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在無盡的黑暗中延展。
安靜想要睜開眼睛,但無論如何都辦不到。黑暗之中浮起一種類似於強光照在緊閉眼瞼上時透出的暗紅色,周圍很熱,背脊緊貼著床單,汗水帶來的粘膩感異常真實。
她開始察覺到這並非自己的意識,應該是個夢。她想。程隱川似乎提到過這種可能的情況:在某些沒有規律可循的夢境之中,她能以第一人稱的視角感知那些尚未被抽取出的記憶片段,但同時她自己的意識又浮遊於記憶碎片之上,像一葉漂泊的孤舟。
“當作是夢就好了。千萬不要深究和細想,否則就會引發記憶的反噬。”她回憶起程隱川的建議,然後依言照辦,試圖努力讓自己沉入更深的、無夢的睡眠之中。
但夢境仍在持續。溫熱的氣息落在耳尖上,接著是屬於嘴唇的柔軟濕潤的觸感。視野中的暗紅色消失了,似乎有個影子擋住了光線,從正上方覆蓋下來。細密的吻從眉心開始,順著鼻梁滑到唇角,一條手臂墊進後腰與床單之間縫隙往上抬,汗濕的皮膚暴露在空氣裏,很快變得冰涼;緊貼上來的掌心卻是滾燙的,被撫摸到的地方像是一寸一寸地著了火。
視野中的黑更濃鬱了,猶如吞沒了所有星光的深空。她聽到了沉重的呼吸聲,“睜開眼睛。”混合在紊亂氣息中的聲音辨不出是誰,隻覺得似曾相識,帶著熨帖得近於疼痛的懷念感,“……看著我。”
她陡然睜開了眼睛。
光線和循環係統中湧出的幹燥空氣一起撲麵而來,短暫地奪取了她的視力和呼吸。“怎麽了?”那是宋朝暉的聲音,“你做噩夢了嗎?”
她坐起身,看到少年站在剛剛滑開的艙室門口,眼神關切地望過來。
“不小心又觸到了一些記憶碎片。”她用拇指按了按額角,“還好。”
“是什麽不太好的回憶嗎?你臉色很差。”
她搖了搖頭,陷入了短暫的慌亂之中,她的內心深處恐懼著某種事情再度發生:醒來之後就忘掉之前所有的事,隻有一堆陌生、雜亂且不能觸碰的記憶充斥在腦海。但幸好沒有,隻用了不到半分鍾,她就順利地想起了十幾個小時之前,他們為了躲避南聯的追蹤,放棄了原本的小型穿梭機,搭上了一艘駛向地球方向的貨運船。
地球在這個時代是蠻荒的代名詞,由於現有的技術無法讓人類向地球軌道更內側的行星進軍,它就成了整個太陽係發展聯盟最內側的邊陲。名義上,包括月球在內的地球圈不屬於南北聯任何一方的領土範圍,但人口凋敝的地球本身無法建立起具備管理能力的政權,因而事實上成了雙方地下勢力博弈的戰場,以及各種流亡者、偷渡者甚至通緝犯的樂園。
不少在聯盟中喪失了合法身份的人都會謀求偷渡去地球,在臨近的行星圈跑船的人早已見怪不怪,隻要報酬到位,沒人會關心你的身份。
“昨天那個南聯的軍官,我好像見過。”安靜四下看了一圈,貨運船的底艙沒有什麽舒適度可談,金屬色的四壁合圍,像一隻密閉的罐頭盒,隻有一盞氖氣燈發出暗橘色的光,“但無法更深地追想,那可能並不是我的記憶。”
“那不奇怪。葉離認識他,他們在軍校的時候是同屆。”
“他所說的‘交換監視計劃’是什麽?”
少年的眼神因這個名詞產生了少許的動搖。“一項南北雙方互相派遣高級軍官的計劃,名義上是為了‘增進了解與溝通’。事實上則是互押人質,為了防止對方不宣而戰和背後插刀。最早是南聯方麵提出來的,他們直接推出一個H級人選,並向北聯要求同級別人選。”
“南聯推出的就是林司辰嗎?”安靜探身看向艙室的門外,暗色的通道狹窄陳舊,一眼就可以望到頭,沒有發現林司辰的身影。
“最開始的時候不是她,而是昨天我們見到的餘忘書,他在南聯的軍方一直地位微妙,後來中途換了人,理由不明。但不管如何,北聯隻有兩個選擇,不是程醫生,就是葉離。”少年靠近了一些,他的聲音不自覺地弱了下去,“程醫生不屬於軍隊,手中又掌握著北聯最關鍵的技術機密,一直擁有很大的自由度和豁免權。”
“交換之後就回不來了嗎?”
“按照協議,第一期計劃是五年,計劃終止之前,交換人選必須待在對方的領土範圍內。不過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是個兌子計劃,在必要的時候,交換人選隨時可能變成棄子,為了更大的利益而被犧牲掉……”
他覺得喉嚨發澀,無法再順暢地說下去了。
沉默在狹小的艙室裏蔓延開去,“你父親……對此沒有異議嗎?”安靜斟酌了片刻之後重新開口,雖然她同樣不確定這個問題是否適當。
“我父親……他很愛她。”少年遲疑地回答道,“但他首先是個軍人。”
父親是如同軍隊本身一樣森嚴而剛毅的存在,但他關於父母的記憶絕大多數與軍隊和戰場毫無關聯。母親——他印象裏的葉離很少是北聯的宣傳中那種傳奇的光輝模樣,他記住的大多是普通得令人失望的情景:三個人的餐桌,微光之中沉默而若有所思的身影,隔著一張寫字台對談的曖昧難明的情緒。葉離很少妥協,但更少和他父親意見相左,她像是個玻璃罩中的精密儀器,棱角分明,卻又在不易引人注目的地方保留著些許溫柔的線條。
“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想明白。”安靜的聲音把他從記憶中拉回水麵,“如果北聯想要更高評級的孩子,為什麽沒有讓葉離和程醫生結婚?”
少年愣住了,他從來沒有意識到還有這樣的選項。雖然按照程隱川的說法,“並不是雙親的評級越高,孩子獲得高階能力的機率就越大。目前隻能確定這種能力和大腦的神經元分布有一定的關係,所以部分受基因影響,但並非線性關係,更沒有明確的因果”,不過成功的高階案例之中,雙親無一例外都有著高階評級。無論怎麽看,北聯確實沒有理由會放棄兩個H級結合的可能性。
而且他知道,在當年戰爭尾期那場慘烈的“螢光杯保衛戰”之中,冒險深入核心接戰區域救出重傷的葉離的人,正是被北聯臨時逼上戰場的程隱川。
他覺得頭腦中亂亂的,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抬頭看向少女的手腕。“你那裏存下的記憶之中……有相關的部分嗎?”
“我可以嚐試找找跟程醫生相關的部分。”
這次她花了更長的時間,不知是真的很難找到,還是她本身心存猶豫的緣故。但最後,她還是輕觸了手腕上的便攜終端,讓全息影像的微光在封閉的艙室中央亮了起來。
這段記憶開始於他們都很熟悉的地方,螢光杯的地下研究所中那間巨大的病房。視野中有人拿手在極近的距離晃了晃,手掌挪開後出現的是程隱川的麵孔,但是比他們所認識的醫生要年輕許多,看上去不過23、4歲。他比後來的模樣更瘦些,額發略長,左眼被遮擋著一塊紗布的後麵。
“看起來沒事了。”他說,聲音裏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右肩胛下方有一點。”葉離的聲音,她低了一下頭,伸手摸向自己胸前,但似乎摸了個空。視線轉向了枕頭,“現在是什麽時候?”
“2556年的9月——你昏迷了差不多兩個月。”程隱川伸手從旁邊遞過來一塊懷表。“這裏。就知道你缺不了這個。”
懷表安然地躺在手心,翻蓋上的兩片橡葉浮雕有著柔和的紋理。但還沒有等葉離把它打開,程隱川就將手虛按上去,阻止了她的動作。“我先跟你說件正事。”
“什麽?”
“上麵需要你的基因……更直白地說,需要你生個孩子。”醫生虛弱地笑了笑,“就像某個人說過的那樣,獻完了青春,就該獻子孫了。”
“和你生嗎?”
葉離回答得很快,這足以證明她早已考慮過這種可能。安靜忍不住看了宋朝暉一眼,他微蹙著眉,雙唇抿得很緊。
“上麵確實是這麽希望的,但我已經代替你拒絕了。”
“我不認為軍委會聽得進這種反對意見。”
她的聲線平鋪直敘,聽起來絲毫不像是在討論自己的命運。
“你說得一點沒錯,個人意願從不在他們的考量範圍之內。他們迫切地希望再多一個——最好幾個——你這樣的戰略武器,除此之外聽不進任何科學或不科學的解釋。”程隱川收斂起神情淡淡地說道,“但如果拿你和整個螢光杯作為籌碼的話,即使再傲慢再頑固的人,也至少會耐下心來先聽我把話說完。”
“……你做了什麽?”
“不是什麽光彩的事,也付出了點小小的成本。”程隱川指了指自己的左眼,“但我猜測這個結果並不違背你的期望?你的期望當然不是我。”
“假如是你,或許能夠更幸運一些,我們都……”視線轉過一個角度,在房間裏掃視了半周,“但我也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誰。夏……她不在嗎?”
年輕的醫生看向她,目光深如一口枯井。“L4臨時醫療點的內部電路發生了連鎖事故,整個空間站炸掉了一半……無人生還。”他開啟了一個仿佛毫不相關的話題,“某種意義上,我該感謝臨時把我抓上戰場的軍委會,假如我還留在那裏……”
視野在一瞬間劇烈搖晃了一下。“是因為我啟用了‘那個’……”
“官方的結論是意外。”醫生打斷了她,用一種近於強硬的語氣,“你在戰場上的決斷沒有任何過失。退一萬步,那也是軍委會下令啟用的。”
沉默持續的時間有些長,視線的焦點飄浮在位置稍高的半空。安靜沒來由地生出了濃重的局促感,就好像是失壓狀態下因缺氧而導致的眩暈。有一個瞬間她認真考慮著中斷這個記憶影像,因為不能確認裏麵還埋藏著多少不能揭開的秘密。
但就在她猶豫的過程中,視線的焦點重新回到了程隱川的臉上。
“那我還有什麽其他選擇?”葉離問道。
“選擇很多,我們的選擇都很多,但永遠都不會是我們最想要的了。”程隱川伸手遞來一疊資料,很罕見的紙質版本,“軍方有好幾個高級將領對你有興趣,詳細資料在這裏。”
視線隻在最上麵一頁停留了半秒,然後投向了房間裏側空****的牆壁。葉離的聲音像是冰塊碎裂那樣,清脆而冷淡地響起來。
“選你認為實驗成功率最高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