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尚冷,雲齊、崔寧和明琇三人在夜色中穿行,風夾著碧落湖中的寒氣,送來了對麵依稀的人聲和煙氣,隔著湖岸,三人目視對岸山上火光明滅。明琇道:“公子爺,這火什麽時候才能滅?”

雲齊眯著眼看了看天幕和湖麵,說道:“要起霧了,興許,要不了多久就能滅了。”

崔寧點頭,撫了撫身邊略略有些潮濕的樹葉,疑惑道:“這個天氣居然能燃起山火,真是古怪。”

“公子爺,你說,趙晚晴真的是被火麒麟捉走的嗎?”明琇道。

雲齊說:“若是從前,我絕不會信,隻是最近確實發生了許多古怪的事情,倒真是讓人看不透啊!”

三人走至湖邊,時值初春,又在山中,霧氣擴散得極快,碧津塔此刻已被山嵐籠罩得影影綽綽,對岸的火光已經一點兒都看不到了。

崔寧解了湖邊係著的一隻小船,三人上得船,他同明琇一人搖一隻槳,船慢慢往那有亮光的地方劃去。

“公子爺,你看,那邊好像還有一條船!”明琇壓低聲音道。

果然,霧氣中有條船正朝著與他們相反的方向劃去,船上沒有燈,依稀有個人坐在上麵,慢慢地劃著船。

“是天誠嗎?”明琇道。

崔寧仔細看過,說道:“不是,天誠沒有這麽挺拔。”

雲齊喃喃道:“是她嗎?”

明琇卻以為雲齊指的是前夜遇到的小賊,道:“若是那小賊,他輕功猶在我之上,在水中隻要一根竹竿就能滑行,還費勁搖什麽槳?應該隻是送天誠過塔的小道士吧!”

雲齊不語,沒有再說話。

眼看著快要到了,明琇和雲齊飛身上岸,崔寧正待係上小船,卻聽到明琇不大不小的一聲驚呼,他趕緊丟開手中事,疾奔而來,穿過霧靄,卻看到明琇舉著火折子,直直站在前方。

崔寧上前一看,見到塔門和草地之間,俯身躺著一個人,右手前伸,徒然地搭在塔內的鎢鐵地磚上,另一隻手胡亂垂著,一身銀灰色道袍,同白日裏天誠所著一模一樣,但衣擺淩亂,沒有了白日的光鮮,尤其醒目的是後背處兩團手掌大的血紅。

雲齊蹲在一旁,看了看傷處,用手探了探那人鼻息,說道:“已經斃命。”言畢,翻轉那人的麵孔。

明琇舉了火折湊近,正是天誠無疑。

雲齊麵色沉鬱,又在他身上摸了一遍,說:“沒有秘鑰,身體尚溫。”然後冷靜地道,“走,明琇,我們去截剛剛那艘船。崔寧,你留守,霧太大,你看有沒有辦法能把湖麵照亮。還有,注意安全,凶手可能在塔內。”

崔寧目視著二人消失在大霧中,低頭看著天誠的屍身,隻覺得滿腦子都是疑問。

天誠怎麽會在這裏?殺他的人目的又是什麽?這一切與趙晚晴、火麒麟又有什麽關係?

他看著天誠的姿勢,仿佛是在開門時被人從後方偷襲,然而既然門已經開了,那人為何還要奪走秘鑰?

他邁過天誠的屍身,這裏一片安靜,渾不似有人的樣子,隻有火爐裏些微的火光,發出令人不安的劈啪聲。

環視這高塔,除了塔底有幾盞銅枝燈,並沒有什麽足以照亮的器具,崔寧目視窗外,隻覺這霧氣繚繞,似乎比剛剛更甚,不知雲齊他二人該如何辦。

正一籌莫展之際,突然,他看到二樓鐵梯邊有什麽正幽幽發著光亮。崔寧飛身躍上二樓,原來是塊琉璃,扁扁的,閃著光亮,也不知是做什麽用的,他想掏出火折子看清這琉璃片,卻發現懷中有什麽沉甸甸的,正是胡霜的夜明珠還揣在他懷裏。

更深露重,碧落湖麵霧靄沉沉,肖明琇一路奮力搖槳,她生於水鄉,長在天門山,水性極好,對船熟悉得如她的武器鴛鴦雙刀一般。霧氣中,她雙手搖動,將一艘船搖得又輕又快,如一支小箭在水麵飛過,然而,眼看離岸邊不遠,卻還是沒有半點兒那人的蹤影。

雲齊揮手道:“停。”

槳一停,一切變得極為安靜。

雲齊側耳傾聽,什麽都聽不到。

“公子爺,那人會不會已經上岸?”肖明琇心焦,隻盼這霧氣能快些散開,不然,恐怕一切徒勞無功。

“應該不會,剛剛看他劃槳的姿勢,分明不擅於此道,此時恐怕還到不了岸。”雲齊十分淡定。

二人正惆悵間,湖麵一瞬間變得明亮,明琇抬頭看,卻是碧津塔頂有光亮一閃一爍,以塔頂為圓心向四麵八方繞了一圈,過一會兒又是一圈……原來,正是崔寧在塔頂,用夜明珠和琉璃鏡為二人照亮。

雲齊如獵豹一般,借用這亮光眯著眼環視湖中一圈,果然,在右前方水麵,一個黑影正要從一條小船上躍上岸邊。

“在那裏!”雲齊縱身一躍,懷中長鞭向水中一抖,“咻咻”一響,鞭首點過湖麵,整個人飛身到了岸邊。明琇緊隨其後,二人一前一後將那人包圍。

塔頂的光亮再一次亮起,拂過三人,依稀看到那人著一身墨藍色袍子,身材頎長瘦削,蒙著麵巾也掩不住眉眼清秀。那人一旋身,從腰間扯出一柄幽藍色軟劍,直衝雲齊而來。

雲齊閃身避過,反身長鞭一抖,就要纏住這人小腿,那人身手不弱,倏忽之間飛身一躍,從天上直衝下來,幽藍寶劍戳向雲齊門心。

雲齊側身,鞭子直接脫手,如銀蛇一般要纏住那人的脖頸。那人微一側身,直取明琇而來。

明琇自不會隻用拳腳與他兵器相拚,往腰間一抹,一對鴛鴦雙刀在手,向那人而去,她雖是女子,但是一身功夫又輕又快,一對雙刀舞得虎虎生風,幾個回合,打得那人不住後退,刀尖幾乎要劃過他臉上,那人往後一仰,卻是雲齊的鞭子呼呼而來。

他受到兩麵夾攻,眼看不濟,一副身子軟若無骨,幾乎低到與地麵齊平,軟劍一彈,“哐當”一聲,劈斷明琇右手的刀,欺身上前,正躲過雲齊的鞭子。

明琇的雙刀乃師父玄妙師太親傳,亦屬當今兵器中的難得之物,竟被他的軟劍削斷,她一臉難以置信,險些被他的劍刺傷,多虧雲齊從側方甩出鞭子,鞭首“唰”的一響,那人的麵巾被卷落。亮光正好晃過來,隻見此人年紀三十上下,氣質雖有些刻薄,但著實好看,一張容長臉上不僅眉目如畫,挺直的鼻子,花瓣一樣的嘴唇,五官俱是精雕細琢,最妙的是右眼下方一顆幽藍淚痣,叫人過目難忘。隻是此時,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掛在他的右臉上,想來,是被雲齊鞭首的蛇頭所劃。

“薑名煬薑公公,別來無恙,想不到竟然在這裏遇到您老人家!”雲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那人亦一笑,舉起手中的軟劍,隻看劍不看人,吊兒郎當地道:“鄺雲齊,怎麽在哪兒都能見著你啊?你現下都自顧不暇了,還到處壞別人的事兒,看來,之前受的罪還是受得不夠啊!”他斜眼睨了明琇一眼,“這麽漂亮帶勁的小妞,跟著你這般吃苦賣力,怕是不知道你其實是個爛穿了心的災星吧……灼灼姑娘怎麽死的,白後怎麽廢的……嘖,你說,這些女人怎麽這麽不長記性呢……”

話還沒說完,長劍如練直撲明琇,原來他說這番廢話隻為讓人分心,明琇自知他寶劍在手,不敢硬拚,一邊防守一邊後退,卻到底因為兵器折損了,眼看不敵,長發都被那軟劍削掉一縷。說時遲那時快,雲齊揮鞭從後方施救,也不知薑名煬身上哪處藏有機關,幾百枚銀針衝著雲齊撲麵而來,他適才一躲,薑名煬縱身一躍,一腳踹開明琇,飛身而去。

明琇吃了他一腳,唇邊滲血,踉蹌著退後,正好被雲齊接住。

明琇慌張道:“公子爺,莫管我,去捉拿這壞人。”

雲齊一笑:“我同他武功仿佛,誰捉拿誰倒真是不一定。而且,我怕他有人接應。”

明琇問道:“你們原是相識的?”

雲齊點點頭:“他是嶽貴妃的心腹,不過,看他這樣子,應該不是衝著我來的。”

“天誠是他殺的?”

“剛剛看天誠的傷口,應是被他的冥靈劍所刺。”

“那還不去把他捉住,就這樣放跑了他?”

雲齊一笑:“你放心,不過早晚,他跑不了的。倒是勞累肖姑娘為了我折損了兵器又受了傷。”夜色正濃,明琇被他這樣摟在懷裏,又聽到他這般軟聲細語,心馳神**,一顆心化作一池春水。

黑夜中看不清雲齊的表情,隻見他伸手從靴筒中取出一柄狹長帶鉤的匕首,遞給明琇:“這匕首亦是一把神兵,不輸冥靈劍,跟隨我多年,今日就送給你了。”

明琇看那金色刀鞘上鑲嵌著閃閃發光的綠寶石,精美異常,攥在手裏,隻覺得自己如泡在蜜裏一般,忍不住道:“公子爺,其實我……”

“嗯?”

“其實我根本不喜歡崔寧,是我伯父非要我嫁給他,我想清楚了,我心裏隻有公子爺一個人,待我此次回了肖家莊,就同伯父明說,讓他回了這樁婚事!”

夜色深沉,雲齊低著頭,以至於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過了極短又似乎極長的時間,他抬頭,麵上含笑道:“明琇姑娘,雲齊何德何能讓你為我做這麽多?”

“我……我……”一種沮喪彌漫在明琇的心中,他全然沒有半分激動的意思,似乎對這一切習以為常,有種懶洋洋和膩煩。

他笑得有絲詭異:“姑娘為我所做的,我都會記在心上,你的所求……我亦不會辜負。”

明琇輕咬唇瓣,她覺得困惑,因為他們好似在談論同一件事,又好似在談論不同的事,他仿佛在答應她,又仿佛在拒絕她,她的聲音很小:“我哪裏會要你還恩……我知道公子爺在怕什麽,崔寧是公子爺的親表弟,你們這些官宦人家最是要顏麵。雖然我同他並未成親,但到底有過幾年婚約,我去退親,也不全是公子爺的緣故,我同崔寧本就不相稱,公子爺放心,我去退親絕不會說同公子爺有半點兒相幹。”

亮光又一次晃過來,雲齊迅速站起來,單手放於唇間,打了個鳥叫般的呼哨,三長一短,塔頂的光亮閃爍一下,滅了。

“這是,公子爺在通知崔寧嗎?”明琇問道。

雲齊點頭道:“我們小時候在圍場競獵,我、他還有阿歆三人打配合,慣使這一招瞞過旁人。”

她心裏閃過絲絲喜悅,因為他到底沒有責怪她,也沒有同她說些道貌岸然的大道理,畢竟他和崔寧情分與旁人不同。

他略微停了停,又道:“現下還有許多事情需要弄清楚,有個地方我看不去不行。”

“哪裏?”

“天誠的居所——方丈室。”

夜已過半,大霧漸漸散去,道觀眾人部分集中在兩處火患之地、部分被分散在觀中尋找趙晚晴,黑黢黢的夜色中,這道觀的中心地方,反倒沒什麽人。

雲齊帶著肖明琇一路疾走,穿門繞殿,於一處廊橋流水之後,看到幽藍琉璃瓦在沉沉夜色中閃光,正是碧落觀方丈室所在。

黑夜之中,鑲嵌著金門釘的大門洞開。

“糟糕,怕是來遲了一步。”肖明琇連忙晃燃火折子。

光亮之下,隻見三四個道觀衛士仰倒在窗門之外,室內亦是一片狼藉。

雲齊蹲下身查探那幾人的傷勢,俱是在頸項之上:“刀傷,一招斃命,恐怕是極老練的殺手所為。”

“剛……剛死的嗎?”肖明琇雖會武功,但還從未殺過人,一日裏見到這許多屍體,多少有些不適。

“不,有一段時間了。”雲齊極其鎮定地觀察著屍體,他心裏猜測,是誰會為了進方丈室而殺掉守衛呢?絕不是薑名煬,他慣使的是冥靈劍。若是為了偽裝,殺天誠時又何必暴露身份?會不會是他的同夥?這方丈室裏有什麽是他們要的呢?

抬腳進了屋,卻見屋中已是狼藉一片,書本、卷軸、符籙、各種金銀器具七零八落地倒在桌上地上。地上還倒著兩個人,那兩人蒙著麵,一身黑衣,手邊散放的兩把刀上亦沾著血。

雲齊湊近觀察。明琇手中的火折子快要燃盡,看到桌台上有燃了半截的黃蠟燭,就想用火折子點上,雲齊輕嗬:“慢著。”

明琇訝然。

“小心有毒。”雲齊探了探二人鼻息道,“果然,這二人還活著,隻是中了迷藥。想來,外間的兵士當是他們所殺。”

“是誰迷暈的他們?”明琇瞬時想起前夜自己的經曆,咬牙道,“難道是那小賊?”

雲齊不置可否,掰開黑衣人的手掌,打量了他們的兵器,又看了看他們手掌的繭子:“他們是大內的刀衛。”

“公子爺如何得知?”

“在宮裏,刀是不可以隨意出鞘的,所以刀鞘上有一處鎖扣,鎖扣很硬,亮刀前又必須先按鎖扣,久而久之,拇指下方便會有一處繭子,與旁人不同,雖然他們刻意換了普通的刀,也掩飾不了。”

明琇點點頭,突然注意到這房間最邊角處似有一扇門正關著,門下漏出點點光暈:“公子爺,你看!”

雲齊點頭單手扣在鋼鞭上,伸手輕推,那門竟自己開了。

二人沿著牆根入內,內室幽深,當是天誠寢居之地,鋪著奢華的波斯地毯,陳設雖少卻比外間更加金碧輝煌,一張描金拔步床旁樹立著一架與人等高的銅鏡。

詭異的是,此時一個小道士模樣的人正背對著他們,一隻手擎著蠟燭,似對著銅鏡顧影自憐。他穿一身道袍,梳著道士髻,身形十分瘦小,比明琇還要矮不少。獨自一個人在這本就陰森的房間中將腦袋左擺一下右擺一下,整個場景十分恐怖。

那銅鏡中倒映出的臉,卻是熟悉的,正從鏡子裏對著他二人笑。

“是你!”明琇柳眉倒豎,“你怎麽……”那人正是胡霜。

她回頭衝他二人一笑,對著雲齊施禮:“公子爺!”

雲齊點點頭,臉上露出不易察覺的笑容:“胡姑娘!”又對著明琇道,“你們認識?”他明明記得那夜在碧津塔外,她是蒙著麵的。

明琇隨即輕蔑一笑:“不認識。”

“胡姑娘這是?”雲齊看著她不解地道。

胡霜指著銅鏡上方道:“我在研究這個!”

雲齊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那銅鏡頂端沿圈是一圈陽文雕刻的天幹地支,看上去十分不起眼,隻像是鏡子邊沿的裝飾。

胡霜道:“本來很苦惱,公子爺來了,正好幫幫我呀!”

雲齊雙目同她對視,問道:“此話怎講?胡姑娘胸有丘壑,豈是在下可比的?”他聲音溫軟,唇邊含笑,仿佛對她有十二萬分的耐心。

胡霜道:“我見這臥房所在的方位很是奇特,結構同外間也大不相同,形狀也古怪,以我的推測,這底下恐怕藏有密室呢,隻是一直不得要領,搜了整整一圈都沒有搜到機栝所在,真是苦惱啊!看來看去,還是這麵鏡子,最是可疑啊!”

明琇嗤笑道:“有什麽好可疑的,那天誠雖是個道士,但一看就知道是個重外表愛打扮的人,房間裏裝一麵鏡子常常照也很正常啊!”

胡霜點點頭:“肖姑娘說得極有道理,這麽愛照鏡子的人,也當是極其自戀的人吧!我昨日曾在碧津塔裏看到還沒來得及燒成灰燼的度牒殘片,公子爺也同我提到過看過度牒的事情,我想裏麵應該也有天誠自己的吧!公子爺可知道天誠的生辰八字?”

雲齊回憶:“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應該是戊戌年七月初八辰時所生。”他自小過目不忘,和父皇一樣。

胡霜點點頭,指向鏡子頂端,說道:“公子爺,你能幫我把這些調成天誠的生辰嗎?”

雲齊點點頭,他身材高大,與鏡子幾乎齊高,修長的手指輕輕撥動那一圈陽文,然而,三人等待了片刻,什麽都沒發生。

明琇又嗤笑道:“你不會以為這鏡子是打開密室的機關吧!”

胡霜並不為她的言語所動,環視這空曠的房間一圈:床,魚洗,鏡子,衣箱,再無其他。有什麽線索是自己忽略的呢?

胡霜側頭看鏡子對麵的畫,畫上是個三四十歲的道人,穿一身雪青色道袍,眉眼細長,笑容可掬,看上去親切可人,讓人沒有距離。

雲齊看著畫道:“這畫的是誰?”

胡霜默默注目半晌道:“妙手天師。”

雲齊道:“畫得可真好,也不知出自誰的手筆。”他慢慢走到畫前,發現有一處落款:丁酉年尊師妙手於碧落觀。天誠。

“竟然是十五年前的畫,想來過不了多久,那妙手天師就失蹤了吧!”

肖明琇看著那畫入神:“沒想到這天誠還有畫畫的本事,我伯父說過,繪者,心中所想往往便是手中所繪,是繪者內心之外延。看起來他對自己師父倒是很有幾分真心,若不是如此,又如何能把天師大人的親切和溫柔繪出來呢!隻是不知道為何這天師會失蹤……”

二人正對畫出神,突然聽到身後轟隆有聲,銅鏡邊一塊地磚自動移開,露出一個一人等身的窟窿。窟窿有些深,從裏麵照出光來。

胡霜正趴在銅鏡上麵,伸著右手道:“好了,已經開了!”言畢,先躍入洞中。

雲齊同肖明琇麵麵相覷,雖滿心狐疑亦緊隨其後。

這洞穴由石塊壘造,四牆鑲嵌著夜明珠,十分明亮。最先入眼的,是靠近洞口的幾個貝母銅葉箱,堆積著金銀珠寶,恣意敞著。

“他一個道士竟然積累了這麽多珍寶?”明琇看著眼前這些,隻覺得眼睛都要被晃花。

“他這些年在皇上身邊,想要巴結他的人隻多不少。”

雲齊被放在最外麵的一對翡翠馬吸引,他伸手拿起觀摩。那馬手掌大小,瑩潤光亮,馬身上鑲嵌著珠寶。

“公子爺認識這對馬?”

“是的,這是父皇昨歲送給嶽貴妃的壽辰禮物,波斯國進貢,價值連城,想不到會在這裏。想來這天誠果然同嶽貴妃有私。”

“公子爺,外間那兩個被放倒的殺手,是不是在找這個?”

雲齊道:“極有可能,可惜,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二人言語間,卻發現胡霜不知何時已走到密室正中的桌案上捧著紙張在細看。

“這是什麽?”

“是妙手天師同弟子的往來書信。”

“是什麽時候寫的?”

“當是他失蹤之前。”

二人湊過頭去看,那書桌上有個匣子,依然是天誠固有的審美風格,鑲嵌著貝母珠寶,貴氣逼人,匣內工整地放著信箋、紙張、布帛等各種材質寫成的書信。說是書信未免言過其實,應當隻能稱得上是短箋,胡霜手上拿著的這頁,便是由炭筆寫在青詞紙的背麵,字跡飄逸灑脫。

吾徒天誠:

為師近日因故不得回觀,勞煩你代為處理觀內俗務。若諸事順利,為師將於本月下旬回碧落山,請務必保證觀內一切運轉正常。另:天樞性格孤僻,煉丹成癮,務必好生開導他,以免他走火入魔陷入不測。近年因為師之故耽誤了你的修行進度,實在罪過,還望你於碧津塔內多多研讀典籍,自學開悟,如遇無法突破之瓶頸,待為師回返……

胡霜迅速瀏覽一遍內容,看了下日期,寫於當年三月。她又拿起一張來看:

吾徒天誠:

為師昨日回返,收到了你為為師置辦的衣物法器,皆過於精美,已全部命你師兄天機退還,為師知你出身微寒,因此於享受之事上有所執念,但吾徒須知,萬象皆空,若連此都無法參透,在修行上有所進益恐怕很難,你天資過人,望謹記為師教誨……

看到這裏,明琇道:“看來他奢靡的毛病,天師大人早就知道了,莫不是他因為這個將天師大人殺害了吧!”

雲齊搖頭道:“記得此前每次看他提起妙手天師那崇敬的樣子,我以為他不過是為了標榜自己,今日看他室內那張畫像,以及將天師的這些日常書簡收藏得如此隱秘,想來,對妙手天師他是有些真情實感的。”

胡霜亦道:“這些紙頁當是常常翻動,尤其是這幾張天師寫給天誠本人的,上麵字跡還有被水洇濕的印記,莫不是這天誠竟是個多愁善感之人,懷念師父之時,還要灑幾滴淚。”

她話語裏並無唏噓之意,甚至還夾著些諷刺,邊說邊往下翻。

雲齊忍不住打量她,她全無第一次見到這些東西的驚奇,反而十分鎮定,左手垂在一旁,右手極快地在匣子中翻找,仿佛知道自己要找的東西到底是什麽,她突然停頓,眼神仿佛放出些微亮光,終於,從匣子裏抽出了一張半舊的布帛。

雲齊細看,上麵空無一字,隻是被摩擦得薄得透光了。

胡霜低頭,將布帛湊到鼻尖輕嗅,這動作在雲齊看來,像隻機警的小動物。她皺皺眉頭,將布帛對著屋頂看了看,又取出火折子點燃半截蠟燭,將布帛放於火上炙烤,終於,那布帛之上,顯出兩行潦草的紅字:為師……大錯特錯……悔之晚矣,半生於人前之道貌岸然皆是虛妄,愧於天地枉為人,更無顏回碧落山麵對……萬千……萬千信眾,就此別過,永不相……見。

“咦,怎麽沒有落款和日期?”那字跡寫得淩亂草率,看得出來寫字之人情緒激動,以至於明琇讀得磕磕絆絆,她蹙著眉頭斷斷續續地認讀完,隻覺得一頭霧水:“這難道也是……妙手天師的手跡?”分明同前麵諄諄教誨的恩師形象十分不符合。

雲齊皺眉道:“雖潦草很多,但字跡是一致的。不像是偽造的。想來是情緒極為激動的時候寫下的,隻是,不知他老人家究竟是遇到了什麽事情,竟然寫出這樣的話來。大錯特錯?什麽事情大錯特錯呢?”

明琇道:“天師名聲極好,從未聽說過他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啊!不過,我倒是從前聽過師父說,天師大人心底良善,待人極為真誠,隻是性格極端,想來怕是真的。隻是,究竟為了什麽事情要如此決裂呢?咦,會不會是指的火麒麟?”

胡霜似沒有聽到他們所說的話,將布條放下,繼續在匣子裏翻看,然而裏麵餘下的,皆是妙手天師寫給諸位平輩和弟子的短箋。

雲齊道:“奇怪,如果這些信不是給天誠的,為什麽會在他的手上呢?”

胡霜對雲齊道:“這些名字,公子爺之前在度牒上可曾見過?”

雲齊點了點頭,同胡霜對視一樣,他們心中都有了個模模糊糊的答案,但還需證實。

明琇納悶道:“怎麽沒有一張同火麒麟有關?”

胡霜翻出幾張短箋,細細地看著。雲齊見她表情專注,忍不住問:“胡姑娘是否有什麽收獲是與火麒麟此案有關?”

胡霜將手中短箋遞給他,雲齊亦翻看起來,半晌道:“全是和天樞有關,難道你懷疑他便是碧津塔下的那個人?”

胡霜點頭,道:“我心裏有了猜測,隻是差些重要的證據。”

明琇看他二人那默契的樣子,心中難免生出些異樣的感覺,問道:“你們在說些什麽?我怎麽全聽不懂?”

雲齊道:“過幾日,這一切你自會知曉。”

胡霜在桌案上翻找一番,似已沒有落網之物,這才轉過頭看向身後,這裏貼著牆壁放著一個等人高的置物架。

這架子意外的古樸,不似先前那些器物那般花哨惹眼,架子一共有兩層,散亂地放著幾本書冊,以及三四個發黑的瓶子。

肖明琇正待取那瓶子看裏麵裝的什麽,胡霜先取下了一本書,那書亦吸引了雲齊的目光,肖明琇連忙湊過去看,卻不是什麽書冊,而是一本賬簿。

“賬簿為何要放在這裏?”

胡霜細翻開來看,上麵寫滿諸多人名和銀錢數額、事由、地點、時間。

雲齊訝然:“薑名煬莫非找的是這個?”

明琇道:“這是什麽?”

“沒想到這天誠竟然將他同朝中諸人銀錢往來都記錄下來了!”雲齊忍不住揚高了聲音,從胡霜手中接過賬簿激動地翻看起來。

肖明琇看他神色,隻覺同他平日裏斯文自持的樣子大不相同,連臉龐都發起光來。

雲齊翻至最新一頁,裏麵赫然寫著:二月十三,於碧落觀,薑名煬受嶽貴妃所托,命我協助其擒獲趙晚晴,得翡翠馬一對。

再往上看,寫著:正月二十,於宮中,嶽貴妃稱六皇子鄺雲齊失蹤,極可能會出現在我觀之中,如在觀中遇到,必當除之而後快,得南海珍珠十斛。

裏麵除去許多同嶽貴妃以及燕王交易的細節記錄,還有封尚書等朝中其他官員的相關記錄……

胡霜一笑,對著雲齊拱手:“恭喜公子爺得此證物,擊退八王母子指日可待。皇上也可以認清他們母子真麵目,將公子爺應得之物盡數歸還。”

她的話每一句都說到了雲齊的心上,雲齊一時之間激動得難以自抑,眼睛亮亮地看著胡霜,牽住她的手道:“胡姑娘,你……你真是我的福星。”

胡霜亦含笑回視著他,慢慢將手抽了回來。雲齊似有幾分失落,卻立馬被明琇摟住手臂,她激動得額前的碎發都飛動起來,看起來十分嬌媚可愛:“公子爺,您終於可以……終於可以……”可以什麽,她卻說不出來。

如果他重新被起用,恐怕就不會似從前一樣隱居在肖家莊了。到時候他變得高高在上,自己還有機會這樣每天與他相對嗎?這樣想來,明琇又有些惆悵,可是想起之前他對自己的諾言,又似乎有了一點兒安心的感覺。

雲齊含笑虛摟了摟她,眼神中卻是一片澄明,說道:“多謝明琇的襄助。”

轉過身一看,胡霜又和沒事人一樣翻找著置物架。雖然同她不過認識三天,雲齊亦知道她是個深藏不露的人,不管內心如何波瀾壯闊,麵上總是雲淡風輕。

胡霜似乎又發現了什麽重要之物,卻是一本冊頁。那冊頁嶄新,似是火浣紙質地,上麵密密麻麻寫了許多小字。她翻開沒看多少,突然一大片布帛掉落了出來,胡霜拾起那布帛,展開來看,臉上露出喜色來。

雲齊輕聲問:“怎麽?”

胡霜笑著看著他道:“公子爺,我想我找到了我要找的東西了,時間緊迫,我們速速回碧津塔才是。”

雲齊細看那布帛,卻是一幅建造圖,描繪得纖毫畢現,工巧精致。還不待他開口說話,突然聽到密室上方一陣雜遝腳步聲。

三人互看一眼,雲齊將此前發現的賬冊塞入懷中,一起往洞口方向去。

不過一步之遙,洞口處劈啪有聲,十幾個流星一般的小火團被扔了進來,將三人逼退到角落。

胡霜回身打量身後置物架,架子背後就是石牆,嚴絲合縫。

雲齊同明琇四下摸索,亦找不到可以離開的密道,說道:“不好,這裏是間密室,趁著火勢燒起來之前,我們必須離開。”

眼看著洞口下方盛著金銀珠寶的匣子燒將起來,胡霜飛身過去,足尖點過匣子,向洞口騰躍,那洞口處又拋來火球,胡霜身子倒轉,以足為手,將火球一一踢了回去。

隻聽得外麵幾聲尖叫,卻又伸進來幾把大刀,“嘩啦啦”向胡霜砍過來。

胡霜趁此機會,一隻手拖住其中一把刀背,用力一拉,洞口那持刀的黑衣人毫無防備,重心不穩,一把被她拉了下來,重重摔在已經燃起火的寶匣上,發出淒厲的尖叫。

雲齊一個箭步,鋼鞭當空一揚,蛇首過處,將幾把正在洞口揮舞的鋼刀全數卷了下來。趁此機會,明琇飛身而上,從洞口騰躍而出。胡霜、雲齊緊隨其後,卻看到當空蓋下一張大網,幾乎要將三人全數罩住,明琇同胡霜輕功過人,向左向右各一個迅速的旋身,滾了開去。胡霜揚手,正要將手中兩顆藏有迷藥的彈丸射出去,幽藍的劍光閃爍,那劍竟把彈丸一一接住。一個吊兒郎當的聲音傳來:“哼,不入流的小把戲!”

那聲音雖比尋常男子略為尖厲,卻意外有種華麗慵懶的效果。聲音的主人此時正將一把閃著幽藍光芒的劍抵住被網住的雲齊身上,他身後一字排開十幾個黑衣刀衛,身形高大,氣勢過人,想來都是宮中一等一的高手。還有五六個黑衣大漢正從屋外抬來水盆,向密室洞口傾倒滅火,試圖下去。想來不知他們在這洞口埋伏了多久,已然做好了萬全的安排。

“是你?”明琇看著他右邊臉上那剛剛結痂的傷痕。

薑名煬並不回應,蹲下身子點中了雲齊兩處大穴,笑嘻嘻地看著雲齊道:“我就說嘛,用如此冷門的兵器,什麽鞭子什麽的,你看,這就是弱點,這寒冰網豈是你那什麽蛇什麽怪鞭可破的?”那網在窗口射來的黎明微光中瑩瑩閃著光。

雲齊似並不惱怒,在網中一笑:“薑公公果然不同凡響,機智過人,在下佩服。”

正說話間,二女躍起,胡霜右手射出白練,直衝薑名煬而來,明琇手持一把帶鉤的金刀,咬牙切齒地衝著那寒冰網而去。

薑名煬手被白練纏住,旋身用冥靈劍來削,那白練如活的一般,伸縮而去。薑名煬又用冥靈劍向胡霜刺來,若是平常,胡霜武功絕不在他之下,隻是她重傷未愈,左背此時已經開始滲血,左手全然使不上勁,她幾次想找機會用暗器,卻幾乎都被反應敏銳的薑名煬識破,幾十招拆下來,眼看就要不敵。

明琇那邊卻出人意料,她手中金刀竟是神兵,將圍攻上來的刀衛手中的兵器盡數敲損,一時之間,眾刀衛雖然人多勢眾,但不是斷兵就是空拳,明琇有些吃力,但並非不敵,她身子輕盈,反應敏捷,隻聽得幾聲尖叫,她那把金刀竟已傷了好幾個人,眼看著她就要靠近寒冰網,薑名煬身子一側,飛身過去,以冥靈劍與她相拚,兩枚神兵相接,錚錚有聲,寒光閃現。薑名煬冷冷笑道:“不過個把時辰未見,你倒是長進不少!”

明琇心裏當是有些懼怕,卻還是強忍著嗬斥道:“奸賊,受死吧!”

胡霜正要向雲齊方向去,眾漢已經圍攏過來,胡霜此時臉色蒼白,汗出如漿,拚著氣力右手一揮,隻聽得眾漢驚聲尖叫:“呀,我的眼睛……”被她手中拋出的藥粉迷了眼睛,痛癢難當。

胡霜眼看突圍,聽得“噗”的一聲入肉的聲音,回身一看,卻是明琇用金刀將寒冰網劃開一條口子,薑名煬卻從身後將冥靈劍沒入明琇後背,那一劍十分關鍵,若是劍身旋動,明琇勢必當場斃命。

胡霜不由得心下感慨,想來是明琇有金刀在手,此時實力同薑名煬相當,隻是到底不如他狠辣老練,詭計多端。他算準了明琇想要救雲齊的急迫之心,故意露出破綻讓她自以為招數足夠快,對付他和救雲齊之間可以遊刃有餘,殊不知卻中了他的圈套,等到發現時已經晚了,退開來已經不可能,隻能奮力一搏,哪怕送命也要先給雲齊拚出一線生機。

“妖女,你若再動手,我便將她一劍刺死,再把你的齊公子殺掉!”苦戰之後,薑名煬似也有些累了,麵色有幾分蒼白,更襯得臉上那顆痣藍瑩瑩的十分動人。

胡霜勾唇一笑道:“這位大哥,你把這賤人殺掉,我倒是高興得很,勞您動手了!”

“哦?”薑名煬臉上浮現出曖昧的笑容,想來心中浮現的便是二女共慕一男,其中姿色平庸的始終妒恨著另一個美女的戲碼。

他將劍拔了出來,輕輕一笑道:“念她一片情深,先殺了她情郎再殺她,豈不更痛快。”

明琇嘴角滲血,應聲倒地。

胡霜麵帶譏諷,不出一言。她經過鏖戰,此時唇色蒼白,身子虛晃,背後更是大片血紅,但眾人皆知道她用毒厲害,沒人敢靠近。

一個刀衛從洞底出來,伏在薑名煬耳畔細細訴說,薑名煬麵色嚴肅,頓了一下:“將東西都抬出來,再搜一遍!”

胡霜雙目掃過薑名煬,目視著窗外。

此時天將要亮了,想來過不了多久會有巡邏的兵士前來,看薑名煬的打算,恐怕是想在天亮之前速戰速決。

“這位大哥,你就算是把他們都殺了,未必能交得了差事。”

薑名煬輕哼一聲:“你說什麽?”

胡霜輕輕念道:“二月十三,於碧落觀,薑名煬受嶽貴妃所托,命我協助其擒獲趙晚晴,得翡翠馬一對。”

“正月二十,於宮中,嶽貴妃稱六皇子鄺雲齊失蹤,極可能會出現在我觀之中,如在觀中遇到,必當除之而後快,得南海珍珠十斛……你要找的,可是這個?”

薑名煬眼神一淩:“看來東西在你們手上了?”他老鷹一樣的目光梭視胡霜,又打量明琇,最後在雲齊那略微有些古突的胸前定住。

他走過去,將寒冰網掀開,從雲齊身上將賬簿搜了出來,一邊翻看一邊笑道:“謝謝姑娘提醒!”

言畢,晃燃一根火折,將賬簿置於其上,賬簿被火舌舔著,眼看著邊上慢慢變黑,雲齊的眼神也隨之暗淡。

胡霜卻十分鎮定,她看到薑名煬神色中分明有些雀躍,輕輕一笑道:“你以為,這樣就結束了嗎?哼,若他今日死掉,嶽貴妃恐怕也離死不遠了。”

一個黑衣人道:“妖女,休在此處妖言惑眾!”

薑名煬見胡霜神色鎮定,冷冷一笑:“讓她說,看看她能說出些什麽來。”

胡霜略一頓,目視窗外,看上去甚至有幾分漫不經心:“你燒得掉嶽貴妃與天誠相互勾結的證物,卻掩蓋不了他倆有私情的事實。”

此言一出,眾人皆嘩然。

薑名煬環視眾人,眼中含有殺氣,但目光閃爍,似不信又似不敢確定。他望了望雲齊,雲齊卻目光朝下,看不分明在想什麽,薑名煬望向胡霜:“休得胡言,小心第一個殺掉你!”

胡霜見他神色如此,便在心中肯定,他雖然是嶽貴妃的親信,但果然並不是件件事情都知道,他肯定知道嶽貴妃和天誠有利益往來。但二人往來之時,具體說了什麽,他恐怕並不知道。

胡霜依然一臉鎮定,冷冷一笑:“你以為皇上對六王爺的所作所為隻是表麵這麽簡單嗎?皇上早就懷疑他二人的奸情,命善於斷案的六王爺前來查探,為了掩人耳目,才削去六王爺官職。如今,天誠和六王爺皆在這個節骨眼上死去,八王爺一直覬覦的趙晚晴又失去了蹤跡,你說,皇上難道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嗎?”

薑名煬雖不信,但是心中難免猜忌,嶽貴妃正值盛年,雖權傾朝野,但多年不受寵幸,那天誠又是個極會來事的俊美道士,也並非完全不可能:“你如此空口白牙地胡說,可有什麽證據?”

胡霜見他目露凶光,想來已經做出了無論如何都要將在場諸人全數滅口的打算。

胡霜緩緩道:“我自然是有證據,但我憑什麽要給你看?反正公子爺怎麽都不會喜歡上我的,如今能夠一起死,我也很滿足了。”

晨曦從外間照進來,給她的麵容鍍上一層金色。

薑名煬側頭看雲齊,雲齊被點了穴道,隻是一雙眼定定望著胡霜,神情亦是若有所思。旁邊身受重傷的明琇則怒目盯著胡霜。

薑名煬“撲哧”一聲笑道:“咱家懶得跟你們廢話,告訴你,你不拿出來,我今日斷然不會讓他好死,今日就把你的公子爺千刀萬剮,一刀刀片了,幫你解一解相思之苦。”

胡霜臉上似有了驚慌之色,沉默半晌道:“那好,證據我給你看,你來拿。但你事後可不要後悔!”

旁邊一個黑衣刀衛道:“薑大人,小心有毒。”

薑名煬想起一旁那幾個眼睛烏腫的刀衛,心有餘悸,對提醒自己的那人道:“念你一片忠心,你去拿過來!”

“啊……是。”那刀衛回答得十分絕望,兩股戰戰,磨蹭著到了胡霜身前,卻見胡霜從懷中掏出了一支寶石簪子。

那簪子金身做底,寶石打造,材質不凡,看上去小巧可愛,絕非尋常市井可以買到的東西,眾人看看胡霜樸素的相貌,這東西確不像是她所有。

“不過是支簪子,怎的就能成為證據?”薑名煬出言譏諷。

胡霜道:“上麵自然有字,公公看了便什麽都明白了。”

那刀衛顫抖著雙手接過簪子,細細端詳,看到簪幹上確實刻著幾個字,卻都是篆體,他麵色蒼白地望向薑名煬:“薑……薑大人,下官不識得這幾個字。”

薑名煬從牙縫裏蹦出兩個字:“廢物!”又對著胡霜道,“你把字給我念出來。”

胡霜露出一絲微不可見的笑容,頓了一下道:“南風知我意,夜夜不孤枕。”

此話一出,眾人鴉雀無聲。嶽貴妃小字南風,原是宮中人才知道的,這個丫頭片子怎會知道?看來這件事情確有可能。這天誠和嶽貴妃二人真是丟臉,一把年紀了,還有這種惡心的信物,真是傷風敗俗啊,再看這屋子裏的陳設,這牙床,這銅鏡,莫名顯得**起來。

薑名煬看眾人情狀,隻恨自己為什麽要問這句話,見那持簪的刀衛拿了那簪子許久,都無甚反應,便道:“胡說八道,拿來我看!”

刀衛捧著簪子到薑名煬的麵前,薑名煬換左手執冥靈劍,一把奪過簪子,就著外間的晨光一看,那簪幹上的確刻寫著十個字,卻是:“水秀又山明,今生不負卿。”這原也是一句情話,藏著崔寧對肖明琇的情深。

他心中明白已然上當,還不待有所行動,握簪的右手便開始麻癢,那修長漂亮的手指從邊緣起開始發黑:“賤人!怎麽會?”他側眼看身側的刀衛,正一臉的不知所措,渾身上下卻無一處不自然。

薑名煬看向胡霜:“為什麽?”

卻隻聽得“咻咻”一響,脖頸一涼,卻是雲齊已然站了起來,用鋼鞭圈住了他的脖子。那鋼鞭遍布花針一般的棘刺,紮入皮膚,針眼中滲出血來,染紅了薑名煬的脖頸。

“你竟然自行衝破了穴道?”

“是啊,還要多謝薑公公給在下留了這麽多時間,用來解穴!”雲齊臉上帶笑。

然而話音未落,薑名煬已經一個翻身,滾於地上,並用冥靈劍來削砍鋼鞭,那鋼鞭“唰啦”一響,已從他脖上飛起,“啪”地拍在了他身上。

雲齊神情從容,胡霜卻知道他下了重手,果然,薑名煬青筋暴出,口中噴血,雙目奇凸,本來好看的臉因表情的猙獰全然變了相。

“你不是說,這鞭子是我的弱點嗎?”雲齊聲音溫柔低沉,似心情很好,“那現在就讓你好好嚐嚐它的厲害。”

薑名煬右手已經無法握劍,左手執劍威力大減,根本不是雲齊的對手。雲齊幾鞭抽下去,他身上的傷已經不比明琇輕多少,旁邊的刀衛看看地上的薑名煬,又看看雲齊、胡霜,隻能跪地求饒。

有幾個素來知道薑名煬秉性的,明悉今日既看到了他如此受辱的樣子,在他手底下必然是活不成了,忙道:“毓王殿下饒命,女俠饒命,我們也是受這奸賊控製,並不敢有謀害皇子的心思。這奸賊作惡多端,還請二位將他就地正法才是。”

雲齊收了鞭子,說道:“幾位大人太過謙虛,幾位恐怕都是大內有品秩的刀衛,怎麽能輕易被薑公公控製?想必,對你們發號施令的,另有其人吧!”

此時三四個刀衛正要從洞口爬出來,見形勢大變,正往回縮,看到雲齊正笑吟吟地看向這邊,嚇得隻能硬著頭皮爬了出來,乖覺地跪在一旁。

薑名煬看到這樣一番場景,氣得恨不能昏厥過去。

“毓王爺高明,小的們隸屬翠微宮,聽嶽貴妃娘娘差遣,貴妃娘娘這番命我們跟著薑公公出來,務必擒獲趙晚晴趙小姐。”一個刀衛道,“我們對貴妃娘娘近年所作所為,很是不憤,無奈人微言輕,命若浮萍,家中又有老小需要顧念,今番既然落到毓王爺您手中,還請王爺高抬貴手。”

雲齊皺眉道:“翠微宮為何要擒獲趙晚晴?”他心中早有想法,隻是需要再確認一下。

胡霜此時才略得了空隙,自吞了一顆丸藥,走到明琇的旁邊,號了號她的脈,取了一丸藥與她:“你失血過多,快些吞下。”

肖明琇一雙瑩然大眼目注著她半晌,終是把藥吃了。胡霜倒了些藥粉在她的劍傷上,撕了衣擺為她包紮。

那刀衛道:“依剛剛女俠所言,殿下應該心裏也有數,趙晚晴容貌冠京華,燕王殿下想著趙晚晴好多年,加上趙懷風的官職在京城亦十分重要,性格卻耿介孤直,娘娘就想到了這麽個損招,所謂的一不做二不休,先把人搶到手再說。趙懷風隻有趙晚晴一個女兒,生米煮成熟飯,不從也得從了。”

雲齊若有所思道:“趙晚晴是個不尋常的女子,極有主見,怎麽可能輕易讓老八得手?”

“殿下明察。”

“那這一路你們是如何行事的呢?”

“從青棠觀一路過來,明搶下藥都試過,無奈趙懷風似有所防備,跟著趙晚晴的都是虎賁軍裏的精銳,幾次都不得手。於是娘娘就派了武功高強的薑公公前來,沒承想,卻遇到了殿下您,還有那火麒麟,娘娘得知趙懷風要親自前來,唯恐事情鬧大,就命薑公公殺掉天誠滅口。”

雲齊暗想,想來這火麒麟一案與他們無關,這嶽貴妃同老八一般性格霸道,心狠手辣,但是分明於謀略上有些欠缺,而且今番適才得知,這麽多年來,她已經無寵,為什麽皇上任由他們母子胡作非為?

他仔細梳理回憶,對皇帝的想法依然無法洞悉,這才一笑:“諸位大人,雲齊現如今無官無職,但趙懷風趙大人這兩日必當到這裏,屆時,在下必當向他將情況一一說明,再回京向皇上討個公道,還請諸位為在下做個人證。”

眾人自當疊聲說好。

胡霜走到刀衛的麵前,遞過一個小瓷瓶:“這是剛剛撒的蜈蚣粉的解藥,你們服下,可解眼上的毒。”

眾刀衛一迭聲地謝著,胡霜又掏出幾丸藥來:“以後還有許多用得著諸位的地方,為保安全,還請諸位將此丸吞下。事成之後,我自然會給諸位解藥。”

眾刀衛臉色一下子就變了,看雲齊和胡霜麵無表情,無奈之下,隻好將那些丸藥當麵分食。

胡霜這時又走到薑名煬的麵前,強喂了一顆丸藥入他口中:“薑公公,你已經中了我的蛇毒,你每月需來我處得解藥一丸,方才得以續命。”

薑名煬看看自己的右手,已全然變黑,卻神奇般地不再痛癢,冷笑道:“你又豈會好心給我解藥,必然是要我幫你們做事。”

胡霜一笑:“薑公公說得很對,具體做什麽事情我沒想清楚,要看我們公子爺的需要。隻是現在先說一樣,你不得伺機殺害在場諸位大哥以及他們的家眷,如被我得知,你恐怕隻能等著毒發身亡了。”

眾刀衛俱麵色激動,對著胡霜大呼女俠。

薑名煬冷哼一聲:“咱家不過一招不慎,就中了你這妖女的圈套,現如今都成了這個樣子,還有什麽話好說?加害他們?哼,現下恐怕是他們要加害咱家吧!”

胡霜側頭去看眾刀衛,眾刀衛連連擺手道:“不敢不敢。”

薑名煬一臉鄙夷地斜睨了眾人一眼,對胡霜道:“咱家隻是不明白,你那簪子為何旁人拿了沒事,我卻有事?”

胡霜拾起那簪子道:“其實很簡單,簪子本身放了白蛇粉,這粉末單用無毒,甚至能驅邪除濕,之所以你會中毒,是因為此前你用手接過我的白練,那白練本身材質上含有水玉,白蛇粉遇水玉便成了劇毒了。”言畢,胡霜又道,“時間不早了,這裏有勞諸位大哥照看。”

她望向雲齊:“若再不去碧津塔,恐怕會生出新的變故。”

雲齊並不清楚胡霜所說的變故是什麽,但是依然點了點頭。

胡霜將銅鏡上的天幹地支打亂,密室洞口應聲而關。

“公子爺,這裏都是男人,明琇姑娘身負重傷,留在此地實在不便,不如你背上她,路上到了觀內藥女的住所,再讓她歇息。”胡霜道。

雲齊含笑應了,明琇麵頰泛紅,一時之間,羞得眼睛幾乎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薑名煬若有所思地看著胡霜,突然間目光定在她的眼睛上,臉色煞白道:“難道你是……不可能,難道這世上真的有鬼!”

胡霜唇邊勾起苦笑:“薑公公好像有點兒神誌不清了,諸位大哥還請好生照顧。”

轉身而去。

至此,三人終於出了方丈室,清晨的陽光灑在傷痛疲憊的身體上,隻覺得一切恍如隔世。

二人將明琇托給兩個因變故無法下山的藥女,徑直去了碧津塔。恰有三四個守衛也要過塔去,幾人共坐了一隻小船。

雲齊見那幾人俱是滿麵風塵,一身疲憊,身上尤有草葉的灰燼,想是昨夜搜山滅火的隊伍中人,便問道:“幾位大哥辛苦了,這一夜可有趙小姐音訊?”

這些人並不知道雲齊身份,其中一個道:“這位公子,偌大的山,哪有那麽好找?不過好在聽說那個虎賁校尉王贇已經知道趙小姐在哪裏了。”

另一個道:“找到那趙晚晴於我們又有什麽好處?還不是虎賁軍的功勞,聽說現下天誠也死了,若是皇帝老兒吃不上他的修仙藥,遷怒於咱們,可算倒黴了。累了一夜還要來這塔裏賣命,真是……”

那守衛還在抱怨,雲齊卻被王贇已經知道趙晚晴的下落的消息震住了,和胡霜相互交換了個眼色,船一靠岸,二人就往塔裏趕。

天誠的屍體已經不見了蹤影,塔門邊站著兩個虎賁軍,其中一個見到雲齊便向塔內喊了一聲:“崔相公。”塔內閃出一個人來,長得倒是挺好看,就是形容頗有幾分淩亂狼狽,正是崔寧,看到他二人似有些高興,隨之而來的卻是驚慌:“公子爺,胡姑娘,明、明琇哪裏去了?”

“她受了些傷,所以先在別處安頓了,她武功高強,又吃了胡姑娘的藥,你也別太擔心了。”雲齊一邊說著,一邊向裏張望,有些心不在焉。

“受傷?”崔寧欲言又止。

“是的,崔公子,肖姑娘受了劍傷,現在已經沒有大礙了,我們走的時候她剛睡著,你可千萬不要去打擾她的休息,她現下半點兒勞累不得。”胡霜道。

“怎麽會……”崔寧還待要問。

“哈,殿下來了,下官正有話同殿下說呢。”王贇從裏麵走了出來,一點兒都沒有一夜未睡的疲倦,反而有種充滿期待的興奮。

雲齊一笑,問道:“看大人神色,恐怕對趙小姐的行蹤已經知悉?”

“隻是有了些猜測,聽崔相公說,昨夜王爺去追蹤刺殺天誠的刺客了,結果怎麽樣?”

雲齊道:“說來話長,不過已經確認殺死天誠的人是薑名煬。”

“薑名煬?嶽貴妃跟前的紅人?”這個名字對王贇來說似乎十分熟悉,他驚詫之餘又有些意料之中,雲齊將自己前夜所經曆的事情同他說了,“所以,還請王大人派些人手去方丈室,好生看守,以便趙將軍來後發落他們。”

王贇聽得目瞪口呆,立馬安排了人去方丈室那邊,皺眉道:“現下這案子是更加撲朔迷離了,不過下官還是認為趙小姐……”

胡霜清冷的目光巡視了塔內一遍,看到十幾個人正在地麵上摸來拍去。她小聲問崔寧:“王大人是不是認為火麒麟劫持了趙晚晴躲在塔底?”

崔寧驚詫,小聲回複:“你怎麽什麽都知道?難道,你也這麽認為?”

胡霜搖搖頭:“我也不是什麽都知道,比如‘水秀又山明,今生不負卿’。”

崔寧這才想起來那簪子上是刻了字的,自己先前卻忘了,麵上一紅。胡霜不再理會,隻專注看正在說話的王贇。

王贇用手帕包住一根燒得漆黑的金屬棍遞到雲齊的麵前:“殿下請看!這是昨夜搜山所得,如果下官的猜測沒錯的話,這東西當同火麒麟關係密切。”

隻見那物件,一頭為菱形,一頭甚是尖銳,雖遇火吻,依然看得出做工十分精巧。

胡霜蹙眉道:“這個和插入我背上的那枚暗器……”

“是的,很像,隻是形狀更長更窄。”崔寧道。

隻聽那王贇道:“因遇火燒,上麵把手處的圖案已經不太清楚,我們特意用紙張拓印了下來,殿下請看。”

隻見一張紙中間黑黢黢印章大小印著複雜紋路:“陛下看,這紋路是不是和塔內的花紋一致?”

雲齊四下望了望,這花紋在這塔中果然十分常見,爐壁上麵,鐵梯上麵,俱是相同的花紋。

“下官懷疑那神獸有人在驅使馴養,而這個人同這鐵塔有著不可告人的關聯,這手杖模樣的東西就是那人用來控製神獸的工具,你看,用尖刺一端刺它,讓它滿足自己的意願。而昨夜實在是太急,以至於他將這鐵器遺失。山林之火實為障眼法,我懷疑他們根本就躲在這鐵塔之下!”

雲齊道:“大人如此說的根據是什麽?”

王贇道:“下官自知證據不足,但是昨夜搜救,整個山上半點兒蹤跡也無,一個身形巨大的禽獸又如何會突然消失,實在是不合常理。您看看,這塔通身鐵鑄,還有這火爐,下官已經叫人試過,這火爐深不見底,證明它下方還有夾層,若是如此,這夾層不是如鐵籠一般,用來鎖那畜生不是剛好嗎?殿下有沒有想過,也許這就是這座鐵塔的真正用處?”

“如果真的是王大人猜想的這樣,火麒麟由人控製,現下已經知道老八母子同火麒麟沒有關係,那麽這人控製火麒麟捉住趙晚晴的動機是什麽?火麒麟渾身是火,如何從山林那邊渡過這碧津湖,假如它如傳說中那般,可伸展雙翼一飛衝天,是否有人目睹?如若火麒麟真的被關在這塔下,你是否聽到它的嘶吼?”

王贇點頭:“殿下果然考慮得十分周到,隻是情況緊急,哪怕是孤注一擲,下官也要試一試,一切都沒有小姐的性命重要。小姐失蹤得越久就越危險,下官相信今日一定能找到方法進入塔下。”

“王大人說得是,公子爺此前在天誠方丈室得到了一件寶貝,想來倒是可以助大人一臂之力。”胡霜邊說邊展開一張絹帛,“這是碧津塔的構造圖,既然王大人決心已下,我們也就事不宜遲,趕緊下去看看,這趙小姐究竟在不在這下麵!”

王贇詫異地看著雲齊,眼中寫滿了對眼前這個黃毛丫頭的不信任。

雲齊道:“校尉大人,這位是我的幕僚胡姑娘,是當世不可多得的人才。若不是她,我也不可能擒獲薑名煬一幹人等。”

王贇這才對胡霜一笑道:“剛才王某有些失禮,還請姑娘見諒。”

胡霜無所謂地笑笑:“時間緊迫,王大人不必將這些小事放在心上,現下需確認的是,哪些人需要下塔。”

王贇哈哈一笑:“胡姑娘果然不同凡響,現在塔下形勢不明,依我看還需多些人才好有個照應。”

胡霜搖頭道:“王大人,塔下地形複雜,人去太多反而容易掣肘。”

王贇思考片刻,點了二名虎賁軍的精銳,還加上他自己:“下官這邊三個人,殿下這邊……”

胡霜道:“算民女一個。”

崔寧道:“在下也去,可以和胡姑娘做個照應。”

胡霜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她知道他的性情,這樣搶著去無非是擔心她身上有傷,又怕雲齊受傷。

王贇正待說話,雲齊亦道:“也算在下一個!”

崔寧道:“公子爺,下麵情況未卜,太危險了。”

雲齊笑而不語,似已經下定決心。

王贇見此,不由得道:“世人傳說殿下做事情從來都是一馬當先,不畏艱險,今日一見,果不其然。王某佩服!”

雲齊一笑:“王大人,彼此彼此。”

胡霜靜靜待他二人寒暄完,道:“王大人,既然人馬一定,來說說裝備吧,民女聽說虎賁軍的行軍裝備十分厲害,尤其是軟銀盾,更是造價昂貴,向來秘而不宣。現下情況緊急,敢問王大人可以借幾張來使使嗎?”

王贇看著眼前這個女孩那一雙精光四射的大眼睛亮閃閃的左右轉動,頗為詫異:“想不到胡姑娘連這個都知道……這軟銀盾是我虎賁的特殊武器,昨歲才製造出來,你是如何了解到的?”

胡霜笑道:“天下的好物,越是刻意秘而不宣,反而越加容易揚名天下呢。王大人,是不是這個道理?”

王贇哈哈一笑,眼神卻溜向雲齊,見他點頭,方才將心中狐疑壓製住,說道:“三位稍等。探塔之事非同小可,容在下做一番安排。”這才帶著兩名軍士離開。

雲齊側臉看著胡霜,若有所思。胡霜卻似乎渾然不覺,小聲問崔寧道:“崔公子,天誠的屍首此時放在何處?”

“一個時辰以前被抬到山下義莊去了。”

胡霜皺眉道:“可有專人看守他的屍首?”

崔寧道:“好像沒有,但王大人為了掩人耳目,是用假名字為他登記的。”

“什麽……”胡霜話還沒說完,王贇三人走過來,其他的軍士與守衛都退出了碧津塔,防守於外。

雲齊同崔寧一看,他三人手上哪裏有什麽盾牌的影子,除了自身攜帶的兵器外,還拿了六把半人高的銀槍,槍身頗粗,槍尖下方還都掛著一簇紅纓。

崔寧詫異:“這難道是……”

王贇一笑:“崔公子,別著急嘛!”他取過一杆槍,按動下方機關,“嘩啦”一聲,如傘狀的盾牌從銀槍中彈射出來,細看那盾牌上,俱是銀絲編就的密網,正中心紅纓之下還有虎賁軍的虎型標誌。

雲齊讚歎道:“果然精妙!”與胡霜各取了一杆銀槍,紛紛試了試上麵的機關,看看是否完好。崔寧隻覺得這軟銀盾看上去輕巧,取在手中才知沉重無比,想來這盾外裹一層鋼,中間是銀絲壘成的極其精密的網盾,又豈會輕?

此時胡霜將那布帛鋪在地上,用手中軟銀盾的槍尖指著圖上碧津塔的剖麵道:“諸位請看,這裏是我們現在所站立的位置,在塔的中下部位,我們的下方應該就是塔底,塔底下有一層鋼築的隧道,通過隧道往下便是塔的地下層,這一層的麵積應該是我們現在所處之地的三倍。”

王贇左右望了一望,說道:“若真有如此大的麵積,圈養一隻異獸真真綽綽有餘。”

雲齊心下對王贇的這套臆測頗不以為然,麵上卻不動聲色。

胡霜指了指隧道處三個斷口位置:“這裏是三處機關,待會兒走到這裏時一定要萬般小心,切不可隨意觸碰四周牆壁。”

她手中的銀盾順著圖上的隧道往下,在隧道與地下層之間點了一下:“如果不出所料,走到這裏我們可能會遇到大量暗器,這些暗器極有可能有毒,屆時還請各位務必預先打開軟銀盾,以免遭遇不測。”

王贇道:“這樣說來,我們的對手當是暗器高手咯,請問胡姑娘有什麽依據?”

胡霜笑而不語。

王贇雖也是笑的,但表情分明有幾絲不以為然。

雲齊道:“不管是不是猜測,做到萬全準備總是不會錯的。但是胡姑娘,現下最重要的事情你還沒告知我們呢,入口的機關在何處?”

眾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望向地麵,胡霜卻抬頭望著塔頂,指著塔頂下方懸著的八卦中的一個道:“入口機關在那裏!”

眾人仰起麵孔,都覺得意外,畢竟平常人斷然不會想到機關竟會如此隱蔽。

“崔公子,我們一起上去吧!”

崔寧沒想到胡霜會點自己的名,頗覺意外,但還是將手中的軟銀盾交給一旁的軍士保管,如釋重負地跟著胡霜上了鐵梯。

兩人大概走到五層之後,說話聲下麵的人已經聽不到了,胡霜小聲道:“崔公子,小女子有一事相求,敢問你答不答應?”

崔寧怔了怔,道:“既然都為公子爺效力,胡姑娘但說無妨。”

胡霜邊走邊道:“崔公子別緊張,胡霜絕不會讓公子做些違背心意的事情。實不相瞞,自中毒後我便元氣大傷。”

崔寧一邊聽她說一邊目視著她手中的軟銀盾,才發現她握著軟銀盾的手竟然毫無血色,微微顫抖,想她所言果然非虛。

胡霜道:“到了塔下,自然會遇到各種意外狀況,若我沒猜錯,塔內的人應當會用暗器來製住我們。我的武器是白練,無骨無形,必須靠內力駕馭,我現在內力幾乎盡失,若沒有這軟銀盾,恐怕性命堪憂。”

崔寧沉思片刻:“在下答應胡姑娘便是,但是如你所說,如果違背在下的心意,在下是不會幹的。”

胡霜點點頭:“好的,你需答應我,到了下麵,不論麵對的是什麽人,你都必須幫我阻止王校尉殺他。”

崔寧隻覺得這要求古怪非常,問道:“莫非你已經知道我們在下麵會遇到什麽?”

胡霜沉默不語。

崔寧知道她平時嘻嘻哈哈,古靈精怪,其實心思深不可測,若不想說便不會說,遂歎氣道:“為什麽隻告訴在下?”他不明白,在他看來,雲齊對胡霜亦是讚許有加,言聽計從,可胡霜似乎對雲齊……

胡霜悶頭朝前走,未幾,便到了塔頂那個八卦下方,倚在第七層的鐵梯邊上,手一探便能夠到那八卦。

隻見那八卦竟有六麵,每一麵都有一個八卦圖,但每一個八卦圖的卦象都是亂的。

崔寧看了半晌八卦又看了看胡霜手中的構造圖道:“這八卦的奧秘是否是讓你將它每一麵都拚對,機關自開?”

胡霜點了點頭道:“理論上如此,上次我雖然沒有帶構造圖,但也是這麽做的,結果,機關未開,卻被從天而降的毒弩射中。”

崔寧頓覺苦惱:“怎麽會這樣?”

胡霜望著那八卦道:“依構造圖所說,這個碧津塔所造的意境是為了顯示時間和空間的有常和無常。有常是萬物皆有定相,以鋼鑄就,牢不可破;無常則是指這裏一切隨時而變,片刻不留。我當時忘記了時間這一因素,導致功敗垂成。”

“那你的意思是將八卦還原的時間是有限製的?”

“嗯。”胡霜點點頭,“準確地說是七步,一步也不能錯,一步也不能多停。”

崔寧低頭看了看那構造圖:“這上麵竟然沒有這六麵八卦的解法?”他複又看了一眼那看上去十分複雜古怪的八卦,倒吸一口冷氣道,“你可以嗎?”

胡霜輕笑了一下,看著那八卦半晌,閉目似在回想,睜開眼睛之時她從容地從天頂上取下那個六麵八卦,放在手中開始撥弄。

崔寧在心中數著數:“1,2,3……”果然,數到7,那八卦的六個麵都恢複正常。

胡霜又狀若輕鬆地將八卦扣回遠處。若非她頭上冒著汗滴,崔寧隻道她心中半點兒也不害怕。

突然,轟隆一聲響動,塔底的地麵自行旋出一個漩渦,一條地道展示在眾人麵前。

雲齊在底下朝著他二人招了招手。

胡霜這才拭了拭汗,對崔寧道:“好了,崔公子,我們下去吧!”

崔寧卻突然低下了身子:“走下去太麻煩,我背你下去吧!”

他等了一會兒,一個有些軟涼的身子貼上了他的背脊,胡霜左手放在崔寧脖間,右手撐開軟銀盾。

崔寧縱身一躍,風的阻力讓軟銀盾重量全失,他二人如銀色花朵下的一雙鳥兒,從塔頂飛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