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的時間選在了正午,螢光杯的人工光源最為明亮的時候,藏在它背後的秘密最不容易被察覺。程隱川沒有去送他們,隻在出發之前給了安靜一個眼鏡盒大小的盒子。“便攜版的記憶提取設備。性能當然比實驗室的要簡陋,還會有一定的副作用,低燒或者嗜睡。必要時可以用來救急,但要避免產生依賴性。”

安靜道謝之後收下了。她還不太習慣被緊身的飛行服包裹的感覺,呼吸急促,臉頰上泛著缺氧的潮紅,但表情始終是淡薄的,連程隱川都不能肯定是她本就如此,還是被抽離了太多真真假假的記憶影響到了自身性格的緣故。她在踏上那片懸於深空和地麵之間的平台時明顯踟躕了片刻,光源背後的陰影讓她看上去像一片半透明的單薄葉片。

“你是第一次經曆行星間飛行嗎?”

林司辰在做起飛之前的最後調試,摘掉眼鏡換上飛行員專用的目鏡之後,她看上去和平日裏溫婉的模樣完全不同。四塊全息投影屏幕圍住她的三麵,其中的三塊上麵不斷翻動著數據流,右上角的一塊則是星圖,航路以一條淡綠色曲線的形式呈現出來,迂回穿過以金黃色標記的行星軌道,終止於木星和火星之間的小行星帶。

“我的記憶裏沒有這種經曆。”安靜回答道,安全帶鎖扣在她手指之下輕響了一聲。

“抱歉。”林司辰察覺了自己的問題有些欠妥,隨著她的短暫分神,屏幕上的數據流也微微一頓,“不過第一次就搭軍機的話,體驗恐怕不會很好,我有很長時間沒有實飛過了,隻能盡量穩一些。”

“軍機?”安靜的聲音有些詫異,“你是……”

林司辰回過頭來把目鏡推到額上,她眨了眨眼睛,然後會意地微笑了起來。“確實有十多年沒有飛過真軍機了,試飛主要是為了測試引擎。靠的都是軍校時期的一點老底,飛行器駕駛畢竟是基礎課。”

“上一次實飛是2556年的決勝戰嗎?”宋朝暉忽然插了一句。

林司辰明顯一愣。“是的。”意識到少年真正想問的是什麽之後,她點頭承認,“就是後來被你們那邊稱為‘螢光杯保衛戰’的那次,我們三個其實都進入了天衛四軌道,隻有忘書留在了後方的巡航艦隊中,我當時在距離最前線不到5000公裏的空域。”

“帶著裝備老舊的半個中隊把北聯主力拖了30多個小時。”

“葉離告訴你的?”

“不,程醫生說的。他說他因此被北聯軍委會強行從手術室調到了戰場,在那之前他連預備役都不是。”少年低下了頭,“葉離……她從來沒有對我說起那場戰爭。”

“北聯會起用他應該不是因為我的緣故。在那場戰役之前,大概所有人都認為隻有他可以擋得住方學長吧。當時確實隻差一步,我們就可以奪取螢光杯。如果不是葉離用了那麽極端的方法……”林司辰透過舷窗向下俯瞰了一眼這座充滿綠意的城市,然後重新拉下護目鏡遮住了自己的眼神,“我們該出發了。”

他們在徹底脫離天王星軌道圈之前一直提心吊膽,在當下這樣一觸即發的敏感時期,對於這種在北聯的係統中沒有記錄的飛行器,邊境巡航艦隊有權不加盤問直接開火。但運氣仿佛眷顧著他們,直到進入土星軌道兩側20萬公裏範圍的邊境共管區,也沒有遭遇任何北聯軍方的勢力。

土星是這個時代之中最安靜的一顆行星。除了一些在戰爭之中業已廢棄的設施之外,它的周圍沒有任何人類活動的痕跡。它的運行軌跡將人類世界切分成立場相對的兩個部分,更靠近太陽的那一側因為相對開發得更早且資源更為充裕而繁華許多,而遠離太陽的那一側因為環境惡劣和資源稀缺顯得遠為蕭條,即使是在北方聯盟的核心區域天王星軌道圈,除了作為科研中心的螢光杯之外,幾乎所有基地都帶有濃重的軍事化色彩,唯一的優勢在於,麵向更廣闊宇宙的通路是敞開的。

他們在土星的高位軌道上兜了半圈,利用彈弓效應進行了加速,這樣可以在更短的時間內穿過南聯基地密集的木星軌道,前往位於小行星帶邊緣的第一站目的地。

目的地乍看起來像個廢棄的宇宙鑽井平台,主體由數個老舊的資源衛星改建組裝,搭在一顆半徑不超過20公裏、形狀極不規則的小行星上,外觀破敗不堪。但內部功能齊全且運轉良好,建築帶有數個世紀以前的工業風格,街頭巷尾都充滿了市井生活的氣息。除了規模之外,完全可以媲美任何一個在南聯議會之中占據席位的移民基地。

“這裏是個從鑽井平台發展而來的基地,就像是6個世紀以前那種能夠造就一座城市的大型鋼鐵廠。礦產枯竭之後變得更像是個高速公路上的休息區,好處是不會因為任何路過的客人而大驚小怪。”

林司辰帶著他們在狹窄的巷道之間穿行,從一家賣二手電器的商鋪裏弄到了一些通信設備和元件,然後在一座逼仄的咖啡館裏占了個閣樓上的隱蔽包間。她看起來對這裏輕車熟路,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當少年終於忍不住提出疑問時,她帶著歉意表示忘了說明。

“這是我15歲之前生活的地方,直到收到聯盟軍校的錄取通知書。這裏的人對政權和軍隊都不太關心,會比大型基地安全很多。”

“我從沒想到過太陽係之中還有這樣的地方。”宋朝暉充滿好奇地透過閣樓的小窗四下張望著,街麵上有一小群看起來像是碼頭搬運工的人正在和攤販口角,油炸食物和啤酒的氣味充斥整條街道。他過往的經曆之中除了研究所,就隻有秩序森嚴的軍事基地,對眼下的場麵新鮮到不可思議。安靜坐在桌子的對角,目不斜視,沉默地撕著半片麵包。

“什麽樣的地方都有。我印象裏好像隻有程學長出身於現在北聯的首都海石基地。忘書的故鄉漸台基地在小行星帶的內側,著名的水城,保留了地球時代海港城市的格局,我去過一次,總是在不停地下雨;方學長自稱出身地球,但沒什麽人信他,為了搭訕,他什麽匪夷所思的故事都編得出來。”林司辰略帶鄙夷地搖了搖頭,“葉離沒跟你說起過她的故鄉嗎?海衛一,曾經是全聯盟唯一會下雪的基地。”

除了早已走向荒蕪的地球之外,在整個太陽係為數眾多的行星和人工天體之中,雪都是一種奢侈的天候。模擬降雪在技術上並無難度,但幾乎沒有什麽基地舍得花費高昂的成本,僅僅為了換取地球時代的複古情懷。隻有地處太陽係邊陲的寒冷基地,才能在某些特殊的情況下產生自然降雪。

“下雪……是什麽樣的?”安靜忽然輕聲問道。

“我也隻在軍校的時候見過雪,入學第三年時的聖誕餘興節目。人工天體內部的氣溫設定不允許雪花在地麵堆積,落到手上就化了。雪花非常輕盈,但融化之後形成的水滴又重又冷。”

安靜點了點頭,某一片記憶隨著這種描述而清晰地浮上來:一些柔軟而冰涼的東西沉沉壓在眼瞼上,在睫毛上融化,水滴沿著眼角,像淚水一般從腮邊滑落下來。

林司辰用了點時間把桌麵上各種奇形怪狀的元件組裝在一起。當她接上最後一根管線時,一塊這個時代已經很少見的液晶屏幕上亮起了一片噪點。“好了。”她隨意地在桌布一角擦了擦手,“做了個反定位的簡易通訊裝置,比標配的通訊終端安全一些,通話時長一分鍾之內不會被定位。”

“你真的會做很多東西。”

“最早的時候,我隻是察覺到我能讓很多電子設備‘聽我的’,覺得非常有趣。那時從來沒有想過,這種能力和它的產物,日後都會被用於戰爭。”

“但你在戰場上也非常出色。”

“我們好像就是為這種事情而生的。”她看了宋朝暉一眼,“你們更是如此。——但擅長的事和願做的事,是兩碼事。”

她又低下頭去擺弄那件臨時裝置,在好幾條信道之中來回切換了幾次,直到噪點變得均勻細膩。轉接南聯聯軍司令部加密專線的提示是冷冰冰的電子合成聲播報的,措辭客氣地要求提供權限識別碼,她用手動的方式敲進了一串冗長的字符,等畫麵切成了南聯徽章的同時,她按下了一個1分鍾的倒計時秒表。

通訊接通的過程隻有短短幾秒,然後屏幕明亮了起來,出現在畫麵中的是一個穿著海藍色軍服、坐在一張寬闊寫字台前的男性,鷹隼、橄欖枝和四顆星組成的肩章在射燈之下折射出水銀般的光芒。

一張似曾相識的文雅麵孔,但絕對不是方也。

“司辰嗎,回來多久了?”

即使隔著信號糟糕的通訊回路,他的嗓音也充滿磁性,問候的語氣顯得異常真誠。但宋朝暉清楚地聽到林司辰倒抽了一口涼氣,“餘忘書。”她壓低了聲音試圖掩飾驚愕,“怎麽是你?”

“你的權限是必要時直接聯絡南聯聯軍司令部最高指揮官,目前暫代這個職位的人是我,所以通訊轉接給我了,程序上並沒有問題。有什麽緊急事項嗎?”男人不經意地朝她身後掃了一眼,目光掠過宋朝暉和安靜,在少女的臉上停留得更長一些,“還是說,你要找的其實是我們的方學長本人?”

“他人呢?”

“聽起來有些難以置信——他被人綁架了,至今音信全無。”

“開什麽玩笑,且不論這是不是司令部應有的安保水平,即使隻論槍法和近身搏擊,也沒有幾個人是他對手。”

“沒錯。但是我們都知道他的某些壞毛病在關鍵時刻十分致命,比如……”餘忘書攤了攤手,掛上一個標準的無奈笑容,“選擇外宿對象時隻看臉和身材,從不評估安全係數。”

林司辰皺起了眉,她深知這是一條很難反駁的理由。“什麽人,提出了什麽條件嗎?”

“這是目前的3S級機密,你的權限……倒是可以部分獲知。”男人把下頜擱在了支起的手背上,“但在那之前,你不是應該先解釋一下,為何你在交換監視計劃終止之前就回到了南聯境內嗎?還帶著兩位……嗯,年輕的朋友。”

倒計時的提醒忽然刺耳地鳴叫了起來。“糟了。”林司辰果斷地操起一把電纜剪剪斷了電源,但屏幕變黑之前,她清楚地看到餘忘書對她比了一個“鎖定”的手勢。

“我們必須立刻離開這裏,越快越好。”她把桌上所有的元件掃進了背包裏,“不能往木星的方向去,我們先穿過小行星帶去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