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入膏入獄

宮裏人都知道,將軍陪侍的時候是打擾不得的。

舌頭根子稍微有些壞毛病的宮女侍衛都被盡心盡力的女禦處置過了,此乃大忌。所以那些日子宋昱幹脆連鳳淵宮都不住,日日陪在鸞沉休息的地方,隻有碗兒候在外麵,順著時機清掃庭院,依著皇帝性子送些需要的東西。

也不是沒料到皇帝會拋下新冊封的妃子,可是到了三更天,碗兒心裏忽然有些焦躁,湊近了窗欞,隻覺得裏麵一絲人氣都沒有。也不知哪兒來的膽子,想著反正又不是沒看過,陛下也不至於殺我,幹脆推了門進去。

候在外麵的宮女侍衛打著瞌睡,忽而聽到女禦大人一聲尖銳的驚叫,都是一愣,站在原處不知如何是好。其間一個機靈的宮女最先叫起來:“那叫聲像是女禦大人的!莫不是出了什麽大事?”

其它人這才回過神來,也不管那人話吉不吉利,隻管七七八八你望我我望你衝了進去。

碗兒摔倒在寢宮的門檻邊,驚恐萬分的環抱住自己的衣袖。溯其眼神望去,迎麵可見地下一人隻著了件暗金色的單衣,臉掩埋在披散的黑發間,唇角沾著血跡,前襟也被沾染大片殷紅。人恐怕已經暈了過去,隻是那姿態,陷在毯中的骨節,半昏半醒之時似乎掙紮著要爬起來過。

被後麵趕來的宮人提醒著事態,碗兒照住自己臉上沒輕沒重“啪”的就是一巴掌,這才一個激靈連滾帶爬的撲上去,抱住鸞沉試其鼻息。見氣若遊絲,血汙沾了滿麵,又趕緊伸了袖子為他拭。一邊詞不達意的讓後麵亂作一團的奴才去宣太醫。

太醫趕來的時候,鸞沉埋在厚厚的錦被中依然沒有醒來。太醫也隻能做些簡單的處理,畢竟周家天子自三代之前便罹患肺癆,沒有哪個皇帝活過三十,到了鸞沉這一輩,重在調養,自然不是朝夕之間能藥到病除的。

幾個太醫聚到一塊商議著鸞沉的病情,碗兒把剛才見了那一幕的宮人及叫到一旁道:“宮裏見了要當沒見到,聽了要當聽不到,這不必我教罷?不僅是嘴巴,連腦子也想歪不得,否則別怪到時候我保不了你們!”

一幫人連忙磕頭曰諾,心裏卻有些雲裏霧裏掂不清頭緒,隻覺得似乎是極端不妙的大事。

在外麵等了片刻,一個太醫出來道:“女禦大人,陛下有些清醒了,口中似乎念著什麽……”

碗兒揉著有些腫的眼睛,迅速的提了裙裾爬起來,也顧不得儀態,三步並二的跑進去,見鸞沉果臉上有了些表情,隻是似乎蹙著眉極不舒服。

她湊了耳朵上去,陛下果真喃喃念著二字,似乎猜得著是什麽,卻又聽不真切。

碗兒便回頭朝外走,向太醫道:“陛下忽然這樣子該如何是好?”

幾個太醫見狀隻得跟上去,出了門便跪拜:“大人放心,陛下暫無性命之憂,隻是底子差的很,舊病尚無良方根治,今日似乎又受了刺激,神智還不甚清明,隻能依賴藥膳調理……”

話沒說完,碗兒猛地把擱在一旁的東西推翻,各色的藥瓶、銀針伴著巨大聲響灑了一地,頃刻間誰都不敢出一大氣,連隔壁皇帝虛弱的喘息都聽得見。

碗兒笑道:“怎麽,現在知道害怕了?剛才看上去張太醫可是有點兒事不關己啊,對了,您來宮裏多久了?”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看了一眼皇上,壓低聲音道:“回大人,奴才自先帝幼時入宮,已四十餘年矣。”

“諸位也算為了皇族鞠躬盡瘁,任誰也不想……就這麽不明不白在宮裏沒了罷……”

諸太醫聽罷便叫著奴才無能之類的話,一副哭天搶地的樣子。

碗兒眯著眼道:“鬧什麽鬧!沒看見陛下正休息麽?”

張太醫猶豫片刻,從人群中爬出來道:“陛下的病情……這麽多年想必大人也是清楚的,自八年前晉安之變其就一直時好時壞……有的事,就是殺了奴才也沒有法子啊!”

碗兒也知道自己是任性亂發脾氣,怪不得這些人,可就是咽不下這口氣。眼見宮裏也被鬧得烏煙瘴氣,才從地下撿了塊碎瓷片,朝老太醫臉上一砸,氣衝衝的出了門。

被門外冷風一吹,想起陛下還在裏麵,又放心不下那些不常照顧他的奴才,歎了口氣折返回去。

夜裏又是發燒說胡話,折騰到第二日,鸞沉才能咽藥。鸞沉自小性冷,寡言少語,遲鈍的奴婢很難猜的透,碗兒生怕照顧不周,索性搬去不分日夜的守著。待他神誌稍有恢複,便端了喂他,隻是咽不了幾口又是咳。

碗兒知道他怕苦嗜酸,便叫人熬了盅酸甜的梅子茶,一勺藥一勺茶的喂他。

這樣過了三日,碗兒靠著塌邊小寐,一覺醒來,鸞沉已經抱著膝蓋坐起來,大約是熱了,外袍褪去放在一邊。再看一邊的藥碗,已然空空如也。

“陛下您剛好些,先躺下,”碗兒惱怒自己做事失職,見了褂子給他披上,撓頭道:“千萬不能著涼了!”

“宋昱呢。”

碗兒一愣,猶豫道:“他啊,有事出去了……”

鸞沉推開那隻手:“我真是太慣著你了!”

碗兒抿著嘴唇想了一會兒,慢吞吞道:“說了陛下又要咳……”

“你也知道我是陛下?”

碗兒委屈:“他都不管你了,你管他做什麽!”

鸞沉垂眼沉默了片刻,道:“我欠他的。”

碗兒不解的看了眼鸞沉,她低頭掖了被邊:“宋昱進了天牢,謀反之罪。”

鸞沉驚道:“誰這樣大膽!”

“還能有誰啊,”碗兒幹抽著鼻子:“他自己進去的。”

這祖宗別人可能不認得,天牢裏隻要不是新來的,見了他都要頭皮發麻。

幾年前的某日,這人據說惹得龍顏大怒,被關進牢裏兩個月。上頭也不發話要如何處置。

說來這小子可真是瘟神,來了不走吃閑飯不說,沒多久牢裏就發了瘟疫,攪得獄卒死囚害病死了大半。

這時候上麵又忽然降下一道旨,放走了瘟神,反而倒打一耙降罪說牢房裏虐待犯人,最後克扣幾個當官兒的五成年俸。

又過數月,坊間相傳那少年帶兵攻魏,擴張版圖,立了赫赫戰功,不滿二十歲便坐擁大周半數以上兵權。

可是那傳說那沒落到確實,人怎的兜兜轉轉又回來了?

果然隻能說伴君如伴虎,先不說前日斬首了上百開國功臣後人,就是皇帝身邊的妃嬪還有被賜死的呢,更何況區區一個將軍。

這回罪名倒是清楚的寫著“意圖謀反”,然而又不夠嚴肅似的,連個流於形式的拷問都不需要,積極的犯罪分子自己全招了,畫押的時候官卒還納著悶呢,還是摸不準上頭什麽意思,生怕得罪了小貴人。

“宋大人,”一個滿臉皺皮的獄卒身著莽綠袍子,向宋昱鞠了躬,眼睛盯住他肆無忌憚的掃了一圈,頗有玩味道:“您就住這兒!”

搖晃而幽暗的燈光照在陰冷潮濕的地麵上,隱隱綽綽的。宋昱卻不以為意,他隻是想要靜一靜,看著不遠處虎視眈眈的各式死囚,好歹也是個單間。鸞沉生著氣,按著以往的慣例,要比這狠多了。宋昱說不上來為什麽,本能上的抗拒見到他。

宋昱吃著牢房的黴幹飯,抱著一團稻草睡到第三日,天還沒亮就被忽然闖進來的不速之客吵醒。

幾個穿著宮服的婢女侍衛自備掃帚開始清理牢房地麵髒兮兮的泥水灰塵,另有幾個捧了幹淨的被絮站在一旁,等著清掃完畢便麻利的一層層鋪上去。

上次先是不冷不熱的關上一段時日,等他心冷了,絕望了再回過頭來拉攏。這回也是冷了幾日,才複又溫柔起來。他不明白鸞沉這樣做究竟有什麽意義,吊人胃口,玩弄人心,那人心裏除了算計還有什麽?

鋪完被絮,宋昱大大咧咧的往上麵一躺,打算睡個回籠覺。還沒躺穩,又有宮人叮叮咚咚的來了,這回居然是抬了燒炭火的銅爐來,樣式上看,似乎匆忙間端了皇宮裏的,爐壁上還印著龍紋。

這可非同小可,獄卒紛紛呆在那兒說不出話,這旨意恐怕是來自最上麵尊貴的陛下,可是沒說放人出來,也不說赦免無罪,卻在牢房裏大興土木,嚴加修葺,實在是帝意難測!

宋昱心裏也沒好到哪去,同樣的一頭霧水,呆若木雞的看著紛至遝來的錦緞衣服,筆墨紙硯,點心茶水一應俱全,甚至挑了宋昱喜歡的酥餅梅花糕。到了日上杆頭,居然來人捧了七八道精美細致的菜肴,一看便是宮中禦廚所做。

對著這菜宋昱心裏一涼,覺得一定沒好事。莫非是鸞沉當真要定罪斬首,讓自己做個逍遙鬼?也不像,看這器具用度,不像是之用一日的排場……況且最重要的是,曆史上的記載自己的死期不在這幾日附近。

見宋昱一臉狐疑,為首的朱豈之冷談道:“陛下說了,請將軍放一萬個心。菜裏沒毒。”

果真是沒毒的。竟然就這麽繼續下去了,有次午膳宋昱試著向來送菜的女官要了回酒,晚上餐盤間便多了隻玉質的酒盅,裝的他最喜歡的女兒紅。

這天牢暖融融的,條件堪比自己時代的星級賓館了,搞的將軍當真有點樂不思蜀。

宋昱如此過了幾日,有些無所事事,他年輕健康,之前受累的身子恢複的很好,心裏那些雜念也忘的快。最開始的幾天,特別是有人送東西來的那幾日,總是覺得說不定鸞沉會親自來看一看他。後來見沒有苗頭,也就作罷。

對陛下,說不上來是何感覺,不喜歡絕無可能,那麽濃烈的感情,再怎樣也消磨不盡。說喜歡,卻早就不是當初那份感覺,是愛中參恨,乃至恨意漸濃。

畢竟要是當真這麽一拍兩散,他宋昱便也可逃過一次浩劫。

這日幾個獄卒來宋昱這裏取暖喝酒,順口談了些國家大事。

“知道麽!匈奴南下擾民,”一獄卒向天一指:“我大周天子哪裏受過此等奇恥大辱?”

另一個也憤憤道:“聽說皇上已經派遣駙馬爺和殷將軍揮師北伐,相信一雪前恥指日可待!”

宋昱豎著耳朵,聽的有點“井中一日,牆外千年”的感覺。

“這都匈奴來犯了!大哥,現在幾月?”

“將軍你給關呆了……十二月了!”

宋昱一頓,一月時間倏忽而過,他知道這仗殷景仁打不贏,鸞沉便會覺得宋昱尚有可用之處,就還是會來找自己的。

好是可以見一見朝思暮想的容顏,壞在又要看那人虛情假意的嘴臉。

那樣的相見,叫人啼笑皆非。

作者有話要說:三天對三天,寫的貌似有點隱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