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溯遊從之
宋昱跑到皇宮門口,迎麵看到身後跟著一大堆錦衣華服禁軍的朱豈之,正玉樹臨風的在城門徘徊,一副恭候多時的樣子。UC小說網:Http://他這才把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來,鸞沉一定隻是鬧著玩兒的,想用劉家上下幾百口子的命把鬧著別扭的自己逼出來呢。
朱豈之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身上也穿著不知哪來的破衣服,髒兮兮的樣子,泯嘴暗思不曉得皇帝是喜歡這呆子哪裏,還讓自己每日在宮門外守著,免得人家回心轉意了進不來宮牆。
“將軍可有事?”豈之禮儀不缺。
宋昱鞠一躬道:“末將有要事要與陛下麵談,望朱大人即刻通報。”
朱豈之笑:“陛下恭候多時了,跟著我來吧。”
鸞沉下了早朝,剛剛沐浴完,長及腰間的烏發肆意披散,沉靜異常,皮膚也泛出蓮尖似的粉,他倚在軟榻上,信手翻著一本書卷。
聽見宣詔,便放下書,不緊不慢的對碗兒道:“出去罷,滾遠些。”
碗兒作福而退,跨出門檻迎麵對上宋昱,便笑了笑:“可有好幾日不見宋大人了,也不來宮裏找姐姐玩兒?”
宋昱沒說話,牽強的回了一個,那笑不好看,可這時候的確不是嬉笑怒罵的心情。
宋昱捏著汗進門,卻不見鸞沉。他有些心虛的在天子的寢宮裏東張西望。一路跑來,周身本就發熱,誰料一闖進去,熱氣便陣陣浪潮般席卷而來。
外間的案幾上散亂了成摞的竹簡和折子,鸞沉並不在。清雅的蘅蕪香浸滿宮闈。腳下是獸皮縫製的裘毯,一踏便深陷下去,這如墜雲端的柔暖,使人仿佛浸潤春日之中。
宋昱躊躇著踏進最後一道門檻,輕聲道:“陛下,微臣宋昱……”
鸞沉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他身後,自後向前圈住宋昱,輕歎道:“你來了。”
宋昱滯可片刻,略顯拘謹的向後伸出胳膊回抱他,有點央求的意思:“……陛下,宋昱剛才在雍涼門城門那兒看見告示了……你不是真的要殺他們對吧?”
回答是難以捉摸的一聲哦,手裏的力道鬆了些,鸞沉似乎在等他下麵的話。
他發現事情可能不像自己想的那麽簡單,但任然強撐著和不講理的皇帝商量。
“劉大人死的時候是微臣是在場的,劉大人是……”宋昱做著噩夢般的回憶:“大人是自盡的,說什麽要以命示忠,劉家上下全無反心,留下也不過是個沒落世家難成大患,望陛下網開一麵,留下那些遺眷……您不是常說得饒人處且饒人,平日也好留下人心麽?況且之前還和景仁說好了,劉大人隻要一降,至少留他一條命!”
“全無反心?”鸞沉慢慢的墊腳湊上去,貼著他的耳鬢,避重就輕道:“那還用得著我勞命傷財的收買殷景仁去勸什麽降,嗯?”
宋昱垂死掙紮一般,拚命尋找能挽回一線希望的轉機,囁嚅道:“氏族公卿都是大家子,陛下您一次殺了恐怕有幾百口人,這總歸……不太好……”
鸞沉抬手撥開滑落在臉頰一側的青絲,音色嫣然帶笑,卻又是說不出的譏諷:“幾百口算什麽。你忘了,當初在壁上開閘放洢水,十幾萬北魏大軍可是宋將軍一聲令下命喪黃泉的。”
宋昱愣住,他沒想到鸞沉會提到那件事,他自己早就在一次又一次的自欺欺人中將其忘諸腦後。
“那條計,不是我想出來的罷?”鸞沉想了想,繞到宋昱麵前,把他偏到一邊的下巴搬掰過來,直勾勾的望著。
反正他是呆子,皮厚肉糙的,再怎麽拳腳相加也隻能縮著嗚咽幾聲。
宋昱果然反駁的不利索,吞吞吐吐道:“那不一樣,那是打仗……”
狡辯被堵在陛下殷勤獻上的唇舌中。鸞沉從來沒有這樣主動,可是宋昱根本沒心思注意這些,他耳朵裏灌著陛下毒辣的字句,嘴巴裏那人靈巧的舌尖卻不時進來搗亂,惹得人兵荒馬亂,措手不及。
依依不舍的分離格外困難,宋昱呼吸混濁,鸞沉卻遊刃有餘的笑道:“廂蘭苑的公卿氏族,加上門客侍婢少說也有上百。我猜你親力親為手刃的不在少數,那些人都是開國功臣之後,皆是出身詩書禮樂之家,恐怕許多人窮其一生連兵器都沒沾過,殺他們的時候,將軍就沒想過仁義道德?”
宋昱說不出話,胸口似乎在一瞬間被撕裂開,鮮血淋漓。誠然,這每條罪狀皆是窮凶極惡,然而哪一件不是為了他呢。宋昱在後人眼裏可以毒如蛇蠍,可是到頭來,欠他最多用他最多的人,還要對他棄如敝屣。
鸞沉見宋昱不說話,隻當自己的勸解奏了效,眯著眼慢慢用手臂勾住他脖子,讓兩具身體慢慢靠近,宋昱為了和他說話,微微弓著腰,呼吸火熱的撲在他額頭上。
“所以老想這些又有什麽用呢,難道每次做了事回來都要我這樣哄?也太不懂事了,你已經是國家棟梁了,也滿了二十歲,還要我教你麽?”鸞沉臉色難能可貴染了些暈紅。
他的嘴唇隔著衣料輕輕摩挲著宋昱的鎖骨,胸膛,所過之處一片火燒火燎的燥熱:“我知道你有氣,可是劉贇不能留的,他要是這次沒死,我還打算保他家一陣子,過個十天半月再尋了口實斬首,沒想到這人還真是不長腦子……”
宋昱推開他,難以置信的低頭盯住眼前這貌美的皇帝。
鸞沉笑了笑,迎上他的眼神,不慌不忙道:“除掉那些世家,早在先皇之前就有了打算。登基不久的七皇子受到苻家的扶植,明裏是皇帝,暗裏不過牽線傀儡。他靠養的那撥庶出臣子除掉苻家,卻由於心中不忍,最終放過苻姓的獨子。”
鸞沉倒退幾步,隨意的坐在床邊塌板上,明黃色的羅帳帶著厚重的垂感很快遮掩了他半邊身子,甚至有種弱柳扶風的錯覺。
就這樣似笑非笑的看了宋昱半晌,鸞沉才複又開口:“可是放走的狼崽不知感恩為何物,逃亡到北魏不久,便通敵叛國,帶兵打回大周……良善過頭的皇帝轉瞬成了亡國之君,最終受盡折辱而死。
這場仗前後曆時三年,兩國百姓死傷不計其數……宋昱,天下百姓不分貴賤,為了區區一個宗室貴族毀了兩個國家,這樣的皇帝就叫明君,就叫仁帝麽?”
他慢慢站起來,猛然揮手指向窗外一片白皚皚的雪景道:“都不是。唯有得這錦繡山河百年安定,兵強民富,方才可稱一聲明君!”
鸞沉說的都對。
可是向來寬厚英勇的長輩在彌留之際,死前卑躬屈膝的托付了身家的性命,那種責任感和過後愛莫能助的負罪感又豈是寥寥數語能夠釋懷的?
宋昱看著慢慢走過來的鸞沉,忽然覺得自己惡心,醜角兒般任人擺布。他淒聲道:“那要是微臣擋了陛下的一世明君的道,陛下是不是也要殺了微臣?”
麵前的人但笑而不語,眼裏盡是了然世間冷暖,參透人心的輕佻,冰涼的手指引導宋昱解下自己單薄的龍袍。一層一層的束縛之下,是那具叫自己朝思暮想的身體,紅燭下帶了珠玉的色澤,溫而不膩……況且這人還以種君臨天下的姿態,極盡柔媚的主動纏上自己修長的腿。
在這人麵前,宋昱的拒絕皆與欲拒還迎無異。
把他壓在床榻上的時候,他耳邊似乎是鸞沉混在呻吟中破碎濕潤的話:“依你看,我舍得?”
……
那天之後他明白,再怎麽忠心,臣終究是臣,君臣相互製衡相互給索,卻始終無法站在同一立場。
否則,他為何越來越不懂鸞沉是要做什麽了?
如今宗室一除,朝堂之上幾乎全是皇帝的親信,以往依附公卿舊部,門客學者出生的官員,殺的殺貶的貶,剩下的,都是些乖巧聽話,做得實事的。換而言之,無論是誰,都不敢忤逆了他的意思多說哪怕一句話。
所以當殷景仁借著早朝之前的片刻,提醒宋昱群臣打算彈劾他功高蓋主,婉勸他交還一部分兵權的時候,宋昱覺得這簡直是扯淡。
就算這些庶出的臣子直言進諫,也不至於看不清形勢,要得罪陛下麵前最為得寵的重臣。
可是鸞沉剛上朝,處理完久州冬寒缺糧派遣王平賑災的事,紀榮寶便義正言辭的主動要求進諫。
皇帝還是那副淺斟細酌中透著不動聲色的樣子,道:“紀愛卿請講。”
宋昱作為武將,在稍邊的地方抬頭看著鸞沉,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紀榮寶開口便是質問,劉贇死後,那國家三之有一的兵權現在何處。
宋昱冒著冷汗。他一心幫著鸞沉,鸞沉叫他做什麽就做什麽,自然不會有錯,他思量不深,從沒動過什麽花腸子。可這事現在想來的確不妥,大周正當國泰民安的興盛時期,不用打仗,兵權悉數落在一個武將手上,放在任何朝代,都委實說不通。
這邊紀榮寶話音未落,彈劾之聲此起彼伏。眾人紛紛群起而攻之,有參他前段時日權傾朝野肆意妄為的,有話裏帶話對他誤殺朝廷重犯晉安王的,甚至有旁敲側擊提及他數次肆意進出皇帝後宮的。這樣一聽,宋昱自己都覺得罪不可恕,有股心術不正的意味。
等鸞沉轉向驚愕未定的宋昱,眼中卻沒有要包庇的意思。
無人敢忤逆君主意旨,這一唱一和定是君主授意。
宋昱對上那樣的眼神,頓覺心裏冷了一片,張不開嘴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站起來衝鸞沉笑笑:“微臣才疏學淺,年歲資曆都難當大任,屢次想要交付兵權,隻礙於陛下垂青,不知如何開口。如今諸位替宋昱解去心頭大難,實在不知如何感激是好。”
鸞沉聽的微笑:“那就依宋愛卿所言,朕收回七成兵權,再做打算……”
宋昱前行一步,鞠躬打斷道:“陛下誤會了,微臣是打算交付所有兵權。”
鸞沉臉色一變:“你說什麽?”
宋昱低頭沉默片刻:“微臣打算交付全部兵權,然後辭官告老還鄉。”
“告老還鄉?”鸞沉也有些口不擇言,皺眉道:“你一個小孩子告什麽老,朕不準!”
他執意要用劉贇的事挫一挫宋昱的銳氣,不想到頭來逼的呆子也反衝耍起脾氣!
他咬住牙根死死盯住宋昱看,而後幹脆走下龍椅,對著氣宇軒昂的男人冷笑道:“愛卿既然如此清心寡欲,那朕就準你交了兵權辭官隱退。不過你哪兒也別想去,乖乖留在宮裏陪朕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