藹,黑孩依然有些害怕他。黑孩瑟縮地點點頭,轉身旋動煉丹爐旁下方的機關,鐵籠旁的一扇門應聲而開,露出裏麵的階梯,對眾人說道:“從這裏可以直接上去,上去後旋動右手邊第三個八卦,就可以進去了。”

胡霜想起先前跟著那張構造圖下來的事情,暗自責怪自己太過輕敵,心下懊惱非常,她問黑孩:“小凱,你知道底下那些屍骨的事情嗎?”

黑孩道:“我自記事以來他們便在那裏了,應該是中了掌門的機關。”

“掌門機關?”

“是啊,我爹說他師父妙手天師在草藥、煉丹、機栝、武功、修行五宗上是宗師,其中我爹承襲了草藥和煉丹,但是隻學到了五六成,而掌門雖然刻意對外隱瞞。但他在機栝方麵極有天分,從前這塔裏並沒有這許多機關,都是掌門在原來妙手天師的基礎上慢慢改造的,但我爹說他打造出來的機栝格外狠毒。”

其狠毒眾人都已經領教過了,想來也是因為弄出來的東西都太過狠毒,所以天誠才刻意對外隱瞞。

胡霜對著雲齊道:“公子爺,我想留下來照顧天樞,看看有沒有其他的線索。”

雲齊點頭,環視四周,和胡霜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

王贇似乎並不放心胡霜,對著一旁那個虎賁軍士道:“王安,你也留下來,照顧胡姑娘和這個孩子,他們若有需要,你必須鞍前馬後。”

“是!”

雲齊、王贇和崔寧這才離去,然而剛剛出得隧道,就有個虎賁軍士急急忙忙過來找王贇。

“校尉大人,你可回來了,黃縣令來了,帶著一眾捕快把觀門口圍起來了!”

“哪個黃縣令?”

“就是臨縣碧山縣縣令黃堅仁,他說昨日得到線報,碧落觀發生命案,前來徹查!”

王贇皺眉道:“不是封鎖了消息嗎,他怎麽會知道?而且這碧落觀發生命案同他一個鄰縣縣令有什麽相幹,也跑來插一杠子?”

雲齊道:“校尉大人別急,據我所知,這黃堅仁是燕王的人,他既然來了,雖於我們是一樁麻煩,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殿下此話怎講?”

“趙小姐失蹤,燕王肯定也在派人跟進,雖說薑名煬等人在我們手裏,但以燕王母子的做派,暗地裏派人來處理也不是不可能,畢竟趙將軍人還未到,虎賁軍人手十分有限,未必能看顧過來,而他們此時竟派了個人人皆知的爪牙明刀明槍的前來,想來應該還是衝著趙晚晴的下落而來。校尉大人,此前觀內發生的諸事,都在我們眼皮底下,卻沒有趙小姐下落,黃堅仁的到來亦說明,在觀外他們也沒有得到趙小姐的下落,所以,我們可以假定趙小姐此時,可能還是安全的。”

“這……殿下說得有理,隻是,屬下現下該如何辦呢?”

雲齊道:“我們且去門口會會他,看看這位黃大人,到底是什麽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