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逼良為娼

“一人有罪,父妻同罪。十家同連,一戶有罪,十戶連坐。凡匿藏重罪者,判腰斬重刑……虧你想得出,真是個無情無情無意的人。”

鸞沉半伏在案幾上,隔著一桌子的筆墨紙硯看宋昱寫字,沾了滿墨的羊毫落筆便是清秀娟麗的小篆,沿著雪白的宣紙行行鋪展,偶做一頓,似是沉入思索。

“沒有的事,”宋昱道:“反之,告發慳吝者同戰場殺敵同賞,重在賞罰分明罷了。”

說話間鸞沉看的出神,不知何時已從寬大的袖擺裏探了一隻手,輕撩他額前飄落的幾縷細碎青絲。

豈料宋昱像遭了鐵烙一般,猛的推開鸞沉,站起身子蹙眉看他。

鸞沉抬頭看到那人的驚恐萬狀,打算泯口茶水遮掩尷尬,手竟有些打顫,索性放下道:“你不是說喜歡我麽?”

宋昱低著頭:“微臣沒有。”

“你以前說過。”鸞沉少見的胡攪蠻纏起來。

宋昱依舊是刻意的巨人千裏之外的客氣:“陛下也知道,那是以前。”

鸞沉冷笑的拉起著他衣領就往外拖:“那你現在還待在這做什麽?”

“從前是為陛下,現在是為國家。”

鸞沉沒說話,臉色已是極難看,卻依舊擺著輕佻不羈的架子,不願放□份:“喜不喜歡隨宋將軍的便。隻要朕喜歡,將軍就別指望能走出這宮門。”

宋昱怔了怔,片刻又恢複了低眉順眼卻異常倔強的樣子:“陛下休要再戲弄微臣了。”

戲弄?

呆子不僅強,還不懂人心。

如果朝中重臣不是宋昱,他又何苦處心積慮要栽培一個紀榮寶,代替他在外頂著掉人頭的危險製定新的國法。經過那日暗殺宗室公卿一事,鸞沉也算明白自己的命門,要是真想做好那皇帝,宋昱的用處恐怕不是放在外麵當打打殺殺的劊子手。

從那天以後,宋昱似乎乖巧了不少,可這乖巧,乖的讓鸞沉心悸。本來靠著呆子鬧騰才有了生機的寢宮瞬間沉寂下來,晚上抱在一起,什麽甜言蜜語都沒有,隻做不說。

宋昱製定的律例極為繁複細致,上至朝廷官製,下至夫妻鄰裏,思路明晰,賞罰分明。兵農商賈、人才選拔、詩書禮樂、人文地質無所不包。

這一係列律法,前前後後花了將近十個月時間,這期間宋昱就住在鸞沉的寢宮,常被鸞沉笑說這回當真是賊喊捉賊,自己壞事做盡,反倒管束起他人了。宋昱虎著一張臉不理他。這表情反倒是鸞沉現在愛極的,他見不到宋昱主動獻上來的情緒,隻想著可以用各種惡毒的話來硬逼他臉上出些變化來。

宋昱辭官之後,殷景仁和紀榮寶代替他成了朝中重臣,可是人人都看得出,這二人和宋昱掌權之時無法相提並論,完全稱不上受寵。兵權軍政,都按照宋昱的意思,分散掌控,且各地守城將領一年一調度,畢竟大周近年擴張領土,到底是打下來的江山,最怕的便是出現占地為王的禍害。

和紀卿相處,鸞沉總是在舉手投足見看到一點宋昱的影子,剛進宮宋昱才十九歲,也是這麽莽撞的少年。口無遮攔,心無旁騖。

如今收斂了傲氣,多的是塵埃落定的淡泊,卻少了讓人訝異的奇思妙論,鸞沉可惜之餘,明白這分傲氣,是自己無比殘忍的一點點磨去的。人機關算計,最終隻能傷了自己。

可是如今這人還留在宮裏,哪兒也跑不了,便是最好的結局了。

紀卿往宮裏來的多,一來二去,和碗兒眉目傳情的也夠了,鸞沉心裏計劃著等碗兒滿了十六,便圓了這樁親事,也算給自己的妹妹找了個好歸宿。不遠不近的想了會,不禁聯想到別的什麽,忽而問一旁的豈之:“現今幾月?”

豈之道:“回陛下,十一月。”

鸞沉停下步子道:“五年一回的選秀女是定在何時?”

豈之一頓:“陛下,是四月……”

鸞沉也愣了:“朕有說這回要停?”

豈之聽了身子就是一震:“不是皇上的意思要罷黜的?可是宋大人親自遣散……”

鸞沉:“他?是他去傳了朕的旨意?”

豈之不著痕跡道:“那倒沒有,宋昱自從棄官留宮之後,朝廷後宮都把他當成炸藥簍子,連皇上您……都留三分顏色的人,那些做奴才的哪敢得罪?說來也巧,今年四月選秀,一個祖籍雲柔的秀女染上風寒,一下傳染了好幾個。宋大人偏生撞見了,以‘為陛下龍體安康’著想為由,把這事擱置了。一直拖到現在,上麵沒個人說要繼續,下麵的人哪有這個膽子……”

豈之見鸞沉臉色越來越難看,怕他肺癆又要犯,扶他在涼亭一歇,也不再提這事。

鸞沉靜著想了片刻,看上去不僅沒大礙,反倒有些喜色,他有意要留些麵子給宋昱,四兩撥千斤道:“朕似乎和他提過,隻是說了推遲,並未說要罷免,這事拖不得。交付給你和碗兒去辦,在秀女中選出一倆個就好,不必計較出身,但一定要憨厚老是,掂量得了輕重緩急。”

這話裏意思再明確不過了,要找了女人來當幌子,豈之一聽,後背忍不住出了一層冷汗,皇帝把一個男寵看的太重,甚至重過與社稷息息相關的王儲後妃,實在不是天下之幸事。

不過枉豈之侍奉鸞沉數十年,到這關頭,還是全然猜不透鸞沉的心思。這事一看,便是那小心眼的醋壇子宋昱做得出來的。鸞沉對此不甚在意,畢竟天下美人,又有幾個是美過宋昱的?即使長相及他,那才華,魄力,機緣……還有恰對自己口味的傻氣,去哪裏尋第二個呢。至於私傳聖意,也不是大事。宋昱這樣無欲無求的人,不是因為喜歡,怎生被逼出做這樣的小肚雞腸的事?這樣的人,要說起了反心,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到了這時,呆子不去想的,自己卻不得不想。既然打算長久在一起,就一定得盡快處理好後顧之憂,立個軟弱無能的傻皇後,給大周留好王儲,也省的幾年之後對著一摞一摞彈劾宋昱的折子腦仁疼。

事情辦得很快,碗兒一聽便明白了意思,不出十日便選出個名叫申姬的。此人乃高郵首富幼女,生的清麗脫俗,性情明理本分。鸞沉見了隻說乏善可陳,倒也沒有要換人,唯獨叮囑碗兒要教導規矩,否則連屍骨都不必留。

鳳輦抬進皇宮的那天,鸞沉陪在宋昱身邊。呆子沉默著在做律令最後的修訂完稿。鸞沉心裏沒來由的一陣抽搐樣的痛,想著以後一定好好償還這個孩子,寵他一輩子,忍不住摸摸他的頭。宋昱睜著漂亮的眼睛濕漉漉的看著鸞沉,倆人都說不出話。

鸞沉抱抱他,打算出去。宋昱沒有回應,身體有點僵硬,眼神注視著窗外:“天色已晚,陛下還要去何處?”

鸞沉心虛道:“倒也沒什麽……”

宋昱輕聲吐出一口氣:“陛下,您一定要去麽?”

鸞沉一下子明白過來,他預料著宋昱知道這件事,會有各式各樣大鬧奉天城的招數,卻沒想到隻是這樣一句話,透著冷人心寒的冷漠,連質問都算不上。

沒等到理想的回答,宋昱鬆開他重又問了一遍,口氣中居然是幾分釋然:“陛下當真要去?”

鸞沉作勢要拉他道:“別鬧了,你見過哪個皇帝沒有子嗣的?曆來後宮重在雨露均沾,專寵一人本來就是昏庸之為,何況你又是個男人。即便是為了長遠之計,我也必須這麽做。”

“為我?”宋昱這下仰天長笑,猛的推開鸞沉,後退著幾步邁出門檻:“你派我掛帥出征是為了微臣封妻蔭子、榮華風光,你讓我殺戮重臣是為了我仕途暢通平步青雲……你削我兵權,解我官職是為我保命,立後又說是為我少些罵名,每一件都說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為我。其實又有哪一條不是出於你一己私欲?”

鸞沉聽了一番話,氣的簡直要發抖,他沒想到宋昱心裏,自己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本來是覺得,世人可以看輕他,唾罵他,隻有宋昱不舍得,無論自己做了什麽,依然會被呆子視若神明。那這些時日身為一國之君委身於他……又算什麽。

錯的滿盤皆輸。

宋昱朝他冷哼:“都說兔死狗烹,不用陛下找借口殺我,那些冤死宋昱手中的老臣,死前的彈劾書,敘述的罪狀我還記得一些……恐年歲尚小,難當其任,屢兼要職,應慮其功高震主威脅社稷……嗬,條條都是死罪吧?”

鸞沉覺得氣短,於理於情都贏不過人家,還輸了口舌,想著怎麽也要上去理論幾句,然而步子還沒跨出去,眼前一黑,咳嗽和暈眩接連而來。

宋昱隻當他又詭計多端的耍什麽把戲,避了那讓人頭疼的人開去,也沒走遠。在偏殿給宮娥休息的地方隨便縮一縮,豎著耳朵等鸞沉在寢宮裏砸東西的聲音,豈料裏麵的熟睡了一般,很快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