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一灘狗血

殷景仁一路快馬加鞭往宮裏趕,馬蹄飛奔在皇城官道上,腦海裏卻不斷回放出破碎的畫麵。

雪越下越大,蹄印過處,痕跡片刻便被湮沒。

他視劉贇如父如兄,怎麽也不會害他,之前那一番背叛的行為,也是深思熟慮之後咬牙做的決定。

當局者迷,劉贇看不清的是,世家公卿大勢已去,目前天下大權正一步步集中到皇帝手中。

本來隻要皇帝不昏庸,國家禮法照著舊製運行,隻要不遇上天災人禍,享盡天時人心,不是盛事也該管理的四平八穩。何況他有心治國,有心變革,有心收攬人心,而且有這個才華,有這個城府。

劉贇到底還是有些紈絝子弟的驕縱氣,目中無人,自恃過高,很多時候都不能做出英明的決策。

殷景仁可是清楚著呢,劉贇現在行走在刀口浪尖上,一步走錯,賠掉的是他將軍府上下幾百口子的命。

如今一切按照鸞沉的意思繼續,劉贇一旦歸順,宋昱處理那些人隻在須臾之間,應當不會出什麽差池。

照說劉贇也已經逃出來了,為何一點消息都沒有?

殷景仁勒住韁繩,白鬃馬一聲嘶鳴,折返回那個地方。

景仁遠遠就聞得到空氣裏刺鼻的血腥。

華美雍容的廂蘭苑,修建擺設都可謂極盡奢侈之能事,這會兒除了靜的可怕,並無一點異常。

顯然是手無寸鐵之人慘遭埋伏暗殺的情況。

下馬推門而入,雕花門邊有人沒死透,顫手勾住門閂,後背刀口橫貫,傷深入骨,皮肉外翻。

裏麵猛的鑽出一人,身著黑衣,之露出一對淩厲的眼睛,一看便是殺人殺的紅了眼,也不看殷景仁,揮手上去便又補了一刀,這人瞬間被從中間截斷,腦漿迸濺,殷紅的血噴湧在素白的雪之上,肚子裏的髒器腸子混著血水淌了一地。

後麵又迅速跟上來幾人,一樣的打扮,手裏拿著幾米見寬的白布,嫻熟的處理好屍體,才齊齊鞠躬道:“殷大人!”

殷景仁鬆了一口氣,忙問:“處理完了?”

“回大人,是。”

“宋昱呢?”

那人臉色一變:“在裏麵的院子裏,劉將軍他出了事……宋大人還沒緩過來……”

殷景仁仿佛挨了當頭一棒,震的站不穩,用手指扳住門框,對上麵沾了一手的血汙不管不問。幾個人察言觀色的看著少將,抬了屍體退出去。

走到更裏麵,十來個人正清掃院落裏散落在積雪裏的死人斷肢,他想象的出來,這裏片刻之前是怎樣是屍橫遍野的情景,

他推開一扇又一扇門,最終在一間屋子裏看見跪在地上的宋昱。

宋昱臉色煞白,看不出是身體不舒服還是其他什麽,腳邊躺著個人形狀的東西,蓋著之前看到的那種白布。

殷景仁跌跌撞撞走過去,掀開布一看,手就僵在那,半天才想起抬頭看宋昱。

當胸一拳頭上來的時候,宋昱一點反抗能力都沒有,他本來就和殷景仁難分伯仲,這次又沒有防禦,等殷景仁手腳並用把他打成豬頭,騎在身下的時候,才發現宋昱都哼哼了,臉色極度難看。

殷景仁從看見劉贇屍體的瞬間早就衝昏頭,根本沒注意這些,抓著宋昱質問:“為什麽殺了劉將軍?”

宋昱見他鐵骨錚錚一個漢子,此時急的眼淚都往外流,要掙開他的手複又垂了下來,喘著氣道:“是我的錯。”

“究竟怎麽回事?”

宋昱搖搖頭,還是那句:“是我的錯。”

殷景仁覺得自己要瘋了,丟下佩劍到院子裏抓人便問。

“宋大人殺進來一看,劉將軍還在,就要人送他到安全的地方去,可是……可是兩人不知為何又起了爭執,推搡間劉將軍忽然拔了刀要往自己身上砍,宋大人伸手去攔已經來不及了,還被將軍一腳踢在胸口上……”

殷景仁聽了,忽然明白自己一直以來擔心的是什麽了。皇帝這人,哪裏會放心留下劉贇這個人呢,這一點劉贇其實比自己更清楚罷,之前還以為這樣可以保全身家性命的自己,根本就是傻子。

鸞沉一夜難眠,那種煎熬,超過之前任何一次捱過那麽多毫無勝算的檻的夜晚。

以往做事,自己最不缺的便是狠,殺了人,大不了一死;被兄長背叛,大不了殺了他;挑起攻魏之戰,大不了做個亡國之君……

可是這段日子和宋昱一起,逍遙過了頭,飽暖思**|欲,心裏埋了柔順暖情的惰性,做事也開始畏首畏尾。

難以想象身邊少了一些人,會變成什麽樣。心急火燎的時候,有個局外人在旁規勸,鸞沉很快就會認識到,事態沒有那麽嚴重。

偏生這事做的隱秘,隻有幾個心腹知道。而且按照原本計劃,萬一宋昱失手,自己隻要撇清關係,再扶植紀榮寶或者殷景仁取而代之,便無大礙,該死的那些人早晚還是跑不掉。

幾條人命的損失,不算什麽。

但是鸞沉似乎明白事情不一樣了,不,事情還是一樣的,隻是自己的心態有了些許變化,對事情的關心點也發生了傾移。

甚至有些猶豫,也許比起讓他平定中原、消除異己,誌在成就萬古明君與一代良將,說不定單單把他留在身邊,用影衛內侍隨便什麽借口搪塞過去,留在宮裏朝夕相處,才是自己最需要的。

呆子根本不會在意世人會給他什麽罵名,“給天下一個清白的臣子”不過是當初要利用他找的借口,呆子眼裏隻有他。殺那麽多人,害了那麽多條無辜的命,都是為了自己。這和男寵的罪狀相比,孰輕孰重?

這樣每日老老實實做個西周下過的皇帝,不用犧牲成千上萬的將士,不用提心吊膽。

鸞沉一直是待人冷淡,甚至有些薄情寡意的皇帝。

即使是青梅竹馬幾近癡纏的鳳淵,該斷還是斷的幹淨利落。這些年後宮都是碗兒掌管,挑的秀女皆是品性端實,賢淑美貌的女子。鸞沉向來不上心,留著美人當擺設,到了二十四歲居然連個子嗣都沒有。

衝冠一怒為紅顏,愛美人不愛江山。那時候這種事鸞沉都是嗤之以鼻。

沒想到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陛下,也有陰溝裏翻船的一天。

鸞沉黑著眼圈聽見更鼓敲了一輪又一輪,想起新科狀元紀榮寶這幾日也就賜宿在宮裏,明日還等著正式宣詔,索性連夜找他來談談下一步的計策,勞累起來,就不容易胡思亂想。

宋昱想起劉贇死前對自己說的話:鸞沉是我看著長大的,做事向來滴水不漏,他說要殺公卿氏族,苻姓劉姓,嵇姓謝姓,這首當其衝的幾大家族就不會留一個活口,劉某今日以死表忠誠,隻希望宋昱你帶去口信,讓陛下饒我三個兒子一條生路……

他覺得劉贇丟了條命純屬多餘,用死表忠心多傻啊,陛下說好不殺他的,陛下不會騙人。

可是當他一腳踏進寢宮,恨不得自己瞎了眼了——昏暗的宮燈下倆個人伏在幾人寬的深色案幾上,處理著幾乎鋪滿整張桌字的淩亂紙卷、奏折,落滿塵埃的竹簡。

一個是自己魂牽夢縈的陛下,另一個是清秀漂亮的少年。

換做平時,換做他人,這都是再正常不過的畫麵,可是看在宋昱眼裏,就揉了沙一樣酸澀。

鸞沉惦著腳把脖子伸到少年那裏,認真研究竹簡上晦澀的文字,倆人幾乎頭靠頭,頎長的影子交疊,衣料也若有似無的摩擦著,清麗的麵容交相輝映,氣氛和睦的讓人不忍破壞。

他曾經覺著,這樣的姿勢,這一張木幾,是自己獨有的,而現在鸞沉正毫不在意的與他人分享,簡直讓人崩潰。他為鸞沉拚命,做傷天害理的壞事,殺了自己在這裏屈指可數敬重的人,出賣自己的良心,以後還會做更多。

鸞沉對他始終呼之則來揮之則去。

似乎比起自己這樣不懂人心又任性胡鬧的笨人,鸞沉會更喜歡這樣柔順敏睿的少年。

忙的焦頭爛額的皇帝哪知道一腳踩著門檻的人心裏有了這麽些彎彎繞,抬頭一見來者宋昱,愣是張嘴半天一個字都擠不出來。

倒是紀榮寶先道:“宋大人?你怎麽在這兒?”

鸞沉這才清了清嗓子,克製著微顫的喉嚨:“你回來了……還好麽?”本來計劃要說的話全部付諸東流,伶牙俐齒的陛下也總算嚐到發揮失常的苦痛。

宋昱沒好氣地:“都處理幹淨了,沒留一個活口!”

語氣裏因為醋意透出的不耐煩和囂張跋扈衝的讓陛下心裏一涼,什麽叫熱臉貼上冷屁股。

為這人整宿不得安寧的自己,滑稽的像隻猴子。他鸞沉何曾對某個人這樣上心過,甚至頭腦發熱到要為他放棄一直以來的統一大計?

死死的盯著宋昱看,呆子穿著月白的長袍,一塵不染,配上那副在鸞沉看來頤指氣使的表情,似乎和平時沒什麽區別——人家精神的很呢。

他當然不會知道,宋昱是怎麽怕嚇到陛下,渾身顫抖的洗淨一身血汙,給胸口上藥,然後心急如焚的跑進宮裏,隻為看一眼陛下的睡臉。

宋昱見鸞沉並無反應,氣急敗壞的幾步上前拉住從發現自己進來就保持低眉順眼的紀榮寶:“你出去,我有話要和他說!”

宋昱怎麽還是那麽不懂事呢,鸞沉皺眉推開他:“有事就現在說,榮寶也是自己人。”

這一下,不偏不倚落在劉贇死前落在宋昱胸口上那一拳的位置,宋昱臉色刷的白了,反射似抬手一掃:“我不說了。”

鸞沉踉蹌一步,小腿磕上身後的桌腳,也忍著鑽心的痛,心說自己怎就養上了這麽個狼崽子,一點情麵也沒給他留:“不說就滾,朕還有事!”

滾就滾!宋昱聽了這句話,直接轉身出了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