鹵水豆腐
死牢裏拿著瘟疫,幾個太醫奉旨伺候這金貴的小病人。一句“他要是死了,你全家老小一起進墳裏陪葬”足見此人分量之重,然而既是如此之人,怎麽又給打入死牢折騰的半死呢?實則令人費解。
十幾個人圍一個轉,診斷下的謹小慎微,稍微咳嗽一聲都要嚇的人魂飛魄散,照顧的力度下的堪比皇族。因為還不能完全排除瘟疫病,宮裏自然不能住,然而丟在一堆病人那裏又成何體統?最後情急之下,把宮外廢棄了有些年頭的公主府拾掇幹淨給人搬進去安頓下來。
不一會兒宮裏的女禦大人又帶了伶俐的宮女和珍稀藥材,堵在院落門口,冷宮一樣沉寂多年的公主,竟死灰複燃枯木逢春,人氣興旺起來。
宋昱迷迷瞪瞪看麵前走來個人形狀的東西,死命拉著人衣角,張口便道:“皇上您……您還怪我麽?我是真喜歡您……打第一眼看見就喜歡!”
白綢布裹得隻露出兩粒眼珠子的張太醫驚魂未定,衣服下擺都沒來得及捋,就著床榻邊的木頭踏板便死了命的磕頭。雙手隻管捂住耳朵,撥浪鼓似的搖頭,邊搖邊磕。也不知**那病人哪裏來的力氣,手指頭狠狠揪住衣角不放,套在外麵的衣襟都立刻被扯的“刺啦”一聲開了口子。
張太醫正滿腦子漿糊不知所措,那隻手已經慢慢失了力道,蒼白的垂落在床沿。
原來是燒壞了腦子,說胡話呢。
太醫一後背都是冷汗。
門大開著,細碎的陽光從漆色斑駁的飛簷和纖塵不染的窗欞見灑落,塵埃跳躍其中。方才一場荒謬的鬧劇,包括那樣青澀狼狽的和驚心動魄的告白,全部被室外之人盡收眼底。
碗兒一手撈住匆匆出來的李太醫一隻雪白的袖子:“拿著朝廷的俸祿全是吃閑飯的嗎?不是說症狀看著不像瘟疫病,都一天一夜了,怎麽還沒醒?”
李太醫抖抖袖子跪下道:“回皇上、女禦大人,宋大人似乎在牢裏受了大刑,後背上現在沒一塊好肉,春時易感染,加上傷口錯過了醫治的最佳時機,傷了元氣。縱然是年紀輕輕,體格健壯,怕也是折騰不住。
若不是常年在外征戰,有些底子,恐怕……恐怕現在……”
那太醫偷偷抬頭看了眼麵前的九五之尊,壓低聲音繼續道:“若是尋常人家的文弱公子,恐怕墳頭都要長草了……”
碗兒聽了心急,提起腳往太醫身上踢:“皇上今兒都來了,如果看不到活蹦亂跳的宋昱,你們這幫奴才別指望能活著走出公主府!”
十米之遙。隔著亂糟糟的、裏外忙活著的人:白綢布裹住的太醫和粉色紗裙的宮女。鸞沉眼睛靜靜的在房內那人因高燒而潮紅的側臉上停留片刻,喉嚨裏發出微不可聞的低歎,眼瞼低垂,最終一言不發,邁開步子走了。
宋昱在回宮之前還是在發高燒,鸞沉也不可能一直空守著,他還得回去。一摞一摞的奏折攤在那,北魏那邊走漏的風聲——懷瑾公子大練兵馬,課稅橫增。看來是在做最後的準備。邊境的擾民事件愈演愈烈,擺明了挑釁。大周的確是在等著北魏先下戰書擔下“不義”的惡名,但是兵馬糧草之事卻一定要趕在戰火燒起之前做到萬事俱備。
從公主府回來,鸞沉就沒有主動去過問宋昱的病情,也沒有繼續下旨賜人賜藥。一來碗兒那廝隔一會就要以送茶送水的名義進來把那人翻了個身夢囈了幾句胡話都匯報的一清二楚,二來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心裏氣惱相加,氣自己不願他死。那天的事也不全怪宋昱,酒醉之後的□,硬要說起來也是自己同意的。他惱的是那人的性子。
宋昱看似豪爽耿直、不拘一格,卻恰好克住了鸞沉溫吞陰冷的性子裏磨人棱角的部分。鸞沉幾番玩弄人心的手段,到了宋昱那裏,竟如同尖刀紮進棉花裏,落得個不痛不癢的效果,悄無聲息的化解的幹幹淨淨。
到頭來,反而拿刀子紮人的罪魁禍首自己手指鉻的生疼。
那為何不願他死,他鸞沉為何會應允一個克住他的人活在世上?
嘴上隨口說著“周國民盛,信手拈來便又是一個宋昱”,但心裏還是不免估摸,這一仗缺了宋昱,勝算要削減幾分。
不過是舍不得一個人才罷。
第二天上了早朝,左丞相偕幾個文官諫言增稅之時,他掛念這件事,說話都有些心不在焉。
從在牢裏燒了個昏天黑地,到被一道聖旨赦免賜住公主府,宋昱隻記得自己被人搬弄來搬弄去折騰了好久,在鬼門關大了個轉才算保住一條小命。
外麵的竹林常年沒人打理,瘋長一氣,翠色的枝葉濃密茂盛的要伸進朱砂色的窗戶裏了,間或發出一點悉悉索索的聲響。宋昱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床頭床尾各一個層層疊疊紫紗宮服的少女,其中一個因為徹夜未眠,已經扛不住打起了瞌睡,腦門往絨帳上點。
另一個瞧見**躺著的人醒了,半仰著身子揉眼睛。麵頰微紅,也不敢去看貴人那羅矜半露的鎖骨,愣了半天神,推著另一個道:“宋大人醒了!快!去隔壁叫張太醫來!我去找女禦大人!”
不一會兒太醫來認認真真把了脈,隻對那個宮女囑咐道:“宋大人身子尚且虛弱,不過已無大礙,需要修養調息……”
宋昱暴躁的打斷:“皇上在麽?”
張太醫聲音尖細緩慢的回道:“回大人,皇上在宮裏,這會兒早朝呢!”
宋昱點點頭又道:“那……那他來過吧?”
“陛下焚膏繼晷、日理萬機。哪有空來公主府閑逛。呆子你癡心妄想也要有個限度,笑死人了……”
倆人循聲望去,笑盈盈一張臉,可不正是碗兒。
宋昱跳下床來,赤著腳就跑到她麵前:“碗兒姑娘不也是公務繁忙,還不是來閑逛了?”
碗兒鄙視道:“我來看看你死了沒!呐,陛下口諭,死了的話次你口上好的棺木!”
宋昱:“你小小年紀學什麽不好學騙人?別胡謅啦,我知道皇上來看我了,我一不小心還把他衣服扯壞了。”
太醫忍不住插嘴:“大人扯破的……似乎是老臣的袖子呢。”
三人對視片刻,室內隻剩從外院傳來的鳥鳴聲,尷尬至極。
最終女禦大人派頭十足的輕揮衣袖道:“劉太醫,您先去休息吧。”
兩個宮女和太醫做了一幅,掩門出去,隻剩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碗兒輕咳一聲,幽幽道:“陛下生在帝王家,是先帝的第七個兒子。自小萬千寵愛著長大,感情上的事不免比起常人心高氣傲。一般就是剖了熱乎乎的心奉上,怕也是入不了他的眼。你也……未免太心急了。”
宋昱想說,我在家裏也是寵大的,但到嘴邊就變成恭順的:“是,宋昱太魯莽了。”
碗兒坐在床榻對麵的竹椅上,蜷著蝦米一樣嬌小的五短身材,一邊說話,一邊觀察宋昱的表情:“陛下如今心思不在兒女情長上,你是真心喜歡他,但不會甘願區了一身才氣,留在他身邊隻做個男寵吧,以後留下以色侍君的罵名,也不好聽嗬……”
宋昱正色道:“身前生後,是人怎樣看,宋昱又怎麽會在意呢。不過為天子分憂解難,也是分內之事。我隻是……希望他偶爾正眼看看我……”
碗兒像等這句話已久,微微一笑,道:“想陛下對你刮目相看,很簡單。如今北魏擾民,晉安勾結鄰邦,陛下每日食不知味,寢眠難安。你隻要為陛下打江山,定邊關,這樣就行了嘛!”
那人聽了,不曉得在想些什麽,隻發愣。碗兒拍拍裙子,樣子是打算走人:“最後想想,還是告訴你罷。陛下確實是來過了,哦還有,知道我為什麽告訴你這些?”
宋昱:“?”
碗兒套在宋昱耳朵邊偷偷道:“因為我覺得,他有點……喜歡你。”
最後一句話在宋昱聽來,那聲音銅鈴般清脆,瞬間就消失在明媚的晨曦中,美的簡直難辨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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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繼續更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