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山風景秀美,古木參天,作為百年大觀,又深得今上青睞,亦是殿宇森然,堂皇富麗。

天誠為雲齊三人安排的院落離山門不遠,氣派高貴,景色宜人。前院假山林立,流水潺潺,用景觀隔開,自成一方天地,後院正對山穀,開窗而望,碧落山的浩瀚深幽盡收眼底。

此刻明琇正在隔壁梳洗,崔寧四處查驗,看屋內是否有機關。

雲齊立於窗前,目視著深幽的山景,突然道:“你說,這世上,死去的人還能活過來嗎?”

崔寧猜他是憶及少年時的傷心往事,半晌道:“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公子爺何必再想這些?”

雲齊沉吟,因他背對著自己,崔寧看不到他的表情:“真的過去了嗎?我總覺得阿歆的病來得很突然,是她的魂魄回來複仇了嗎?”

明明天氣尚有寒意,崔寧卻額上沁汗,他擔憂地看著雲齊:“公子爺,我們先不說這些了,既然那道士有殺你的心思,昨夜未成,他必然不會善罷甘休。依我看,不如我們還是速速回京,再謀出路吧!”

雲齊沉默,半晌道:“再等等。”

崔寧心下十分著急,現下他們的情況極不樂觀,又人生地不熟,從京城過來,快馬不過兩三日,再等下去,等來的怕是嶽貴妃的痛下殺手。

崔寧還想說什麽,雲齊一笑:“你還記得你哥想把你塞進虎賁軍的事情嗎?”

崔寧想不明白雲齊怎麽突然提這茬,有幾分臉紅道:“自然是記得的。”

他素來散漫得在京城裏出了名,十七歲時連個立身之本都沒有。哥哥看不慣,想把他弄進虎賁軍去鍛煉鍛煉,順便謀個出身。前麵的文武試都過了,最後近身肉搏的時候,他不知是前夜沒睡好,還是當時走神了,被對手摔了個大馬趴,半天爬不起來,因此被刷下來了。為此,哥哥親自去找趙懷風說情,卻無果。

為此哥哥生了很大的氣,說這趙懷風果然和大家傳聞的一樣,就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雲齊道:“因為這件事,我對趙懷風一直很有興趣,他明明知道你是我的表弟,還是沒有徇私,果然是個正直的人。”

且不管自己的這樁糗事,崔寧回憶起兩年前雲齊在朝中的風光,參與內閣廷議,在吏部和刑部任要職,每日忙得腳不沾地,對比現在,王爺稱號被奪,未婚妻悔婚,上朝的機會都沒有,四處遭人追殺,隻覺唏噓。

崔寧:“公子爺的意思是,趙懷風既然是個正直的人,對嶽貴妃母子這些年的所作所為恐怕也是敢怒不敢言,心裏未嚐沒有想法,這個時候,不失為爭取他的良機?”

“你說得很對。”

崔寧想說,現下來到這碧落觀的卻並不是趙懷風,而是他的女兒趙晚晴啊,卻見雲齊移步取下牆上的玉簫。

這蕭通體碧綠,瑩潤透光,在京中負有盛名。

教坊中自有技藝超群的樂師,而毓王爺的一曲簫聲卻千金難求,多少名門仕女醉倒於此。

崔寧對雲齊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心裏已經有數,難免生出一絲悲涼。

此時外間傳來敲門聲,進來的是明琇,她臉上薄施脂粉,頭梳同心髻,上插兩朵小黃花,以米珠簪點綴,她輕輕一笑,嫵媚明豔得恰到好處,開口道:“晚晴居士已經到山門口了。”

雲齊點點頭,對著崔寧道:“你帶著明琇姑娘一起去吧,務必……”

他並未明說,崔寧卻道:“公子爺,崔寧曉得。”

雲齊點頭。

明琇道:“公子爺獨自待在這裏,怕是不安全。”

雲齊搖頭:“不礙的,放心去吧!”崔寧領命,帶著明琇出了房間。

明琇留戀地看了一眼屋內的雲齊,雲齊立在那兒,貌似悠閑淡然,眼神似看著他的蕭,卻又像在想心事。

她猶記得他初到肖家莊時的樣子,他容止皆雅,待人亦是彬彬有禮,這麽優秀高貴的人,卻那麽不快樂。她經常偷看他,知他在旁人看不到的時候,時常發呆。有時候他在後院練功,練著練著就不動了,也不知在想什麽,眼神看上去那麽可憐,很是讓人心疼,以致讓她越發心心念念,不能釋懷。

明琇認真發呆,崔寧同她走了一路,都無話。快到觀門口時,明琇卻冷冷地瞥了一眼身旁滿懷心事的崔寧,問道:“你們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著我?我總覺得有些奇怪,昨夜那小賊放倒了你我二人,又怎麽可能不進塔去?”她細想來,隻覺昨夜每一件事,似乎都很可疑。

崔寧此刻心裏裝著事,並沒有將她的話聽進去,眼看快要到觀門口,放眼望去,山門外和前日的冷清形成鮮明對比,烏泱泱地站滿觀裏的道士和附近村落來看熱鬧的百姓,以及維持治安的守衛。

他快步上前,費力擠到了前排,終於看清玉階前停著的那輛朱輪馬車,馬車後方跟著一隊著虎賁軍甲胄的兵士,天誠恭立一旁。

明琇緊跟在崔寧後麵,擠得有些煩悶,冷冷道:“不過是個道姑,將軍的女兒又如何?排場這般大,哪有一點兒出家人的脫俗?”

旁邊一個看熱鬧的大嬸道:“姑娘這就說得不對了,難道一個姑娘家出門還不興帶人保護嗎?趙將軍是一般的將軍嗎?再說了,這位晚晴居士可是京城裏數一數二的大美人呢,平時哪有機會看到,我們可是自發前來的喲!”

明琇看著崔寧,崔寧小聲道:“趙將軍在我朝人望很高。”

眾人嘰嘰喳喳的聲音終被天誠道長帶著諂媚又中氣十足的聲音打斷:“晚晴居士,貧道碧落觀主持天誠在此恭迎多時。”

馬車車簾此時正被掀開,眾人喧嘩,下來的卻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子,身形略胖,相貌平常,臉上糊著厚粉,穿一身黑色雛紗衣裙。她下車後,轉過身去,亦做恭迎狀,車中此時伸出一隻手來,那手不染纖塵,瑩潤飽滿,柔弱無骨,圍觀中幾個輕薄些的,看著這手就半邊身子酥了,更莫說手的本尊了。

車簾浮動,一個道姑裝扮的女子終出現在眾人麵前,她雙十年紀,頭戴蓮冠,身著淺紫道袍,這淺紫本是不好穿的顏色,想是她皮膚白皙透亮,又氣質過人,這顏色到了她身上,熨帖之外更添雅致。

細看她的五官,端莊有餘,明豔不足,以至於略顯寡淡,然而,在她的臉上,這寡淡卻變作了聖潔。

眾人終於有所體會,所謂過人美貌也是一種震懾力,許多人被這美貌襯托得自慚形穢,自動退開去。

“居士大駕光臨,貧道有失遠迎。”天誠道長湊上前拱手道。

趙晚晴一笑,說道:“道長客氣了,道長百忙之中,還要抽空招呼晚晴,真是不好意思。”

她笑容明媚,說話幹淨颯爽,沒有半分矯揉造作之意。

“真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啊。”

“觀音娘娘怕也不過是這副模樣。”

眾人的讚歎聲此起彼伏,連明琇都心服口服。這種時刻,旁邊一個乞丐的反應卻大煞風景,他兀自大張著嘴,喃喃道:“怎麽可能,怎麽會是她……不……”

明琇側目,這人正是前日在山門口遇到的那個乞丐。她這邊廂尚在疑惑,就看到趙晚晴已經被天誠和一群守衛圍攏來,向來不喜露臉又反應遲鈍的崔寧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擠到了趙晚晴身邊:“晚晴姑娘……你還記得在下嗎?”

“已經為居士安排了廂房,居士這邊請……”天誠似沒有想到還有這一出,眼中閃現一絲厭惡的光芒,刻意一伸手,廣袖將崔寧隔絕開來,似想直接無視,趙晚晴卻停了下來。

“崔……公子?你怎麽也在此?”

見她識得自己,崔寧鬆了口氣,笑道:“在下還怕居士不記得我了呢。”他們不過是三年前在宮宴上有過一麵之緣。

趙晚晴道:“崔公子芝蘭玉樹,溫潤親切,晚晴豈會不記得?崔公子此來?”

崔寧低聲道:“在下是陪姑母家的表哥來的……”

姑母?誰人不知崔寧的姑母是當今的崔妃娘娘。那麽表哥,自然是……

雖然一閃而過,崔寧分明見趙晚晴眼中有光閃爍。

“毓……他最近還好嗎?”趙晚晴一邊往山門裏走一邊露出很自然的關心。

“居士這邊請!”天誠做出請的姿勢,對身後的兵士使眼色,想將崔寧逼開,卻腰眼一痛,側頭一看,明琇竟不知何時站到了身側,笑嘻嘻地看著他。他知她手中必有暗器,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隻餘下眼中的一抹怨毒。

崔寧一笑,說道:“不怎麽好,所以來此間散散心,趙……居士同我表哥相熟?”

趙晚晴道:“當年曾仰慕過他的風采,未曾有機會一敘。不過他的事情,小道雖身在空門亦有聽說。”

崔寧不由得在心底讚歎,這趙晚晴果然與眾不同,沒有半分矯揉造作,亦沒有因為雲齊如今的處境刻意做出不相識的樣子。

“如果居士有意,可來同他聊聊,他現今遠離朝堂,能與故舊一續,想來是極開心的。居士請看,我們就住在前麵那方有假山的院落‘遠笙閣’。”

在崔寧看來,趙晚晴當是個極其有教養之人,雖然她未必對這院子有甚興趣,卻還是認真看起來,還問了幾個和院落相關的問題,比如後院的景致之類的,然後略點了點頭:“這院落看上去倒是不錯。”

此時幾個腳夫抬來肩輿。趙晚晴在王養娘的攙扶下坐了上去,俯身對崔寧道:“崔公子,小道現時有些乏了,我們稍晚些時分再敘!”示意腳夫啟程。

明琇放開天誠,天誠腳步踉蹌了一下,立馬跟了上來,一行人方才漸行漸遠。

明琇望著趙晚晴的背影,喃喃道:“她可真不簡單啊。”

崔寧露出疑惑的表情,明琇諱莫如深:“女人的直覺。”

崔寧:“……”

鬱鬱蔥蔥的碧落觀,中軸線上鋪著白玉地磚,地磚上此時正行走著一輛肩輿,肩輿上坐著一位相貌極美的道姑,正是趙晚晴。肩輿旁跟著一位三十上下的胖養娘,著一身黑衣,正左右梭視,目帶警惕。

穿灰色泛銀光道袍的中年男子正是碧落觀的掌門天誠,他此時分外殷勤道:“我們特意為居士安排了最安全舒適的廂房……”

趙晚晴似真的有些乏了,單手扶額,蓮花冠下的長發旖旎至腰間,亦擋住了她半邊的臉龐,讓天誠看不清她的表情。突然,聽到她一聲令下:“停下!”

天誠大感詫異道:“居士……”

一旁的養娘似能和趙晚晴心靈相通,還不待她下令,便伸手一指,指向不遠處的一處小院道:“不用再走遠了,我們就住這裏可以了。”

眾人放眼望去,這處院落非常不起眼,因為很久沒有住人,植物瘋長,兩座頗為高大的假山灰撲撲地聳立其間。

若說有什麽特別的,便是離遠笙閣非常近,兩處院落相互挨著,可以清楚地看到對方動靜。

“這……這裏很久沒住人了,怕是……不太安全。離山門這麽近,若是有什麽危險,必首當其衝,還請……”

養娘冷冷一笑:“道長,你非要將我們安排到一個預留的居所,可是有人給你下了什麽指令?”

說者可能無意,聽者著實驚心,天誠感覺背上一陣汗涼,說道:“哈哈——瞧姑姑這話說的,貧道這麽說,還不是為了居士的安危……”

好在他久經風雨,此時依然能保持一派道貌岸然的樣子。

“有勞道長,把我和王姑姑安排在這裏就好。”趙晚晴親自發話,天誠還想掙紮,看到身後那幾個看上去甚為威武的虎賁軍神色不對,隻好暫時屈服道:“既如此,那,先住住看吧。”言畢,向那假山林立的院落投去了怨恨陰冷的一瞥。

晚晴居士雖是道姑,做派卻仍是千金小姐,入住後,一幹人等清掃布置,養娘伺候她梳洗換裝,再吃上一點齋飯,已是黃昏。此時天邊緋色雲朵綿延千裏,她穿一身蜜色道袍立在園中看景,將身後那些閑花野草也襯得別有意趣。

不遠處依稀傳來簫聲,行雲流水,若幻若虛。

她透過女牆往外望,正是遠笙閣,一男子正對著這邊吹簫。他生得風流俊逸,細細看去,一雙俊目竟是直直看向自己,驚得她一顆心“突突”直跳。他似乎捕捉到了她這一倏忽的失態,眼睛裏竟似蘊含了一點兒淘氣得逞的笑意,讓他看上去添了幾分可愛。

趙晚晴忍不住低下頭去,希望別人看不到她臉上異樣的潮紅,或者天邊的彤雲能幫她遮擋一下,讓人以為這一切不過是晚霞折射出的光線所致。但那簫聲似有魔力,引得人忍不住一步步向前,趙晚晴穿過兩重院門,便到了遠笙閣的園中。

這裏假山林立,流水淙淙,那個人就立於其中。

她從前隻能遠望的仙人終於落入凡塵,他終於將她看進眼裏,卻是這種時刻。

雲齊見到麵前的趙晚晴,放下玉蕭,對著她一笑:“晚晴姑娘,好久不見。”

趙晚晴亦一笑:“殿下的簫聲,總是這樣令人沉醉。”她還是不敢直視雲齊那略帶邪氣的目光,隻能將視線放在花圃中盛放的茶花上。

雲齊向她靠近一步,她亦沒有後退,就這樣亦步亦趨地,二人走到一起,順勢在園中踱步起來,間或喁喁細語。藏在暗處守衛的明琇此時完全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麽,隻看到掛在二人臉上那些微而又曖昧的笑容,眼中含淚,麵色蒼白。她隻覺得雲齊每一個眼神每一個笑都是那樣刺眼,畢竟他從沒有用這樣的眼神看過自己,可是她又有什麽立場責怪於他?誰叫自己隻是肖明琇呢?

麵對趙晚晴,她無端生出自卑來,突然覺得從前的自己太過自大,她除了一身武藝又有什麽呢?不過是個孤女……這樣想來,她就越發傷心,無人可恨,終是恨起崔寧來,這個殺千刀的窩囊廢,說什麽自己有急事,必須離開一段時間,說什麽讓她好好保護主子爺,不要掉以輕心……定是刻意讓自己看到眼前這一幕,好叫自己死了這份心。

而此時的崔寧,心思卻全然不在這上麵。

趙晚晴住在了遠笙閣對麵,帶來的虎賁軍守衛用午後的時間做好了嚴密布防,想來天誠或者說嶽貴妃母子若真的有意殺掉雲齊,這時候恐怕不會輕舉妄動。

他擔心的另有其人。

他從雲齊口中得知胡霜之前並未從碧津塔出來,想起那塔內的機關重重,以及今日一整日都沒有她的蹤影,他忍不住趁著這個間隙,來探一探碧津塔的究竟。

這碧落觀依山而建,盤旋千裏,待他到那碧落湖前,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波光粼粼的碧津湖裏,連一條行渡的船隻都沒有。

他躲在湖邊一處隱蔽的草坡後,細細打量那鐵塔,看上去如黑沉沉的鐵桶一般,沒有半點兒燈火,死氣沉沉。他不由得歎息一聲,隻盼那古靈精怪的女子沒事才好。

正想著,忽然鼻端嗅到一股異樣的氣息,漸漸濃烈,竟是刺鼻的血腥味。草坡中窸窸窣窣的響聲傳入耳中。崔寧轉過身去,慢慢往身後探去。

穿過一排如矮牆般的木芙蓉,那血腥味更加濃鬱,這裏還是山地形貌,溝坎甚多,一不留神,便會掉入其中。

黑暗中,崔寧依稀看見一個似人似獸的黑影,在這溝壑中蠕動。它身形矮小,脊背躬駝,像是猴子,卻又四肢靈活,像是人,手腳並用地不知在忙活什麽。

“是誰?”崔寧低喝一聲。

那東西竟如驚弓之鳥一般,飛躥而去,可是血腥味卻越發濃烈地彌漫在崔寧的鼻端。

崔寧慢慢向前方靠近,掏出了火折子,光亮之下,溝壑之中,卻是個身受重傷的女子。

女子麵色蒼白如紙,氣若遊絲,細看那被碎發遮蓋的麵龐,卻正是胡霜。

“胡、胡姑娘?”崔寧輕聲喚道。

無人回應。

崔寧無法將眼前這個死氣沉沉、麵目模糊的胡霜和記憶裏那個稀奇古怪,活蹦亂跳的少女聯係起來。他望著她的臉,突如其來的難過讓他沉默,他恍惚看了一眼夜色中波光粼粼的碧落湖,拉起她一隻冰冷的手,以掌對掌,試圖渡入真氣。

然而,或許他的武功太過低微,根本感受不到一點兒胡霜身體內部的回應,或許這女孩已經死了,但他不想放棄,雖然沒有感受到胡霜的心脈,他依然努力輸出真氣,直到感覺身體發虛,眼睛似乎失去了焦距……

“嗬——我居然……又沒死……”耳旁響起有些沙啞的女聲,她的聲音微弱喑啞,語氣卻輕鬆得像在說別人。

“胡姑娘?”崔寧感到不可置信。

看到眼前頭上沁汗麵色蒼白的崔寧,胡霜放柔了眼神:“你是專程回來尋我的?”

崔寧模模糊糊地“嗯”了一聲。

胡霜咧開因脫水而幹裂的嘴唇一笑:“崔公子,你武功這麽差,又這麽爛好人,居然還能活到現在,真是奇跡。”

崔寧無語,她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說道:“你傷得很重,現下也尋不到大夫,所以……隻能我先來幫你看看……失禮了。”言畢,他開始查探胡霜的傷勢。

溝壑中陰冷潮濕,胡霜身上的血腥味濃重,崔寧除去胡霜那已經被脫掉一半的黑色外衣,裏麵麻質的白色內衫露出來,黏膩沉滯,襤褸破碎,顏色已變作深紅,還沾著些褐色膏脂,崔寧用手指沾了點那膏脂放於鼻尖,比血腥味還要濃烈的,是藥味。

“有人給你包紮過?”

“可能……好像是吧……”

“你自己難道不知道?”

“剛剛我是昏迷的……”

“這藥有毒沒毒?”

“給我聞聞。”

崔寧將那褐色膏脂遞到胡霜鼻尖。

她吸了吸鼻子,然後沉默。

崔寧著急道:“有毒嗎?”

她隔了好一會兒才說:“沒有,你能扶我坐起來嗎?我背上……好痛。”

崔寧小心翼翼地從溝壑中扶起胡霜,這才注意到她左手臂的姿勢極不自然,仔細看肩背部,竟有一處凸起,上麵插著一枚金屬物,前端近乎完全沒入她體內,隻留最外端的菱形把手,在夜色中閃爍著幽微的光芒。

這暗器是崔寧沒見過的,他原是個閑散公子,哪裏見過這等血腥?抖著手想去拔它出來。

“別碰……它有毒。”胡霜的聲音幽幽地傳來。

“那……那怎麽辦?”

胡霜點點下巴,望向自己胸前,道:“過來!”

崔寧猶豫片刻,雙眼一閉,從胡霜內衣懷裏掏出一個敞口小袋。

“倒……”

崔寧依言,將小袋翻倒,內有一顆夜明珠,兩截白蠟,兩三鐵丸,一截炭筆,一張折得亂七八糟的白紙,一支寶石花簪,以及紅綠藍白四隻不同顏色的小瓷瓶。

“白瓶,一顆。”胡霜用下巴點點白瓷瓶。

崔寧從白瓶倒出一顆指肚大的蜜色丸藥,喂進胡霜嘴裏。那丸藥似有巨大功效,不過吃下片刻,胡霜連氣息都變穩了許多。

她閉目緩了口氣,又道:“綠瓶,撒傷口上。”

崔寧依言打開那綠瓶,裏麵盛滿了粉末,他望向胡霜身上的眾多傷口,不知道該撒在這一處上還是所有傷口全都撒上。

胡霜深吸口氣,除下半邊上衣,露出插著暗器的左臂。說時遲那時快,右手反手伸到左肩背受傷處,“咕”的一聲拔出三寸長的暗器,隻怪夜明珠太過明亮,將暗器前段那黏綠和猩紅混在一起的汁液照得分明。崔寧強忍住胃裏的波濤洶湧,閉著眼睛顫抖著雙手將綠瓶裏的粉末一股腦灑在那汩汩淌血的傷口上,這才轉身大吐特吐。

胡霜淡淡地看著他,目光茫然,又似並沒有在看他。她除了額上沁出點點汗珠,竟是不知道疼一般。

“抱歉,主要是在下生來五感便超越常人敏感,所以看到這些自然也反應大些。”崔寧吐了些水出來,轉身望向胡霜,突然,他呆住了。

剛剛她身受重傷,生命垂危,他並沒有把男女之別放在心上。此刻的她分明又是一個少女了,靜靜地坐在那兒,略顯淩亂的長發披在肩上,修長的脖頸,雪白細瘦的手臂,僅僅圍著裹肚的身體,都讓崔寧瞬間臉紅。

“勞煩公子幫我包紮一下。”

“好。”崔寧定定心神,專心看她的傷口處,竟然已經止住血水,心中暗道神奇。於是,他撕了衣擺為她裹住傷口。

碧津湖倒映出點點光亮,遠遠的,山林裏似有火把閃現,崔寧想可能是巡夜的兵士,心知此地不宜久留,脫了外衣裹住胡霜,收拾了東西,道了一聲:“得罪了。”將她抱於懷中,足尖輕點,往遠笙閣去。

他今日穿的原是白衣,寬大的白衣罩在嬌小的胡霜身上,此時衣上染了些許血跡,如桃花盛放,胡霜像孩子一樣縮在他懷中,身子滾燙,雙頰緋紅,緊閉雙目。兩人一路疾行,快到遠笙閣的門口,崔寧卻犯難了。

此時暮色四合,遠笙閣院子裏點著燈籠。

一男一女坐在燈影裏,院門口和斜刺過道裏都站著三四個鐵塔一般的虎賁軍衛士,向著這邊虎視眈眈。

若是被虎賁軍撞見胡霜的身份,還有她這一身詭異的傷勢,都難免節外生枝。

崔寧隻好抱著胡霜藏身於一叢茶花背後,那花叢在院牆斜角,雖隔著牆壁,無奈崔寧耳力過人,將園中男女對話聽得十分清晰。

“能有機會和殿下這樣促膝談心,晚晴真的覺得如夢一般。”

雲齊的聲音夾著笑意:“來日方長,晚晴不必在意。”

“不,這種機會想來不會再有了。”

“怎麽這麽說?”

“殿下,其實從前我總是想靠近你,卻沒有勇氣。”

“是因為我很可怕嗎?”

“不,因為我怕你,嫌我醜。”

雲齊嗤笑道:“晚晴美若天仙,眾人皆知。”

“是的,眾人皆知,隻是眾人卻未必能被殿下看在眼裏,晚晴早就知道,殿下心中已經有了一個誰都比不上的人。”

雲齊沉默半晌,才道:“哦?你可知道,我剛剛被未婚妻拋棄,目前隻是孤家寡人。”

“殿下又在說笑了,殿下一定以為我們第一次見麵是五年前吧?不,其實是十年前,在椒房殿。當時父親打了勝仗,皇上允許父親帶家眷進宮受恩,十歲的我有幸跟著父親得窺天顏,彼時白皇後寵冠後宮,傳聞皇上隻要不上朝,寸步也不會離開她,所以,晚晴也有幸能一窺白皇後的真容。皇後娘娘真美啊,還那樣純真聖潔,無怪乎皇上那般寵愛。”

雲齊沉默。

“在椒房殿,晚晴第一次見到了白皇後的養女灼灼,不僅有皇後娘娘的美貌,還有善解人意、溫柔可人的性情。以致她身邊那個不可一世的少年始終癡癡看著她,不曾移開雙目。那個少年就是您,彼時白皇後的養子,六王爺。”

“是嗎?我竟全然沒有印象。”

“殿下怎麽會有印象呢,那時候殿下的心都被灼灼姑娘盛滿了。”

“……”

“我真是羨慕,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擁有灼灼姑娘的美貌,殿下的目光,殿下的簫聲,都隻屬於我一個人。”

“已經死去的人,提來做什麽?小時候的事情,我都已經忘了。”

“是嗎?如若忘了,殿下的簫聲怎麽會如此寂寥,不管是多麽歡快的曲子,都能吹得讓晚晴落淚。”

“……”

“晚晴後來長大了,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成為灼灼姑娘,但晚晴願意成為殿下身後的那個人,不管是富貴榮華,還是艱難困苦,都願同往。”

“晚晴……”

“天晚了,殿下,我也該回去了,希望我們各自都能渡過難關,達成所願。”

“在下送送晚晴……”

“殿下不必客氣。”

崔寧聽到二人緩緩步出院門的聲音,還有雜遝的腳步聲,應當是屬於幾個守衛的。聲音漸漸遠了,他鬆了口氣,低頭看胡霜,她也正盯著他,眼神冷冷地道:“不要對人泄露我的行蹤和傷勢。”

“你不是……已經歸順了主子爺嗎?”

“先答應我!”

“好。”崔寧左右一望,抱著胡霜,從牆頭一躍而入。然而,還不待落地,眼前便飛來一片梭鏢,崔寧此前剛剛損失了大量真氣,又用輕功跑了一路,身子虛弱,幾乎抵擋無能。

他隻好一個旋身,抱緊胡霜就地一滾,梭鏢落了空,全插在了地上。

“居然是你!你……連你也……”站在二人身前的卻是肖明琇,她眼眶紅腫,看看崔寧,又看看胡霜,一臉的不能相信,隨即眼底湧出一抹恨意,冷笑一聲,“這醜八怪,就是你的要緊事?”

崔寧低頭一看,懷中胡霜此時麵色潮紅,露出光光的脖頸,自己隻著內衫,腳步虛浮,兩個人緊緊相依,的確容易被誤會。

他想解釋:“我……不……”可最後咬著牙說出來的卻是,“不要告訴公子爺。”

肖明琇:“哼!你們的這些破事,我隻當看不見。隻是待回去後,我必當告訴伯父,我倆的婚事算是完了。”

“你誤會……”崔寧還不待把話說完,肖明琇已跑出院門,像是追隨雲齊去了。

崔寧沮喪至極,心中又急又惱,以至於怔怔然說不出話。

“對不起,待以後有機會我會幫你解釋清楚的。”他一低頭,胡霜那雙星辰般的眸子正定定地看向他,似有歉意。

崔寧搖頭道:“明琇說話口不擇言,其實心地是很善良的,她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言畢,他抱著胡霜入了房,將她放在床鋪之上。

“你傷處的毒,還要緊嗎?”

胡霜示意他拆掉背上的繃帶,之前的粉末竟然變作一團墨綠的膏脂,對他說:“這是蛭粉吸飽了毒液,你用簪子碰一碰,待鬆了刮下來。”

崔寧依言,用寶石花簪子將一團墨綠小心翼翼挑下來,再看傷口處,已不像此前烏青一片了,不由得感歎道:“這藥粉真是神奇。隻是這襲擊你的暗器是什麽?我竟從未見過。”

“是一種機栝弩,我也是大意了,以為憑自己的武功和從前師父教的那些本事,就可以一往無前,誰知道這碧津塔裏的機栝比我想象中厲害得多。”

她垂著眼目,沒精打采,看上去竟然讓崔寧無端生出些憐愛來,可一想起她用毒的那些手段,他又生出些害怕來。他心裏暗暗地想,也不知怎樣的師父才能教出她這樣奇特的徒兒。

“這麽說,你是在碧津塔裏受的傷?”

“嗯。”

“可是我們離開時,塔門分明是鎖著的,密鑰在天誠的身上,你又是怎麽出來的呢?”

胡霜歪頭想了想,說道:“我隻記得當時我中毒昏迷,好像有人在脫我的衣服……咦……那個人不是你嗎?”

崔寧:“……”

胡霜一笑:“逗你的,我當時之所以會受傷,是因為我懷疑碧津塔底有人,而且我懷疑碧落觀裏名震大昱的丹藥並不是天誠所煉,而是,塔底的那個人所煉。”

“為什麽是塔底呢?”

“因為爐底在塔底。”

崔寧沒想到碧津塔裏還有這些曲折,說道:“所以你去尋找通往塔底的路時,誤觸機關,差點沒命。”

“嗯,基本上是這麽回事,可是奇怪了,是誰把我從塔裏弄出來,還給我上藥的呢?”

胡霜用右手撓了撓頭,示意崔寧將她的火浣紙和碳棒給她,火浣紙上有幾條斷續的橫線,看不出表達的意思。

胡霜一隻手垂於身側,一隻手握著炭筆,神情嚴肅,像是個初入學堂的小童,她在火浣紙上又畫出一道橫線,說:“我們來理理思路,首先,我們在碧津塔裏發現塔底有人,假設這個人一直充當著天誠的煉藥者和眼線,那麽,他們應該是一夥兒的。這時候,他看到我中毒將死,按理說,應該是會殺死我才對啊,怎麽會救我呢?”

崔寧沉吟道:“會不會他是被天誠囚禁在塔底,用什麽方法來要挾,以至於他其實心裏雖不滿,卻無法抵抗,他是個心善之人,本心不想殺你,所以才救你。”

胡霜想了想,說:“有道理,隻是還有些地方,想不通。”

“比如?”

“如果他煉藥功力那麽深厚,他配藥水平未免太差,之前我聞了聞擦在我身上的藥粉,藥物倒都是對的,隻是藥下得過猛,倒像是個新手把握不住劑量,而且這包紮的手法,還不如你呢。”

“可是,會練長生的金丹未必懂尋常的草藥之學呀!”

胡霜皺眉道:“不對,你不知道,若是得妙手天師真傳,恐怕草藥之學隻會在金丹之術之上,因為天師大人雖精通丹藥之術,但草藥之學更是精純,用毒用藥都出神入化,而且,到了晚期……他分明是反對煉丹的。”

“會不會天師的這個徒兒隻學到了煉丹的本事?”

胡霜突然想起碧津塔內的那卷繪著小畫的羊皮手卷,漫不經心地用炭筆寫下了一個“樞”字。

“嗯,倒是有這種可能。但是,我在此地待了十日,發現他們每日需要的草藥量很大,而且大部分藥對煉金丹都無用啊!”

“是不是碧落觀也有藥坊的產業?”

“並沒有。”

崔寧納悶,皇上隻是修仙,又沒有病痛,要這麽多藥幹什麽?而且太醫院裏那麽多大夫,也不是擺設啊,為何一定要這碧落觀的藥呢?

“你幫他們采了這段日子的藥,可知道他們到底要配的是什麽藥嗎?”

“猜不出,品種太雜,配什麽藥都有可能。”

“那會不會其實下麵不止一人,其實是兩人或者是一群人,有的擅長煉藥,有的擅長做草藥,有的想殺你,有的卻想救你。想救你的恰巧就是擅煉丹藥的……不過,如果是一群人藏匿於碧津塔下,不可能毫無痕跡吧,你在塔內待了那麽長時間,可有聽到什麽異樣的響動?”

胡霜皺眉道:“倒是沒有聽到,塔底如何,我們在這裏再怎麽猜測,也是無用的,還是要找機會去現場看看才是。是不是塔底通往外界有什麽密道?比如你發現我的那處溝壑,若是可以找到帶路的人就好了。對了,你之前有看到救我的人嗎?”

“嗯……我依稀有看到一個……似人似獸的東西,在你的身邊,但不確定是不是它救了你。”

“能描述一下相貌嗎?”

“瘦小,駝背,姿勢動作都很古怪。”

“這樣啊……他有多高?”

“看上去和七八歲的孩童無異。”

“姿勢動作如何古怪?”

“說不出,就是一直佝僂著。”

“你有看清它的膚色嗎?”

“夜裏確實看不太出來,不過今晚有月亮還是一點兒都看不清他的樣子,應該挺黑的。”

“會不會是什麽動物?身上有毛發嗎?”

“嗯……”崔寧仔細想了想,“看不清。”

“這樣啊,那我倒是有些思路了,但還是需要找到一件東西驗證才行。可是,為什麽碧津塔裏沒有呢?這麽重要的東西……”

崔寧還想追問到底是什麽重要的東西。此時外間突然腳步聲大作,慌慌張張人來人往。

“走水了……不好了……走水了……”夾雜著呼喊聲。

崔寧道:“我先出去看看。”他關上門走了出去,卻見對麵院子火光大熾,煙塵滾滾,著火的竟像是趙晚晴的居所。

現場一片混亂,眾人潑水的潑水,呼喊的呼喊,虎賁軍夾雜著護觀的守衛兵在其中奔來穿去,救火之餘維持秩序。

肖明琇和雲齊已然站在遠笙閣園門口,崔寧幾步奔搶上前道:“公子爺……”

聽見腳步聲,肖明琇鄙夷地回身看了他一眼,麵帶冷笑。雲齊卻依然不動聲色,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崔寧著急道:“公子爺,我們要去救人嗎?”

雲齊搖頭:“有虎賁軍在,輪不上我們。”

“公子爺,你剛剛不是和趙姑娘在一起嗎,怎麽突然就著火了?”崔寧很好奇。

雲齊道:“這大半天都沒見你,你倒是對院子裏的動靜很清楚啊。”火光中,他的表情看不分明,卻還是給人一股強烈的威壓。

崔寧低頭:“我……”

“怎麽你們守衛才來這麽點兒人?皇上不是派了一千人駐紮於碧落觀嗎?!都是孬種!”憤怒的聲音傳來,卻是一個虎賁軍正對著一個道觀守衛發飆。他身材高大,相貌平常,說話帶著濃重的西北口音。

那守衛臉上亦被濃煙熏得黑黢黢的,大聲道:“不是不想來……實在是,後山也有火情,比這邊更嚴重,不光著火了,還有……還有……”那人的眼睛裏透露出深重的恐懼。

“還有什麽?”

“火麒麟……是火麒麟現身了。”

“什麽火麒麟水麒麟的,都是一群沒腦子的廢物……”

正說著,人群中一陣喧嘩聲仿佛蓋過了一切,隻聽見有人喊:“出來了,趙小姐出來了……”

卻哪裏有趙小姐的身影,分明是兩個虎賁軍一左一右將一個胖女人架了出來,那女人極其狼狽,一隻腳光著,發髻散亂,滿臉淚水,正是趙家的養娘王姑姑,她身形癱軟,呼天搶地道:“我的小姐啊……我的小姐……”

“趙小姐還在裏麵?”

“回稟校尉大人,搜過幾遍了,沒有看到趙小姐,而且,這火勢……”突然轟隆一聲響,卻是房子的梁柱被燒塌了。

幾個虎賁軍俱麵如土色,趙懷風年事已高,膝下隻有這一個獨女,素來愛若珍寶,若是趙晚晴有個三長兩短,後果簡直不敢想。

王養娘顯然已經神誌不清:“你們這些廢物,早幹什麽去了?我們小姐根本不在裏麵,她已經……已經被火麒麟捉走了啊……”她連哭帶喊,眾人一聽,皆嘩然。

“胡扯!”那虎賁軍校尉就要發作,卻又把氣憋了回去,耐著性子道,“姑姑莫不是急糊塗了?你可是看清了那火麒麟的相貌?”他顯然並不相信王養娘。

“怎麽會看不清……太可怕了……它從地底如一團火般躥了起來,四蹄直立起來,比人高大,一對綠色的銅鈴大眼,血盆大口,背後還有一對翅膀熊熊燃著火焰,含著小姐穿破屋頂飛走了……嚇得我啊……他渾身是火,房子裏的帳簾俱燃起了火,整個屋裏都是火,我的小姐啊……不知可還有命……你們何必救我出來……”王姑姑眼神似虛似幻,如夢囈一般。

崔寧抬眼看那屋頂,火勢已基本熄滅,可屋頂早已燒成了框架,無法確定她所說是否屬實。

突然有人喊:“快看,後山!不得了了!”

眾人扭頭,碧津塔對麵的山林間正熊熊燃著山火,火光衝天。

“天啊,又不是仲夏時分,怎麽會有山火?”

“之前我也看到那裏有亮光閃爍,像是有什麽會發光的畜生在裏麵奔跑……”

眾人麵麵相覷:“真是可怕,莫不是那楊瘋子說的竟是真的?”

“是呀,想不到竟真的有這東西。”

“我原來還半信半疑,但這婆娘從外麵來的,竟然跟楊瘋子描述的一致,想來怕是真的。”

眾人一片議論紛紛,惶恐如瘟疫一般席卷而來。

那虎賁校尉道:“誰是楊瘋子,快把他給我叫來。”

眾人一陣嘰嘰喳喳,左顧右盼。

肖明琇看了看那人的形容,小聲道:“想來這個才是他們的頭頭吧!”

人叢中一個道士道:“他並不是我觀裏的人,不過就住在這山下麵,將軍老爺要是想找他,我們派人把他找來就是。”他一身道袍胡亂披掛在身上,想來是起火後臨時從床鋪上爬將起來,眾人中同他模樣似乎並不在少數。

旁邊的守衛道:“王大人,可要把臨近縣上的黃縣令和捕快叫上山來?”

“哪個黃縣令?”

“黃堅仁。”

那軍士沉默半晌,道:“不必,去給我把碧落觀掌門叫來,發生了這麽大的事,他哪裏去了?速速傳書給京北大營,務必據實以報。封鎖現場,今日之事,誰也不得傳出去,但凡有一個人敢胡亂造謠,這裏所有人等皆以下獄之罪論處。”

肖明琇輕聲問雲齊:“公子爺,京北大營是什麽地方?”

“是虎賁軍日常練兵之所在,在京郊,離這裏並不遠,想是趙懷風本人此時正在那裏。”

“可是,這種查案的事情,不都是縣令和捕快管的嗎,為什麽他們不讓那黃大人來?”

雲齊皺眉道:“那黃堅仁原是去年恩科的進士,雖不過是個平庸之輩,但……難道……”

崔寧看他欲言又止,問道:“公子爺可是想起了什麽?”

雲齊看向他,說:“這黃堅仁是燕王的人。”

崔寧道:“公子爺是在猜測,他們是在刻意回避燕王的人。”

雲齊點頭:“嗯,確實十分可疑,之前我問趙晚晴為何突然要從青棠觀離開,她沒有明說,隻說發生了一些事情,讓她不得不離開……剛剛我們詳談了一番,她情緒似有了些波動,又說了些略微古怪的話語。”

肖明琇仔細回憶,隻覺那趙晚晴整晚說的都是些暗訴衷腸、勾引雲齊的話,作為一個大家閨秀,分明每一句都很古怪嘛。

崔寧想了想,想不出是哪一句:“公子爺指的是?”

“是那句,願我與她都能渡過難關……”

崔寧回憶起來當時其實自己亦對此句感到奇怪,隻是他精神緊張,並未刻意深想,旋即就將疑惑拋諸腦後,雲齊此時提起他方才想起,問道:“公子爺是在懷疑,她的難關與燕王有關?”

雲齊點頭:“隻是猜測。”

正言語間,看到遠方有幾個守衛舉著火把疾走而來,詢問眾人可有看到掌門天誠。眾人麵麵相覷,紛紛搖頭。

“山火越發大了,這掌門怎麽見不到人?”為首的守衛十分著急。

“是啊,掌門人呢?”

“白日裏不是還走來走去嗎?”

“是不是被皇上密詔回宮了?”

“方丈室可有人?”

“早就去過了,無人。”

“碧津塔呢?”一個道士問道。

“那塔黑乎乎的,連爐火都看不到,不像有人的樣子,會不會睡著了?”

“我們掌門從來不在那裏睡覺的,你知道什麽?”

眾人還在七嘴八舌,一個穿白衣的藥女在人群中怯怯道:“黃昏時分倒是見到掌門了,和楊大叔在一起,我看到他們好像在……”

“別瞎說,掌門怎麽會和那瘋子在一起?”說話的正是天林,他話說得又急又快,忍不住讓人懷疑他企圖隱瞞什麽。

“是真的,他們就在觀門背後,不知道為了什麽事情在爭執,爭得麵紅耳赤的……這可不止我一個人看到了。”那女孩言辭鑿鑿,天林不好再說什麽。

眾人訝異,這兩個人,一個在觀裏位高權重,一個瘋瘋癲癲,有什麽話題能引發如此激烈的爭執呢?

那虎賁軍校尉道:“情況危急,也顧不得其他了,這邊火已經滅了,諸位道長聽令。”

“你們三個留下來看守王姑姑,不得擅離職守。”他指了先前說話的藥女及一個道士和一個守衛。

“其餘的在觀內搜索趙小姐的下落,這裏的虎賁和守衛分為兩撥,一撥跟著我去滅山火,一撥去山上找人。”

眾人交頭接耳。

“不是被火麒麟捉去了嗎?讓我們去哪裏找人?”

“她能遇到危險,我們還不是會遇到危險!”

“算了吧,還是別說了,待會兒危險沒遇上,被捉進去可不好。”

“捉什麽啊,又不是刑部老爺,有這個資格嗎?”

“你不說話會死嗎?”

“……”

那校尉對議論之言置之不理,徑直往遠笙閣走來,對著雲齊行禮道:“在下虎賁軍校尉王贇,參見殿下。”

雲齊道:“校尉大人免禮。”

“殿下看下官目前處理得可有什麽紕漏?”這校尉似為人耿直,上來就說了這麽一句。

雲齊一笑,道:“在下現在不過是一介布衣,哪裏能對校尉大人指手畫腳?隻是剛剛所見,亦為大人的冷靜和遇事不慌甚感欽佩。”

王贇道:“自在下來京城當差以來,久慕殿下威名,今日終能得見,實屬幸哉。早有前來拜訪之心,隻是囿於公務,還請殿下見諒。”

雲齊說:“今時不同往日,有些話,大人就不必說了。”

王校尉道:“王爺此言差矣,身外物何足掛齒,起碼我王贇認得的六王爺還是那個六王爺。”

雲齊似是有所觸動,抿了抿嘴道:“承蒙校尉大人不棄,這番話,雲齊受教了。”

王贇嗬嗬一笑:“王爺客氣了。”言畢,他看著雲齊左右兩側道,“請教二位高人大名。”

崔寧素來知道虎賁軍中多是京城貴胄子弟,其中多是認識他的,聽王贇口音不似京城人士,又自稱是外地來京,想來可能是趙懷風從西南帶來的舊部親信。

“在下崔寧。”

王贇想了下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敢問可是崔將軍的弟弟?”

崔寧點頭。

王贇道:“久仰崔將軍大名。上次離京之時本想拜訪,卻說崔將軍自西南回來後一直在道觀帶發修行,以至於不能得見。”

崔寧心下一痛,哥哥瘋了的消息不知能瞞到幾時。

王贇對雲齊恭敬道:“從前王爺任職刑部尚書之時,頗破了些要案,又立了許多規矩,如今京城治安同從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語,不可謂不是王爺的功績。王爺智謀超人,現下趙小姐突然失了蹤跡,下官真真一籌莫展,還請殿下能屈尊為下官指點一二。”

雲齊笑得和悅:“王校尉實在是太客氣了,晚晴也是我的相識,我又豈能對此事無動於衷?有什麽需要問話的,但問無妨,雲齊必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王校尉點點頭:“多謝殿下!敢問之前小姐與殿下在園子裏談話時,可有何異狀?或者是提到了些什麽?”

雲齊搖頭道:“趙姑娘並無異狀,隻是……提到最近遇到了一些困難的事情,以至於從修行三年的青棠觀離開,然而離開似乎也並沒有解決她的難處。想來,王校尉一直都在保護她,恐怕知道的比在下更多。”

王贇臉上露出沉思的神色,半晌道:“王爺,你看這碧落觀可是和燕王有甚關聯?”

“王大人為何如此說?”

“實不相瞞,自昨歲冬天開始,燕王就一直派人去青棠觀……騷擾小姐,為了確保小姐的安全,趙將軍將我調到了小姐身邊。本來這次是打算將小姐護送回京的,但是一路上……還是頗多意外,而且小姐又執意到這碧落觀來,在下原想這也算是臨時改道,可以起到隱匿行蹤的目的,所以,也就同意了小姐的要求,不承想……”

“大人所說的意外是哪一種?”

“之前走山路之時,意外遇到一夥盜賊,雖落敗而逃,但看兵器裝扮,並不像是普通的山野村夫,倒像是……京城人士……想來他們並沒有料到此番保護小姐的都是虎賁的精銳。前日入住驛站,更是離奇,水裏竟有迷藥,還好王姑姑懂得一點兒藥理,識破了,不然後果堪憂……”

“所以,王大人懷疑燕王當初想求娶趙小姐不得,現下打算明搶?”

“殿下,這話其實不該說,但現下朝中這個形勢,皇上又一心求仙問道,我們將軍在朝中也……這種可能性並不是沒有。”

他雖語焉不詳,但在場諸位全都懂了。

雲齊道:“想必,王大人答應趙小姐改道碧落觀,還有一層想法是,這碧落觀掌門天誠乃是皇上身邊的親信,又有諸多兵衛,應該較為安全。”

王贇低頭道:“王爺說的正是在下所想,無奈下官愚鈍無用,最後還是弄丟了小姐。”

聽到這裏,肖明琇忍不住插話:“王大人,就算之前的賬可以都算到燕王的身上,可是這次趙小姐被火麒麟捉走,是被王姑姑親自見證的,這山火,還有大家的證言,恐怕不是燕王可以買通的。這火麒麟出山也是誰都想不到的,你何必要把罪責往自己身上攬呢!”

雲齊似想起什麽,對著王贇問道:“王大人,這養娘可靠嗎?”

“可靠的,王姑姑自小姐小時候就一直隨侍左右,小姐自小喪母,她二人可謂情同母女。”

雲齊點頭道:“原來如此,大人不必過分責怪自己,這道觀雖深受父皇青睞,卻是異常詭異。實不相瞞,昨日,我也差點兒殞命於此。”

聽到這裏,王贇露出極其驚訝的神情。

雲齊苦笑道:“大人不必驚慌,其實自被革職以後,這種事情我遇得多了。”

王贇輕聲道:“想要置殿下於死地的可是?”他伸手比了個八。

雲齊點頭,又道:“趙小姐雖然失蹤,卻還是有生還的可能,大人無須過分著急,我想,此事必有轉機。雲齊最近也沒有公務纏身,願在趙將軍到來之前,在這裏助校尉大人一臂之力。”

雖然可能隻是安慰之辭,但聽到雲齊這樣說,王贇依然大受鼓舞,對著雲齊深深作了個揖,感激道:“多謝王爺。”

王贇確是個能幹人,不多時,便將聚集在此處的道士、虎賁和守衛等人部署停當,帶著人準備去滅火。

崔寧看著王贇他們離去的背影,道:“公子爺,我們現在該怎麽做?”

雲齊收起臉上的儒雅溫潤,沉聲道:“去碧津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