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朋的喪事辦得很體麵,他的幾個徒弟因著心中有愧,盡最大本事為他辦得風風光光。

出殯那日的隊伍浩浩****,響器、鬆活、紙活、花圈、挽聯、執事、僧道……一應俱全,他交過的那些朋友也來送葬,靈棺後的車隊跟得老長。

然而,這麽多年交的朋友,也隻能充個人頭,讓喪事顯得熱鬧些,他們不定與棺材裏的人有多深的交情,但既然往日打過交道,葬禮上就不能不來,不然就顯不出自己是個厚道人。

車隊後麵是一群半大的少年,來吊唁的客人也許並沒有送多厚的帛金,但對於挽聯這樣能在明處顯露的東西,他們是毫不吝嗇的。

那群少年手裏拿著竹竿,一人舉上聯,一人舉下聯,排成兩隊,齊齊整整的走著。

漫天的紙花灑落,紛紛揚揚如大雪,容真真在葬禮的隊伍中,邊走邊哭,哭得眼眶紅腫,哭得聲音沙啞。

潘二娘緊緊牽著她,沒有哭。

等棺材落到了墓裏,烏黑的土一層一層蓋上,她才忽放悲聲,淒慘連綿,不絕於耳,令人聞之落淚。

來往祭奠的人都可以看到,那林立的墓碑中,有一個婦人緊攥著領口,捶地嚎啕,聲聲泣血:“老天爺!我這輩子……從沒幹過一件壞事啊!你為什麽……為什麽……”

她痛心切骨,泣不成聲。

“老天爺!你不公道!你不講良心!”

她直哭得暈死了過去。

容真真一麵傷心,一麵還要把娘照料妥當,雖然在趙家過了四年快活舒心的日子,可年幼時的那些磨練早已刻進了骨子裏,苦難塑造了她,在新一輪艱苦來臨時,她又能穩穩的站起來,撐住這個家。

趙朋的離世隻是這場磨難的開頭,餓狼的窺伺將帶來更深的打擊。

捱到喪事辦完,趙誌終於迫不及待的想要吞了這塊肥肉,他早已等得不耐,隻是若在葬禮期間爭奪財產,吃相太過難看,會壞了名聲,影響生意。

趙朋的徒弟都散去了,一來潘二娘孤兒寡母的不好過多來往,免得惹人閑話,二來拿人手短,收了趙誌的錢不好再與他作對。

小馬為此感到不安:“我們都是師父一手帶出來的,怎麽能收了錢做昧良心的事?”

“嘔,這算哪門子的昧良心?”阿貴剔著牙花,“是謀財了還是害命了?再說了,師父的家事咱們也不便摻合不是?”

“明知道人家不安好心……”

阿貴打斷他:“關我們什麽事?若是師娘自己叫人害了,難道還能怪罪到我們身上嗎?”

“那也不能什麽都不說吧?”

阿貴上上下下打量小馬一眼,不屑的嗤笑一聲:“喲,哥幾個當中還出了聖人不是?”

小馬漲紅著臉,捏緊了拳頭,憤怒道:“我啥時候說了自個兒是聖人了,你收了好處黑了心肝了。”

“怎麽?想打?”阿貴忽地站起來,梗著脖子,態度強硬的盯著他,他天生骨架高大,又跟著趙朋出入各個宴席,吃得肥頭大耳,滿麵油光。

小馬站在他麵前,足足矮了一頭。

其他人連忙拉住對峙的兩人,德子勸說小馬:“咱們為師父風風光光下了葬,也不算對不住他,況且你就算說了又如何,就師娘她們孤兒寡母的能保得住財產?說句不好聽的,福姐兒本就不是師父的親生子女,論理也不該得這份財。”

“是啊,你要真強,你橫得過趙爺?咱們不像師父那樣有排麵,到時被趙爺整治了,可沒處說理去。”

“人家那十塊白花花的現洋可不是白花的,你怎敢跟他對著幹?”

“甭說咱們收了錢,你不也收了,既然好處都拿了,就得學會閉嘴不是?”

……

小馬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這群師兄弟,都說人走茶涼,可他沒想到竟涼得這麽快,仿佛眨眼間他們就都忘了師父的恩惠,

他頹然的坐下,默認了他們的做法,並將要與他們同流合汙,大家都這樣做,獨你一人不做,這樣的“清高”人物人人都厭。

他若真的不聽勸,往後就別想在平京紅白喜事這一行裏混了。

見小馬妥協了,阿貴嗤笑一聲,理了理衣裳道:“周老板要討個小的,這活兒我接了,咱們哥幾個一起分錢,一塊吃肉。”

大夥兒都高興起來,看著眾人麵上難掩的興奮,小馬心頭像被人澆了一瓢雪水,冷得他打了個寒顫。

他竟不知道,原來他們早就嫌錢過了師父的手太少,巴不得自己能單幹了。

既然擺平了趙朋的那幾個徒弟,趙誌就再沒什麽可擔心的了,他的老婆孩子甚至就在容真真家裏住著不走了,專等著過幾日接手這份產業。

而這時容真真甚至還不知道他們的狼子野心,雖然她很厭惡趙珍一家子,巴不得他們早點走,可既然在血緣上算是她爹的親人,她就不能這麽做,隻能少與他們打交道,眼不見心不煩。

可她不與他們打交道,趙珍卻自己找上門來。

趙珍偷聽了她爹娘說話,知道大伯的家產馬上就是自己家的了,想到容真真很快會被趕出去,她樂得險些笑出聲來。

在趙誌還沒有把險惡的嘴臉表露出來時,她把她爹的計劃倒了個幹幹淨淨。

趙珍找過來時,容真真正在溫習功課,雖然心中哀痛得沒有一點讀書的心思,可潘二娘卻堅決不許她荒廢了學業,因為這是丈夫生前最大的心願,也因為這個家需要有一個能支應門戶的女兒。

潘二娘不打算再嫁,她情願為丈夫守一輩子,在她的觀念裏,女兒先天本就不如兒子,更要多學本事,好招個能幹的丈夫延續香火。

趙珍一手遮住容真真的課本,幸災樂禍道:“拖油瓶,你還看什麽看,看再多也沒機會讀書了。”

容真真擦幹因想爹而流下的眼淚,厭惡的拍開她的手,嫌惡道:“誰叫你隨意進我房間裏來的?給我出去!”

“你的房間?哈哈……”趙珍誇張的大笑,仿佛從這樣造作的行為中能得到多大的樂子,“真是笑話,這兒很快就不是你的了。”

“不是我的難道還是你的?滾出去!”

趙珍收了笑意,冷冷的看著她,飽含惡意的嘲諷她:“過不了幾日,這兒就是我的了,拖油瓶!你不會以為你能繼承我大伯的家產吧?院子、鋪麵、大洋……大伯所有的財產,都是我家的,你和你娘,滾出去睡大街吧!你再猜猜我爹會不會留一分錢給你讀書呢?”

“命賤就是命賤,一輩子都翻不了身!”

趙珍的這些話,好似個晴天霹靂,落到容真真頭上,可容真真是個要強的人,麵上沒有半分失色,強硬的將趙珍攆走了。

雖然在趙珍麵前絲毫不懼,可回過頭來,容真真心裏開始愁上了,她是吃夠了沒錢的苦頭的,她深知,窮人的命漂浮不定,風兒略大些,就吹散了。

可容真真到底見識有限,左思右想沒個主意,隻得去找娘,問問她該怎麽辦。

若是容真真自己有辦法,她是萬不會去找娘的,爹才剛走,她娘整日以淚洗麵,已經夠傷心的了。

潘二娘獨自呆在房內,做兩下針線,又呆呆的望著前方,默默流淚,若非還有女兒,她興許就找根繩子上了吊。

見女兒進來了,她才勉強打起精神。

但容真真沒主意,潘二娘更沒主意,她的見識比容真真更淺,聽了女兒的憂慮,她隻更添了兩分愁苦:“是啊,該怎麽辦呢?”

“我們絕不能把爹的財產給二叔!”

“可論理來說,是該給你二叔啊,你爹無後,”說到這兒,潘二娘哽咽起來,“財產該給兄弟的。”

容真真不可置信,她可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說法:“為什麽爹的錢不給你,反而要給平日裏根本沒來往的兄弟?”

“你二叔大抵會分一份贍養費給我罷。”

“二叔他一定不會給的,趙珍說會把咱們攆出去,一分錢也不留。”

聽了這話,潘二娘落下幾滴淚,喃喃道:“不會的,我是他大嫂呢。”

容真真固執道:“我不會讓他拿走一分錢的,爹不喜歡二叔,我也不喜歡二叔,如果爹知道咱家的財產都給了他,在地下都不會安寧的。”

聽到趙朋會不得安寧,潘二娘頓時驚惶起來,不住道:“那該怎麽辦呢?那該怎麽辦呢?”

念著念著,她又落下幾滴淚來。

容真真安慰她:“娘,您別擔心,我會想出辦法來的。”

第二日一早,容真真就收拾好出去了,妞子在門外等她。

自打趙朋去世後,妞子每日必來看望她,安慰她,在兩人眼中,彼此雖不是親姐妹,但已勝似親姐妹。

容真真對她說了自己眼下的困境,妞子問她:“你娘怎麽說?”

容真真歎口氣:“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辦,眼下正愁得落淚呢,我就不該同她說。”

妞子聽了,忍不住道:“你娘怎麽這樣,就連貓兒狗兒,都曉得護崽子呢。”

容真真轉頭看向她,眼裏寫著不讚同,她認真道:“我爹說,人人都有長處,也有短處,雖然我娘不是有大本事的人,可她很疼我,家裏最窮的時候,都沒有打過我罵過我,也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賣了我,我很喜歡我娘的。”

妞子聽了,倒生出些羨慕來,她連忙道:“是我想岔了……那你準備怎麽辦?”

容真真沒有說話,同她走了一會兒才慢慢思索著道:“我昨晚一晚沒睡,就在想這件事,我聽說幾個族老和族長都還留在二叔家裏,我爹的喪事都辦完了,他們為什麽還在平京不走?我娘說分產須得族裏商議,我猜他們鐵定是同我二叔攪和上了,所以想讓你幫我

打聽打聽他們家裏的情況?”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要稍微爽一點了,寫了這麽久,真是憋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