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實地考察 1
?石塔是一個山區小縣城,全城不足八萬人。城內隻有一條像樣的東西向的中心大街。街道兩旁栽種著兩行整齊的柿子樹。山裏春天來得遲,雖然已近暮春,但柿樹上仍然開著白色或黃色的花朵。
街上沒有什麽高樓大廈,最顯眼的是遠處那座白色的建築,不用問,那一定是縣委縣政府的衙門。
汽車駛過縣城十字路口的唯一一座交通崗,一個交警很認真地打著手勢指揮汽車通過。
“一條街,一座樓,一個警察一隻猴。”這是石塔縣城真實的寫照。
“一隻猴”指的是石塔唯一的小公園裏隻養著一兩隻供孩子們觀看的猴子。
汽車駛近縣委的大門,隻見一名幹部模樣的人匆匆向汽車跑過來。他一邊跑一邊打著手勢讓汽車停住。
汽車不得不停下來。坐在前麵座位上的市委秘書長曲文治打開車門和那個幹部說了幾句話,然後回過頭來對江雲天和董偉清說:“縣委搬家了。”
這使董偉清感到意外。
“你說什麽?”董偉清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縣委搬家了,搬回了舊院。”曲文治回答。
董偉清這才注意到,原先掛著縣委縣政府縣人大縣政協四套班子四塊牌子的地方,現在隻剩下了一塊牌子,這塊牌子是“石塔縣中學校”。
董偉清的火騰地就竄到了腦門子上。
“簡直是……”他想罵一句什麽,但他克製住了,他不能在江雲天麵前表現得缺乏涵養。
自從原市委書記陳德霖灰溜溜地離開寧康以後,董偉清就沒有到石塔來過。他不願意到這個由王炳華統領的地盤上來,他甚至連王炳華的工作匯報都不願看不願聽。他斷定王炳華在這個窮困的山區小縣絕不會有什麽作為,從心底說,他也不希望王炳華有什麽作為。
現在,董偉清還弄不清楚王炳華為什麽把縣委縣政府大院讓給縣中學,是以此表明他關心教育嗎?經濟搞不上去,就想出這些歪點子嘩眾取寵,你王炳華真行啊!須知縣委縣政府大院不是你王炳華的私有財產,不能用這種方式為自己樹立功德牌坊啊……
汽車返回十字路口向南拐進一條狹窄的街道,這是老城區的商業集中地。街道兩旁有許多店鋪門臉,但整條街上沒有隨意擺攤設點的現象,一切都顯得那樣有條不紊。汽車鳴著喇叭在街上行駛,不一會兒就開進了一個舊式的院落。汽車停住,大家從車上下來。
這裏曾經是一個不知什麽朝代修建的縣衙門。
院裏有一群人,這是石塔縣四套班子的成員在迎候市委市政府的領導。董偉清指著一個黑瘦的漢子對江雲天說:“他就是王炳華。”
王炳華四十來歲,長臉,戴著一副普通的近視眼鏡,他的鼻梁很高很直,頭發向後隨便梳著,其中夾雜著一綹綹白發,顯得黑白分明。江雲天和王炳華握手的時候,他感覺手裏捏的是幾根硬硬的柴棍。
江雲天與石塔縣其他領導一一握手問候以後,大家一起來到一個會議室。會議室沒有經過刻意地裝修,長條桌擺成一個矩形,周圍是一圈普通的座椅。
日程很緊,待大家坐定,馬上切入正題。
江雲天先做開場白:“我首先向各位父母官自報家門了。今天是我來寧康的第三天,對寧康的情況還很不了解,因此也就沒有更多的話要說。預先發了安民告示,我隻帶了耳朵來聽。聽你們目前最為突出,最亟待解決的問題,尤其要聽你們解決這些問題的辦法與經驗。”
江雲天不想讓大家的弦繃得太緊,於是他換了一種輕鬆的口吻繼續說:“來到石塔縣城給我的第一個意外就是石塔縣委縣政府從高樓裏搬進了這座舊式平房,我不知道這其中有沒有用全新的精神來書寫全新曆史的內容。我想炳華書記是不是就從這個話題說起啊?你說呢,董市長?”
董偉清坐在江雲天的一側,他不準備多說話,隻是點點頭。
“那好,炳華書記說說吧!”江雲天說。
“也沒有什麽好說的,有人說我把縣委縣政府那座樓賣了!那就賣了吧,反正都一樣!”王炳華說。
“什麽?賣了!”有人驚呼。
王炳華語驚四座,大家都麵麵相覷。
會場上掀起一陣小小的**。
董偉清有些按捺不住。
“炳華同誌,”董偉清開口說道,“我還以為你把縣委縣政府大樓騰出來讓給了學校呢,如果真是那樣,我就為你叫好了。但是你卻賣給了他們,這就另當別論了……”
“我沒有賣給學校。”王炳華說。
“那你賣給誰了呢?”董偉清問。
“賣給了長豐發展公司。”王炳華說。
“這就怪了,門口明明掛著縣中學的牌子嘛!”董偉清說。
“長豐公司要新增一條鉻鐵生產線,而縣中學就緊挨著他們。長豐公司想買下縣中學那塊地方。我們考慮工廠的噪音影響教學是多年解決不了的問題,而且縣中學的校舍陳舊,多數已成危房,我們沒有財力徹底進行翻修。學校位於舊城南端,縣城的中心已經北移,學生上學路途較遠。鑒於這些原因,我們就把縣委大樓騰出來進行了一些改造,讓給了縣中學,把縣中學那塊地方賣給了長豐發展公司,事情就是這樣。”
“這麽說你是把學校賣了?”董偉清冷冷地說道,“你上任伊始就賣山,現在又把縣委大樓賣了,你還有什麽要賣的嗎?”
“還有企業!”王炳華回答。
董偉清真有些生氣了,他用手指敲打著桌麵說:“那是國家的企業,不是你王炳華的私有財產!”
王炳華毫不畏怯:“即將僵死的縣屬企業由別人把他救活,這有什麽不好?這裏沒有外國人來,如果外國人願意出大價錢買我半個縣城來搞什麽項目,隻要於國有利,於民有利,而我又能夠做主,我也可以考慮!”
董偉清冷笑了:“我說過,我們應該以怎樣的態度對待這塊土地?須知這塊土地流淌過先烈的血啊!如果先烈地下有知,他們會指著我們的鼻子罵我們是敗家子!”
王炳華毫不相讓:“先烈們如果地下有知,他們會問我們,解放這麽多年,為什麽這塊土地還這樣窮?農民為什麽還要餓肚子?工人為什麽發不了工資?學校為什麽還那樣破舊?問題的關鍵在哪裏呢?大家都明白,就在我們這個僵死的體製上。這個盡人皆知的道理,為什麽付諸實踐卻這樣艱難?”
“這麽說市委市政府阻礙了你的改革步伐囉?”
“我沒有那樣說!”
“還要明說嗎?你要為你這種偏激的情緒負責任!”
“我不僅為我的情緒負責,我還為我的行動負責。不就是一頂烏紗帽嗎?我並不看重它!”
話已經說到了極點,會議室裏的氣氛顯得異常緊張。在座的所有人裏,隻有張克勤和李軼群兩個人知道王炳華氣不順的原因,其他人並不了解發生這場衝突的必然性。這是長期淤積在董偉清和王炳華兩人心頭那種沉怨的一次短兵相接的釋放。這次宣泄,王炳華明顯地占了上風。但大家心裏明白,王炳華越是占上風就越是對他不利。在等級如此森嚴的中國官場,哪個敢這樣肆無忌憚地冒犯他的頂頭上司呢?而小小的石塔縣委書記王炳華不但不說“是”,反而偏偏說“不”,他製造了官場上最為忌諱的當眾犯上的事件,石塔縣四套班子的成員都為王炳華捏著一把汗。
董偉清不再說話。他有些後悔自己不該這樣衝動,但多少年的積怨使他覺得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現在是吐出來了,但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這倒不如不再說話的好,這樣會給人留下一個明白對糊塗不屑與爭的印象,這個印象或許會在人們的心裏造成懾人的懸念。他要把後麵的戲留給江雲天,你都看到了聽到了,我倒要看看你這個市委書記在這樣的大是大非麵前是什麽態度,我倒要看看你江雲天怎樣維護我這個一市之長的威信,我倒要看看你江雲天怎樣處置那個桀驁不馴的王炳華。
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江雲天身上。
江雲天當然不知道董偉清和王炳華之間曾經發生過什麽,但他憑直覺隱約地感覺到其中或許有什麽隱情。他不大讚成董偉清那種居高臨下咄咄逼人的氣勢,也不讚成王炳華那種傲慢不恭不留餘地的態度。但他又不得不暗暗地讚許王炳華在頂頭上司麵前所表現出來的那種不卑不亢的自尊。尤其使他感興趣的是這位縣委書記說出那個“賣”字的時候毫不吞吞吐吐的理直氣壯。但是,一個“賣”字就能概括觸動企業體製的全部內容嗎?
江雲天想繼續聽下去。但他這個時候首先必須設法緩和會議室裏的緊張氣氛。
江雲天笑了。他笑得很隨意很誠懇也很爽朗,仿佛他根本就不把剛才董偉清和王炳華之間的爭論看成什麽問題。他說道:“看到市縣兩級領導這樣民主這樣平等地討論問題,或者叫爭論問題,我很高興。怕就怕大家不講真話,或者隻報喜不報憂,使領導者不能真正掌握下麵的情況,這就必然會帶來領導決策的失誤。這不是一種正常的現象。我們要發揚剛才董市長和炳華同誌民主平等地討論問題的風氣。如果將來有誰不同意我的觀點、意見或主張,歡迎他站出來和我爭鳴。我以一個共產黨員的黨性和我的人格擔保,絕不抓辮子打棍子穿鞋子。‘隻要你說得對,我們就照你的辦。’但是,如果你說得不對,也不要拒絕別人的批評。那麽,對與不對的標準是什麽呢?那就是看你說的和做的是不是有利於改革和發展。大家同意我的觀點嗎?”江雲天說到這裏環顧了一下會場,會場上的氣氛明顯活躍了許多,大家都在聚精會神地望著他。不知是誰鼓了兩下掌,這下好像是提醒了大家,於是會場上響起了熱烈的掌聲。等掌聲過後,江雲天接著說:“好了,我說多了,今天唱主角的是炳華同誌,你繼續講吧!”江雲天做了個請的手勢。
張克勤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但他沒有說話,他也不準備說話,他才真正是帶著兩隻耳朵來聽。
王炳華感覺新任市委書記的話似乎是在給他一種鼓勵,至少是給他提供了一次敞開心胸的機會,這種機會在他王炳華來說實在是太少了。他來石塔所做的一切幾乎沒有人過問過。他的功過是非沒有得到過任何人或對或錯的明確評判,他實際上是被涼涼地晾在了這個天高皇帝遠的山溝裏,他的確感到委屈,這使他產生了一訴衷腸的強烈欲望。
“正如董市長所說,我上任不久就拍賣了二十萬畝荒山……”
王炳華簡直不願回顧那些艱難的歲月。
他來石塔的時候,縣財政局的賬麵上隻有一位數,那就是0。縣委縣政府的幹部半年沒有發工資。這裏除了荒山還是荒山。他上任伊始就和縣長一起走遍了石塔的村村寨寨。走完這些村寨以後,年輕的縣委書記滿頭的烏發中突然就生出了一縷縷的白發。這些白發至今仍然倔強地長在他的頭上。手裏沒有錢你縱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濟於事。那時候,他天天夜裏都要輾轉反側,耿耿難眠。他突然理解了“黔驢技窮”這個成語的深刻含義。他就像一隻被困在籠子裏的老虎,縱有渾身的力氣卻沒地方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