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息影像消失了。安靜看向宋朝暉,少年的臉上仍浮現著難以置信的神情。

“和我以為的完全不同。”他低聲說,“他們……”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牽著掛鏈從上衣的口袋裏取出了一枚懷表。安文逸一眼就認出這正是剛才的影像之中葉離拿著的那一枚,雖然相比起來,翻蓋上的橡葉花紋已經磨損了許多。

他大概一直以為父母非常相愛,或許他們看上去也確實如此。安靜想。“我不能說我明白你的心情。”她斟酌了一下措辭,並且以一貫缺乏情緒的語調回避了重音,“但其實這些都與你無關——你已經是你了,無關於你為何會存在。”

“這本是我一直想對你說的話。”少年的表情柔和了下來,甚至牽起一個頗為勉強的笑容,“還有其他的相關記憶嗎?”

安靜沒有來得及再次搜索記憶,林司辰就從外麵的通道中閃身進來,並立刻關上了門。她看上去十分疲憊,但表情仍是明亮的。

“我剛才去收集了一下有關方也的情報,綁架什麽的像是掩飾用的托詞,但他確實失蹤了,南聯出動了相當的人力,正在掘地三尺地找他。相關的謠言和小道消息就五花八門,從被極端的主戰派暗殺,到因作風問題接受審查,再到政治鬥爭失意,流亡去當宇宙海盜……每一條都像是不入流的電視劇情節。”她稍停了片刻,看了看安靜的臉,“你還堅持要找他嗎?”

安靜點了點頭,她的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但眼神異常堅定。林司辰又看向了宋朝暉,少年同樣點了點頭。“如果他也失蹤了,很可能和葉離的失蹤有著某種關聯。”他說,“如果能找到他,或許能找到一些線索。”

林司辰有些無奈地鬆下了肩膀。“那麽好消息是,有比較可靠的來源顯示,曾有人在地球圈見過他——對,就是這條船現在前進的方向。”

“是不是還有壞消息?”

“嗯。”林司辰點了點頭,“餘忘書追蹤到我了。我侵入了一個軍事通訊回路,得知他調了兩個中隊在火星軌道圈附近攔截我們,按航程算,最晚明天淩晨就會遭遇到。”

“為了我們幾個人出動兩個中隊,陣仗有點太大了吧?”

“他做事一貫是追求滴水不漏的,不要寄望於鑽他的空子。唯一的機會隻剩下今天晚上停靠火衛一中轉基地的時候。他的主要目標是我,入港之後我會下去想辦法換一艘船,你們繼續搭乘這條船前往地球圈。”

“你要去引開他?”宋朝暉一下子站了起來,“不行,這太危險了。”

“不用擔心,他們想抓到我也沒有那麽容易。”林司辰在背包裏翻了翻,遞給他們一人一個改裝過的通訊器,“順利的話,我們可以在地球重新匯合。”

“如果你出了什麽事,我們無法對程醫生交代。”

林司辰驚訝地抬起頭,有一瞬間她的表情仿佛凝固,但隨即微笑了起來。“但我跟他……隻有短暫幾年的校友關係,後來連你死我活的仗都打過。而且他……”

她搖了搖頭,仿佛不願繼續這個話題,又埋頭在背包裏翻找,但始終沒有再翻出什麽,表情也一直深藏在垂下的鬢發後麵。

“如果你被抓回去……會怎樣?”安靜問。

“大概會上軍事法庭吧。當年餘忘書臨時反悔的時候,方學長深更半夜聯絡我,命令我三個小時之內必須出發,要麽去北聯,要麽上軍事法庭,連收拾行李的時間都沒有。”她故作輕鬆地換上了帶點玩笑意味的無奈口吻,“如果還有機會見到方學長,我一定要跟他算一算這筆舊賬。希望他還活著——當然,我不認為他是那麽容易被人撕票的人。”

“但餘忘書為什麽能夠臨時反悔?南聯就聽任他這樣嗎?”宋朝暉問。

“我不知道。在那之前,高層一直覺得他不好控製。他出身的基地常備軍力相當可觀,卻非常吝於投入戰場為南聯效力,甚至連納稅都不積極。最初讓他去北聯交換,大約就是打著要在關鍵時刻放棄他的算盤。後來他反悔的時候,我隻聽說是他一夜之間說服了南聯議會幾乎所有代表……”

她忽然感到一點寒意順著背脊爬上來。任憑餘忘書如何能言善辯,如果拿不出切實的利益去做交易,以他在南聯的微妙地位,議會絕不會聽任他這樣任性妄為,更遑論讓他接替方也失蹤之後空缺出的位置。

但他拿出的是什麽呢?他又能拿出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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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司辰在抵達火衛一基地之前短暫地睡了兩三個小時。這艘貨船的引擎已經很老舊了,隔著底艙的金屬牆壁也能聽到不間斷的低沉噪音。她在半睡半醒之間不停地回想餘忘書的舉動,試圖找到什麽不尋常的地方,但混沌的頭腦一無所獲。

最終,她的思緒落回了一年多以前那個改變她命運的夜晚。

當時她正在木衛三的軌道空間站測試新引擎,通訊提示音大作時她剛睡下不久,匆忙之間隻來得及套上了一件揉皺的軍服襯衫。

出現在屏幕上的方也鬆垮地披著一件外衣靠在床頭抽煙,時差緣故,他那邊天光大亮,環境很陌生,看起來是酒店的房間裏,一件女式睡袍就光明正大地攤在他身側的枕頭上,但熟悉他生活習性的人早已沒有誰會對此大驚小怪。

“抱歉,打擾你休息了。不過幹我們這行嘛,難免的,你理解一下。”方也的語氣全然聽不出什麽道歉的意味,“在哪兒呢?”

“理解。在木衛三軌道空間站。有事?”

她直覺不是什麽好事,但男人吐著煙圈,悠然地賣著關子。“還好,不遠,趕得上。”

“又有什麽重大項目?值得你深更半夜親自出馬的……”

“我這兒是光天化日,太陽曬屁股。——南聯聯軍第27軍的林司辰少將,我現在代表聯軍司令部向你傳達命令:三小時之內出發前往聯盟議會大樓報到,你已被確定為交換監視計劃的候選人,請做好隨時啟程前往北聯的準備。”

她足足用了十餘秒來消化這段信息,最終卻隻問出了最簡單的一句話。“餘忘書呢?”

“他?還是那麽神通廣大,卡著死線,不聲不響地搞定了幾乎所有老家夥們。現在議會的9大基地代表中有7個人都站在了他那邊,腰杆可是硬得很啊。”

“那為什麽不考慮降級人選?”

“互押人質嘛,不押個戰略級武器出去怎麽顯示誠意?”方也把煙頭按進床頭的煙灰缸裏, “官方是這麽說的——別信,其實當然是因為用H級更能讓北邊難受,我們有三個,他們隻有兩個。將來兌起子來,他們的心疼得多出足足50%。”

她留意到方也在窺探她,於是沒再讓自己露出無動於衷之外的任何表情。男人有些訕訕地歎了口氣。“也不是沒有好消息的。比如,我可以向你保證北邊的人選不是程隱川,比起交出他這個選項,北邊的老家夥們大概寧可在暗地裏喂他一顆槍子兒。過去就可以見到他,這個條件怎麽樣?”

程隱川的名字令她心頭一震:“但是除他之外,北聯就隻有葉……”

“當然,你也有權拒絕司令部的決定。”方也打斷了她,又點了一支煙,緩緩呼出的煙霧讓他的麵孔變得模糊不清,但確鑿無疑地露出個笑容,“包括我在內的司令部成員會在軍事法庭上聽取你的申訴,需要我給你介紹個靠譜的律師嗎?”

通訊終端發出的短促蜂鳴音將她從回憶之中拉回現實,幾條軍事通訊跳了出來。她在之前侵入過的軍事通訊回路中留了一個後門,以便隨時監控最新的動向。這是一種十分冒險的行為,餘忘書的長項就是係統中的追蹤與反製,但當下已經沒有更多的選擇。

舷窗外已經可以看到火衛一近在眼前的身影,這顆衛星由於質量太小,重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並不適合開發成為人類常駐的基地,但作為中轉港口卻十分適宜,各種航空器進入或脫離它的引力範圍都不用消耗太多燃料。這裏平日是一個熱鬧的交通樞紐,以能看到各個年代各種型號的航空器而著稱,但此時看去,卻隻見一排製式齊整的南聯軍機懸停在火星的兩顆衛星軌道之間,一直延伸到視力所及的範圍之外。

船身在入港的氣壓變化之中輕微搖晃,她聽到了周圍艙室的**。底艙的很多乘客都是偷渡者,見到這樣的陣仗自然惴惴不安。

但她無暇顧及更多,指示係統將最新的指令已經下載到便攜終端之中,指令是以文本的形式傳送的,加密做得極其複雜而周全,毋庸置疑是餘忘書本人的手筆。即使對她而言,強行破解也並不輕鬆。

進度條緩慢地推進,船身在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中劇震了一下,卡進了船塢的拘束架中,然後是艙門開啟的聲音和嘈雜的人聲。透過舷窗,她看到一小隊身穿南聯軍服的人上了船。她一邊估算著他們依次檢查過來的時間,一邊往船尾的貨艙移動,通過那裏的裝卸口,她就可以離開這艘船。

就在這時,解碼完畢的內容從屏幕上跳出來,她匆忙地掃了一眼,卻整個人都愣住了。

“……目標一男二女,可能分頭行動,男性係非法入境的北聯軍官,必要時允許射殺……第一優先目標:在無損傷的狀態下捕獲安靜。”